维尔托的眼睛勉强撑开了一条缝,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收拾身旁乱成一团的杂物。头脑不清醒的他把防身武器塞进斗篷帽,用毛毯包住靴子,水囊被他丢进挖好的土坑,衣服的袖子和领口被他搞混,一通收拾下来,帐篷里变得更乱了。
昨日傍晚从湖畔出发后,一行人逆流而上,直至太阳落入远方的群山才停船上岸。而他又承担了半个晚上的值守,没有赖床已是出于对几位同伴的尊重。
掀开帐篷门,灿烂的阳光透过重重阻碍,一下扑到身上。朝阳,夺目的朝阳在河流尽头冉冉升起,整片森林在刹那间点染成形。
纤细的光芒穿过柏树厚密的衣裳,与绿叶擦肩而过,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轻快地弹落在地。小队的成员们皆已醒来,正徜徉于河畔,像维尔托那样满怀新奇地探索森林的容貌。
那蜿蜒流淌的河水,唯有经过朝晖的检验,方能尽显澄澈之美。当维尔托在它面前俯下,用布头清洗着牙齿,他的轮廓、面容、动作,被水中的自己原封不动地复刻。在水底游耍的光线,甚至令倒影染上了神圣的气息。
使劲抹了一把脸,维尔托的活力也被全新的太阳唤醒。他加入同伴的行列,抚摸那些向阳盛开的花朵,心灵被一股莫名的感动注满。
“已经到阿诺的边缘了。”拉斐尔出现在维尔托身后,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们走得很快,再有三四天就能离开森林。”
“阿诺,晨曦之林阿诺?”比起他们的行程,维尔托更关心前一句话。
“是的,传说中的精灵乐土,四季永春的晨曦之国。”拉斐尔一如既往帮助维尔托回忆了相关的知识。
原来,世界上最美的森林就在我的眼前。维尔托仰望着直入云霄的树木,心中感慨万千。
他第一次听说晨曦之林,是在他母亲讲述的故事里。在他童年最爱听的故事里,有一个从晨曦之林来到阿尔达的精灵,在他的指导下,故事中的骑士冲破艰难险阻,取得了伟大的胜利。
从那时起,维尔托便十分向往这个美丽梦幻的精灵国度。而在听拉斐尔告知旅行的路线后,维尔托就一直期盼着这段旅程,如今终得所愿。
不等维尔托好好游览一番,帕里斯就把他拉去享用早餐。今天的食物仍是寻常的白面包和从林中采来的水果。但偶尔,一两束晨光投射在它们身上,就像给面包和果子抹上了金粉,普通的食物蜕变成了艺术品,叫人舍不得食用。同样的食物在不同的环境中食用,另有一番趣味。
维尔托鼻翼翕动,贪婪地呼吸着晨曦之林纯净的空气。馥郁的花蜜、鲜嫩的草叶、甘甜的晨露,混合上未经蒸烤或曝晒的青苹与白桃的味与香。阿诺被人类称作四季永春的晨曦之林,它的美绝非浪得虚名。
在这里,树木四季常青,瓜果终年成熟,花蕾永不凋坠。感受着阿诺蓬勃的生机,维尔托心中萌发出不切实际的想法,希望余生都生活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永远不与它分别。他似乎能理解洛托斯了。
一只松鼠忽地跃上他的膝头,它抖动着棕亮的皮毛,抬起头,仅有维尔托指尖大小的眼睛滴溜溜盯着他,好像是一点也不怕陌生人。队伍中的其他人都被它的举动逗笑了。小松鼠支棱起蓬松的尾巴,在维尔托膝上跳起了旋转的舞蹈。难以相信,它是怎样在那样狭小的地方站稳的。
达莉见它有趣,把一颗蜜饯丢在松鼠跟前。可那只小动物毫不领情,背对着达莉,尾巴摇来摇去,耳朵竖得老高,像是在比一个手势。达莉鼓鼓腮帮子,拿对方没辙,转身打理行囊去了。
维尔托小心地抚摸松鼠的皮毛,松软的毛发弄得他痒痒的,但很舒服。
他对小松鼠产生了一种别样的亲切感,一方面是因为它的外表和自己有些相像——它棕色的皮毛和自己瞳孔的颜色类似,而他乌黑的头发又与小松鼠瞳孔的颜色相仿;另一方面,它的性情同自己也有一样的地方。小松鼠发出“吱啾”的叫声,宛如黄鹂变换了声调鸣唱,应和着快活的曙光。
又蹦跶了一会,小松鼠从维尔托身上跃下,回归不远处的丛林。维尔托愉快地目送它离去,看着它的身影消失在灌木间。
帕里斯咧着嘴笑道:“没想到你和松鼠也有共同语言。”
维尔托没心思跟他拌嘴,把半块面包吞进嘴里,蹦跶起身,潇洒地离开了。帕里斯自讨没趣,缠上科特聊起天来。
待所有人用完早餐,拉斐尔招呼他们上船。
从上空俯瞰,从伊赛罗山脉一座巍峨山峰奔涌而下的杜因河如同一棵颇有年岁的古树的根系,向外分化出上百道支流,浇灌哺育了大陆上最广袤的森林带。其中微不足道的一条往西南方向蜿蜒,在一处洼地聚成精灵族和人类赞叹的至宝。而现在,六人正乘着三艘简朴原始的木船追溯支流的源头。
今日沿途的景观与昨日相比另有一番风味,有数不尽的景色可供描绘,数不尽的声音可供聆听。
从血森林和晨曦之林的过渡地带到阿诺的核心,从酡红的夕阳到金黄的朝阳,森林变幻着色彩,绽放着姿容,使人陷入迷醉,竟让维尔托暂时遗忘了自己与洛托斯共坐一船的事实。
古弥尔顿有诗云:“凡世美景,莫过于旖旎雪原与绮丽繁星,然晨曦之林不在此世。”晨曦之林孕育的湖泊是广袤、宁静、难言的,它腹部流淌的河水是生动、活泼、纯澈的,它体内的生灵是幸福、欢愉、满足的。神灵为何创造出如此居所,无人能知。
维尔托艳羡地看向洛托斯,对方能在这如天堂一般的地方定居,自由自在地生活游历,也怨不得他人心生嫉妒。他问道:“你在这里待了那么久,难道不会看腻吗?”
洛托斯开怀一笑:“你问问自己,愿意在这待多久?”
见自己的小心思被戳穿,维尔托不满地回敬道:“我的心境跟你可不能比,谁知道一个人活了几百年后会发生什么变化。”
洛托斯倒是没有计较,他边划船边说:“很多人一辈子都活在一片狭小的空间,一座村庄,一座小镇,一座城市,但即便是这么小的地方,许多人也没有踏遍。他们才是应该感到腻烦的人。而我?每日朝阳穿过树上的枝桠照亮陋室的花盆,宣告又一日的到来,数不清的美好等待着我去发现。你能想象我花了几年时间还没有探索完一处斜坡上的山林吗?那里居住的动物、植物,每个都是这里独有的,我此前从未见过,有它们相伴,你觉得我会感到枯燥吗?”
维尔托无言以对。
“说不定,”洛托斯突然话锋一转,“有朝一日我会离开这里,那时候,我已经汲取到了足够的东西。这不是腻烦,而是做出改变以更好地收获。改变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不敢改变,维尔托在心里接了下去。
…………
夕阳落幕,群星就位。划了一整天船的科特依旧活力充沛,只见他胳膊一拨,就使小船滑上河滩,顺利停靠。岸上,达莉已经制造出火苗,尝试在不扩大火势的情况下烤熟食物。
坐在船上、欣赏了一日美景的维尔托漫步于河边,观赏着水中倒影的烁烁繁星。它们似幻似真,沉睡于铺着白纱的梦床,闪着明灭不定的光,富有朦胧的美感。循着流水淌动的方向,他的视线转向了夜幕笼罩下的树林。
早在白天,维尔托就发现这里树种的丰富程度远超自己的想象。
除了之前见识过的血树、根系庞大的榕树、暗藏异香的樟树和叶如锯齿的栾树,晨曦之林中还有各式各样他闻所未闻的树种。
譬如河对岸的那棵枝条修长、叶片宽大、躯干挺拔的高傲大树,它那苍翠、茂密的枝叶宛如阿尔达东边那些国家流行的华丽、夸张的宫廷长裙,蓬松地散开,护佑裙下的一切。
白天,通透的阳光浸透这里的每块土壤。而现在,更多的树木被外层的同伴遮掩,在星辉下露出影影绰绰的衣角。它们枝桠相蹭,彼此亲抚,仿佛午夜情人的低语,在维尔托的耳畔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