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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诺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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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轻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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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的平原上,纤细的草茎随风摇曳,发出呜咽的哀鸣。草地绿得发黑,如同深藏柜中、从未见过阳光的翡翠。 “殿下,那群精灵没有再追了。”教首国神圣曙光成员厄塞尼奥毕恭毕敬地对巴尔纳巴说。他手上的长剑已经失去光彩,就是泼洒上晨曦也无法重现辉煌。 他们一行四人,两位高级主祭依旧衣冠整洁,似乎承受住了暗法师的攻击,没有受伤。至于那两名倒霉的骑士,则被弄得灰头土脸的,盔甲满是裂痕,好似一碰就会散架。 “呵,他们洁身自好,绝不会屈尊离开他们亲爱的森林。但我们总有一天会再来这里拜会他们,不是吗?”法芬说话时喜欢随意加入重音,说起来一顿一顿的。 巴尔纳巴不置可否,伸出右手,厄塞尼奥配合地摘下头盔,低下头颅。高级主祭把手放在骑士的头上,低声宣告:“你为主的事业做出贡献,以主的名义,我赦免你的罪过。唯光明不逝。” 厄塞尼奥退到一旁,自始至终,他都没敢抬头看这位权势滔天的高级主祭。 “现在你们知道,圣父这次施展神谕术得到的旨谕为何要求我们在此等候了吧?”巴尔纳巴提到教首时,语气十分尊敬,唯有虔敬才能形容他此刻的神情。 ““夜魔之刃”的实力和掌握的信息有可能打破了各方势力间的平衡。他背后本就有一位古弥尔顿的魔法师,如果这次没有将他净化,之后会遭遇不必要的麻烦。任务成功的关键不在于增强我们的实力,而在于裁剪对手。”另一名圣祷骑士加斯顿分析道,“所以这次的神谕的确与帕罗达斯的任务相关,只是我们之前错误地以为神谕是要我们寻求精灵的帮助,却被他们拒之门外。其实我们只要在这个地方候着,伏击阿尔达人即可。” “神谕难解,但从不出错。那位法师藏得很深,掌握的法术已经能威胁到最上面的那几位了。这还是其次,倘若他一开始就发挥全部的实力,面对我们即使不能全身而退,付出一些代价,勉强保住性命还是容易的。如果他这样选择,以后不知会给我们带来多少麻烦。可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同伴就不会如此幸运了。”巴尔纳巴慨叹一句,“他虽然不是主的信徒,但也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说罢,四人中有三个不约而同地在胸口画出圣徽的形状,像是在安抚那位法师的亡魂。 ………… 维尔托裹着沾满泥土的皮毯,躺在灌木丛外的草地上。他思绪如麻,双手拽着毯子的边沿,指关节使劲到发红,仿佛裹得还不够紧似的。他遇到的人的脸庞一个接一个从眼前闪过,这场旅行中的所有事都被打碎了搅和在一起,像一张张翻过的书页,只是那些承载文字的纸张被撕得支离破碎。 他记得最清楚的画面,便是刚刚为拉斐尔举行的简陋葬礼。 他仍记得自己从地上爬起,就被告知拉斐尔的死讯;他仍记得自己腿脚发软,近乎一路爬到尸体跟前;他仍记得科特悲愤至极,用可怕的速度挖好了一处可怕的大坑;他仍记得帕里斯站在灰白桦树环抱的墓坑前,哽咽念叨着拉斐尔的种种优点,对他们的关心、照顾,一路上的帮助、教导;他也记得帕里斯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的身体羁留荒原,他的事迹永存我们心间。”这一幅幅场景,仿佛被艺术家捕捉定格,制成殉难的雕塑,深深刻在他的脑海。可是,他忘记了更重要的事情。 他记不清拉斐尔的长相、他的外貌、他的五官……拉斐尔死前枯蜡般的脸颊仿佛永远取代了他平日的模样,维尔托记不清拉斐尔同自己近两个月的相处中,那张脸是如何耐心地替自己解答,与自己交谈,也记不清那几道皱纹是怎样弯折延伸,诉说着自己未知的故事。 故事?对,未知的故事。维尔托发现自己对拉斐尔的过去一无所知,他的事迹怎样永存自己心间?即便是现在,拉斐尔的尸体还没有完全变得冰冷,变得与骸骨荒原上狼群的战利品一样冰冷,自己就开始忘掉对方的容颜,对方与自己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但他几乎把一切都给了自己…… 维尔托已经知道,拉斐尔在最后一刻将他仅存的精神力全部用于打通维尔托的身体与自然沟通的“门”,现在的维尔托已经成为了一名暗法术骑士。 然而,他不禁自问,如果在队伍中的不是自己,对方还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吗? 会的,以拉斐尔的性情,以维尔托对他的了解,无论陪在他身边的人是谁,他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将一生奉献给了荒原旅客,帮助自己成为法术骑士只是为了确保任务完成,同时印证那个预言。然而,谁知道那个预言有没有完成?之后会不会还有更多的牺牲? 接着,维尔托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更可怕、足以令人崩溃的想法——假如当初在山洞中,自己选择就此返程,结局会不会因此改变? 不,不对,“无论你怎样选择,只要你是预言所说之人,预言的结果就一定会发生。”难道实现预言的必经之路是让拉斐尔死去?自己的成长必将导致拉斐尔的死亡? 哦,死亡,多么令人恐惧的字眼!现在的情况与敌人的死亡不同,他杀死了亦师亦友的拉斐尔。杀死了他,对方的身体只能在淤泥中腐朽,变成枯骨烂在地底,而这都是他的罪过! 维尔托开始逃避,开始为自己找寻借口,开始“洗刷”自己的罪愆。 他说,是教会的人动的手,无论自己有没有选择跟随,结局都会如此;抑或是,他什么都不知道,现在与未来,预言与命运,无论如何,他无力改变,拉斐尔的死是注定的……但他说服不了自己,他无法感到心安,无法……“问心无愧”。 哦,不不不,拉斐尔的话语无时无刻不在影响自己,连自己思考的方式都带上了他的色彩。维尔托辗转反侧,仿佛在逃离拉斐尔化成的鬼魂。这时,他看到了科特的背影。 “没有鼾声,他也睡不着啊,”维尔托想道,“从这个视角来看,他的模样和死去的人没有任何区别。这么想也没问题,因为人注定会死。注定如同往事,化作历史的尘埃。自己的亲人、朋友,都会死去。他所熟知的一切,终将土崩瓦解。他还能依靠什么,还能信仰什么?神明与天堂?杀死拉斐尔的正是神灵在凡世的代言人,可如果拉斐尔这样的人都不能进天堂,还有谁能?那些屠杀奴隶、残酷无情的贵族?他们那些愚忠的部下?那些嗜钱如命、行为不检的教士?还是那些浑浑噩噩、在小镇放浪的镇民?” “或许,从小信仰神明的那些人永远不会思考这些问题吧。他们只要遵循教条,按部就班,死后就能进入无忧的天堂。”维尔托悲哀地思索着,也不知是在替他们还是在替自己悲哀。 那么,预言可靠吗?命运可靠吗?不,它无数次戏弄了劳伦斯先生,它将无辜的拉斐尔置于死地,它残忍地安排好世人的命数,不顾任何人的意愿,宛如魔鬼的羽翼,用华丽掩藏罪行。 像他这样的凡人只能藏身于世界中,眼睁睁看着它们将他的朋友与亲人拖走,想要拯救,却有心无力。面对死亡这样的大事,他不能用一句“我努力过了”就轻飘飘地带过。 死亡是轻盈的,人心不是。经历的次数一旦增多,他便会成为麻木众生中的一员,任人摆布。他不想变得麻木,他的天性、他求知的渴望不允许他就此放弃。 可人总是向往安稳,放弃并享受麻木则是最接近真正安稳的途径……就像现在,他躺在地上,希望一死了之,结束所有烦恼。 人世间真正的安稳是不存在的,只有死亡是唯一的必然。然而在命运的安排中,他的死期还没有来临,他的痛苦远未到尽头。 他已不再纠结拉斐尔的死。因为他知道,在日后漫长的自怨自艾中,冷漠的时间会不断减轻他的心灵负担;也知道,自己的罪过会像草地上升起的那一缕缕黑烟,终匿无形。 现在,他最需要纠结的是自己的命运,以及它为自己安排的道路。他想奋起反抗,却发现自己勇气与希望的源泉业已枯竭,一股无法预知、无法掌控的力量将他的精神攫取,把未来置于没有支柱的楼阁。 如今的他被滞留在恐惧的深渊,找不到攀援的巉岩,只能看着脚下的流沙一点点将自己吞噬。反抗,缺乏依托的反抗,注定失败的反抗,注定消散的反抗,没有人愿意去做。 他害怕当自己思考到最后一无所获,尽头只有未知、屈服、麻木与死亡。生命渺小如蝼蚁,漂泊如浮萍,力量微薄,无依无靠。 那就不要想了,那就睡吧,那就遗忘吧,说不定一觉醒来就不用再考虑这些。一夜未眠的疲倦、剧烈奔跑的酸楚、失去朋友的悲伤在维尔托的耳畔低语,引诱他沉眠。 近旁,鼾声传来,科特已然屈服。那就睡吧,维尔托苦涩一笑,也放弃了。睡眠终于找到机会,钻进他的身体,侵占他的意识,结束了纷繁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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