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谁的故事？”在场除了洛托斯外，唯一对弥尔顿语有所涉猎的人是拉斐尔。
夜色凝沉，篝火有气无力地燃烧，无法穿透厚实的屏障。洛托斯没有回答，他颀长的身子在褐色的泥土上投下剪影，像一尊古老的化石，被冰封在凝固的时光里。
有谁会相信，他是一位实力超群、令人闻风丧胆的古代魔法师？又有谁会相信，现在缄默不言、思绪收敛的他刚刚吟诵完如此怆凉的诗句？
帕里斯用力咳嗽一声，提醒同伴用餐，不要理会这个古怪的老头。
维尔托对丰盛的食物已经见多不怪，比起享用美食，他更愿意回味洛托斯的诗歌，可惜对方现在进入了静默状态。他凑近火堆，挤到拉斐尔身边，请教道：“阁下，洛托斯吟诵的诗讲了些什么？”
拉斐尔刚要回答，帕里斯就把一根插着烤肉的竹枝塞到维尔托手中，堵上了维尔托的嘴。拉斐尔当即止住，沉默不语。他不是很懂诗歌以及它的吟诵方式，尤其是这些几乎失传的篇章。整篇听下来，他也只是有了一个朦胧的印象，不太好向维尔托转述。
达莉在肉上撒了些商人们赠送的调料，将肉中的滋味都激发了出来。一股喷香、诱人的气味弥漫在河滩，使人回想起劳伦斯太太精心制备的肴馔，也叫一些人回忆起宫廷的盛宴。
用完野味，维尔托的嘴唇油得发亮。他走到河边，躬下身子，用河水洗了洗嘴唇和脸颊。河水干净清凉，甚至有一丝甜味。
在利维坦赶路的那段时间，骑行一整天后，他们会到处寻找干净的水源，将水囊灌满，再清洗面部，提振精神。野外，无数灰尘飘荡在空中，地上溅起的沙土相当污浊。黄昏时的他们看上去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有时，个别人还会提出洗澡的要求，其他人只好配合着在远处等着，或是另找水源，供马匹饮水。像梅林那样调皮的马儿会将蹄子浸在水里，猛地一扬打湿众人的衣裳。
又想到梅林了，维尔托对着水中的倒影笑了笑。他和梅林分别没两天，自己就开始想念它。不知不觉，他比从前更多愁善感了。
维尔托弄湿长至耳垂的头发，草草梳理，便要回去。他直起身子，河对岸一团白色的火光抓取了他的注意，旁边的灌木似乎岌岌可危。他再定睛一瞧，那团忽明忽暗的火光旁还有三四个跳跃舞动的光点，像是几只围着母亲嗷嗷待哺的幼鹿。
维尔托扭过头，想提醒不远处的同伴，却看到他们一个接一个把头转了过来。先前不搭理他们的洛托斯也抬起了头，朝维尔托的方向望了过来。
维尔托一时语塞，用手指向那团火焰，胳膊奋力比划着，想让他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帕里斯扔下手中的烤肉，匆匆跑到维尔托身边，睁大眼睛想看清楚对面的情况。
在他眼中，那簇火焰并无扩散的迹象，但盯久了，会产生火焰在和环绕的光点一起舞蹈的错觉。
对普通人来说，在黑暗森林中闪烁的未知火焰可能会令他们联想到幽灵鬼魂之类可怕的事物；但帕里斯所知能制造出这种效果的超凡能力实在太多，因而只是比较警惕。毕竟，谁能笃定地说其他能力者一定不会走这条道？
“是精灵吗？”拉斐尔已经站在两人身后，他没有音调起伏的声音颇为阴森。
“是他们。”洛托斯越过他们，朝河对岸大喊几声，又挥挥手，像是在招呼几位多年未见的朋友。
苍白的火焰朝他们这边飘了过来，小光点也逐渐变大。不一会儿，河对岸出现了四个阿诺的精灵。
维尔托不了解精灵族有无男女之分，但他眼前的四名精灵在外貌上有着明显的差别。最左边和中间偏右的两位精灵面容偏男性化，可他们的眼睛和瞳孔比正常人大上一圈；他们的皮肤既不是南方和西方常见的浅棕色皮肤，亦非中东部地区和北方的白肤，而是灿烂的黄色；他们光滑的肌肤下仿佛藏着炽热的能量，在黑暗的环境中散发出淡淡的金辉（维尔托之前错认的光点就是四名精灵身上的亮光）。
而两名女精灵的皮肤则是银色的，有种冰冷的质感；与之对应，她们身上的光是蓝色的，焕发着宁静、高贵的气质。他们五官协调，身材匀称，尽管不同人的审美有所差异，但对于精灵，任何人都不会吝惜赞美的言辞。
除此之外，相同性别的精灵也各有各的不同。比如，他们的身高参差不齐，有的能赶得上科特，有的只比达莉高一点。又比如他们的头发，虽然在昏暗的光线下，一切色彩都会往黑色偏移，但盘成发髻的金发和略带蜷曲、垂至腰际的白色长发均使人过目不忘。
他们衣服的颜色似乎有些单调，可被精灵穿在身上，便仿佛染上了他们的优雅，比珠宝点缀的华丽衣裳更加赏心悦目。
精灵身上柔和的光芒宛如汲露的山茶花，悄然融化肃穆的夜色。而他们身后的火焰浮空旋舞，不时幻化出各种形状，天鹅羽毛般明亮的火焰阴森不再，给旅者呈现阿诺的夜晚独一无二的美景。
洛托斯开口了，从他嘴中道出的不再是与五人交流时用的“毫无特色”的阿尔达语，而是拉斐尔和帕里斯安抚马匹时用的那种发音轻柔、吐词流顺、滑如丝锦的语言。
精灵们也礼貌地给予回应，一句句的精灵语飘浮于河上，缓缓流向对岸。维尔托仿佛又回到了聆听洛托斯诵读诗歌的状态——用精灵语交流，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首诗。
“他们在说什么？”帕里斯好奇地问。
“最开始是日常的问候，”拉斐尔含糊地回答，“后面的我也听不懂了。”
洛托斯同精灵们的谈话结束了，维尔托抱着希望朝对面行上一礼，想和这些美丽的生物讲上几句。可是，他们很快转身，再次回到林中。维尔托得到的，只有其中一个精灵冷淡的点头。维尔托毫不怀疑，对方的举动仅仅是礼貌的回复。
“真高冷啊。”帕里斯见维尔托的问候没有效果，一撇嘴，不屑地说。
“唔，他们对生人就是这副态度。”洛托斯领着他们回到仍在燃烧的篝火旁，他似乎不打算向五人透露自己同精灵谈话的内容，“他们可不管你是王子还是平民，人类的头衔在他们眼中不值一提。我也是循序渐进才和他们交上朋友的。否则，他们肯定会把我“请”出湖畔。”
“你是怎么和他们交上朋友的？”维尔托当然想跟精灵族成为朋友，抢在帕里斯开口前问道。
“没有什么特别的途径，他们愿意和我成为朋友的原因我倒是能够梳理出几条。”洛托斯蹙眉思索着，“最重要的是，他们其实对人类没有偏见，也很乐意同他们欣赏的人类交朋友，只不过标准有些苛刻。意识到这点后，我才知道接下来的尝试不全是徒劳。再者，我同他们中的大部分志趣相像。你们应该知道，精灵族的居住区域只有血森林、晨曦之林和夜森林组成的森林带。这片区域无论是人类和矮人都鲜有踏足，而我也是一个……自愿远离琐碎尘事的人。在我们心里，纯粹的自然比纷扰的坊市更美好。最后一点，说句比较直白的，朋友之间来往的动力往往会牵扯到利益，自诩清高的精灵也不例外。人类的法术起源自对精灵魔法的借鉴，但我们的魔法是原创、独有的。两大帝国覆灭后，人类许多远古魔法的传承就此断绝。身为古帝国的魔法师，我的部分魔法知识对他们有所裨益。”
维尔托听完，悲哀地发现自己与精灵既没有精神上的共通，对他们亦没有实际价值。
“答案让你失望了吧。”洛托斯没看维尔托，双眸凝视着逐渐式微的火焰。
维尔托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你还年轻”的意味，可是又不敢造次，白眼一翻，离开了火堆。同洛托斯这种人争论，维尔托自知，是讨不到任何好处的，还不如值夜前在林子里逛逛。
“你说他们对人类没有偏见，那血森林里的屠杀为什么会发生？”达莉抓住了洛托斯话里的漏洞。
“你们阿尔达人的史书到底是怎么写的，竟然这些都没提到。”洛托斯像是在嘲笑他们，“当初泰特斯人趁着我们的帝国内乱，想越过边境入侵北方。他们必须借道而行，但矮人和精灵怎么会同意。倘若泰特斯人获胜，他们不就被一个庞大的帝国夹在中间了。那个愚蠢的皇帝写信给伊赛罗山脉和阿诺，矮人国王语气强硬地拒绝了，精灵压根懒得理他。等不到回复的泰特斯人组建军队，想从这里踏过去。精灵们一商量，便造出红色的森林警告他们。谁叫他们的统帅不听。他的那群手下被森林里的各种幻术吓得神志不清，逃出去后以讹传讹，结果外面的以为派进去的队伍全军覆没了，没几天就全跑了。迷路的、中毒的、被吓死的是有几个，泰特斯人就从此与精灵绝交，再也不和他们往来，却从没弄清楚真相。你们也是，只会人云亦云地说几句，把自己吓得不轻，精灵们从来不在乎。”
帕里斯一想到自己在血森林丢人的表现，羞愧地低下了头。他感觉洛托斯就是冲着自己骂的。达莉无奈地甩甩头发，琢磨起到底有什么是洛托斯答不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