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亚诺众生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四十二章 断崖
保存书签 书架管理 返回列表
天已破晓,达莉在瀑布附近的断崖边找到了帕里斯。他正沉默地坐在悬崖边,脸上满是罕见的木讷。 帕里斯察觉到有人靠近,侧过脸颊,见到是达莉,又转了回去,问道:“他们两个都睡了?” “是的……”达莉走到帕里斯身边坐下,声音中透着深深的疲倦。 帕里斯眼中的光芒自拉斐尔去世后再未亮起。此刻,他想要倾诉的欲望无比强烈,没犹豫多久,他就开口了。他的声音在瀑布的轰鸣中显得尤为低沉:“我,我始终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那群教士是……是怎么出现的?拉斐尔阁下怎么会……他怎么会……” “我能理解。”达莉回答道,但她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我的意思是……他的实力那么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强大……可这也无法阻止……他们是怎么出现的?” “我也没法给你答案。” “之后的事情更……拉斐尔阁下修习法术那么多年,最后竟然把他积攒下的一切都给了维尔托。维尔托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帕里斯说到最后,又嘟囔了几句,像是在骂人。奇怪的是,两人交流时悲伤的氛围很淡,仿佛同伴的牺牲并不比找到谜题的答案更重要,也许是他们见惯了这种事。 “先不说这个了。” “好吧。”帕里斯扭头瞥见达莉换上的黑色马裤,嘴角轻微抽搐了一下,“我只是觉得,两个人想问题总比一个人周到,所以想跟你交换一下意见。一般来说,你看待问题的角度都跟我不一样,交换意见总是有益的。” “呵,你不会又在搞假意奉承,实则嘲讽的那套吧?”达莉的这句话直接将悲伤的氛围戳破了。 “原来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帕里斯勉强地笑道,“但这些可不是我的观点,我母亲说过类似的话。” “啊,我记得王后陛下还说过,我除了长相像淑女之外,没有任何跟淑女搭边的地方。” “毕竟在所有宴会里,你即使不是说话最多的那个,也是最活跃的之一。这没有任何贬低你的意思。无论是我的父母,还是其他贵族,对你的评价一向不错。” “所以陛下才会提出婚约?”达莉忽然严肃地问道。 “我不是跟你说过,别提这件事吗?”帕里斯的语气有些古怪,“他只是在议事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句,我事先都不知情。但他没想到你父亲那么积极,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好轻巧的答应。”达莉撇撇嘴,说道,“难不成还要怪我父亲?” “你就那么……”帕里斯欲言又止,“我们不是已经……” “也不是,跟你倒没什么关系。只是觉得如此随便地嫁给一个人,日后天天和他相处挺可怕的。” “好啊,原来我是你想嫁就嫁、想抛弃就抛弃的人!是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取代我?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伯爵小姐您一定很煎熬吧!”帕里斯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吊起眉梢,出言讥讽。 “哎呀,那能一样吗。”达莉不耐烦地解释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和真正的婚姻完全是两回事。我和你在一起只是为了享受一会儿自由和快乐!假如我们结婚了,两人共处时的想法完全不同,交流时的心态完全不同,那才是煎熬!这趟旅途的争吵还不够你受的吗?而且,还有各种繁琐的礼节规矩、各种限制。吃饭时不能坐自己想坐的位置,有客人来访必须摆出做作的姿态……平时当个伯爵小姐就够累的了,让我进入王室?我肯定会受不了。” “然后你就趁这次机会溜出来了?” 达莉面色一僵,神色异常地说:“那时我确实是想逃避这个烂摊子,恰好有这个机会,就去找海蒙阁下了。身为法师,我又不是只有一条路可选,出去一趟,推延一段时间,说不定会有转机。结果你……” 帕里斯矢口否认:“这真的是意外,我也没料到会跟你分在一支队伍。我不是还问你,怎么没跟我说一声就跑出来了。结果,你说就是因为我,你才逃出来的……” “真相如何,你自己清楚。”达莉神情落寞了下来,“自从我做出这个决定,就没遇到过舒心的事。其实我觉得自己有点过于随心所欲了,大部分决定都是出于私心。比如和你保持秘密的关系,比如抗拒陛下的旨意,比如卷进这个糟透了的任务,我没有征询家族其他人的想法,没有在意我父亲会不会因为履行不了承诺难堪,而是把自己的意愿放在第一位。但我又能怎么办呢?” “这不是你的错。”帕里斯说谎了。自从达莉说出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享受自由和快乐,这位满腔热血的年轻王子就被后悔和悲观缠住了。他多么希望没有开启过这场谈话。他们已经有过好几次类似的谈话,每次都以帕里斯的痛苦和心碎告终。 达莉没理他,拔下一株幼嫩的小草,把它绕在手指上把玩。她埋下头,继续说:“你们从来没有注意过,我每次关心别人都是出于某种目的。这和你的口无遮拦不一样,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你是在由衷地关心他们,我则是本着减少争执和麻烦的态度,净说着些违心的话。在家里,在宫廷里,那些贵族小姐听了我几句话就会被糊弄过去。她们能有多聪明!至于她们在意的那些琐事,我才没有心思去了解,只要摆出一副理解的模样,她们就会满意。 “除此之外,你们三个经常教导维尔托,我却很少掺和。我想,你们做得肯定比我出色,而且他的未来大概率与我无关,我没必要像你们这样亲自付出。同样的原因,我也很讨厌那些拘束我的礼仪,即使遵守也是迫于无奈,一旦真正影响到我——比如从天而降的婚约,我巴不得马上逃走。管他是谁呢,就是泰特斯的王子,或是神圣帝国的皇帝,我也一样会逃走,不过那样带来的影响可能会更糟糕。但我不在乎! “现在你应该能意识到最可怕的一点,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我竟然丝毫没有感到内疚。一次又一次,对别人的善意和热情,表面上好言相对,内心全是冷漠,就像冰窖一样,从来不会暖和。他们没有察觉,我也就没有拆穿。可能我生来就缺乏那些情感吧。” 帕里斯上下颌起伏着,觉得达莉说的并不是那么不可挽回,但他找不出关键所在。他说:“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而且你能把你心里的想法告诉……我,这样不更证明了它不重要吗?” 达莉苦笑道:“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没有理解。我之所以把这些告诉你,是想跟你说一声抱歉。我对你的伤害是最直接的,如果我不把真正的原因告诉你,我担心你不能接受。之前,我骗你说是因为你太轻浮了,那是学别人胡诌的。我的选择出于一个极其自私的理由,我对你并不抱有偏见。我很喜欢你,但还远没有到爱的程度。这完全是因为我,我的自私,我的过错,所以我更不能跟你结婚,成为一位亲王的妻子。我们不适合更进一步,保持以前那样,不是挺好的吗?我以后不会再强求你什么了,你就让陛下收回婚约吧。”她伸出手,摸上了帕里斯的脸颊。帕里斯将她的手拿住,放到一旁。 注视着达莉的脸庞,感受着洒在身上的温暖阳光,帕里斯仿佛又回到了旧时无忧的日子。他闭上眼,心中充满了苦涩的哀叹。他说:“我怎么可能对你有怨念。毕竟……即使你只是为了享乐,我却是认真的。” 折断的草茎掉落在地,被微风拂至帕里斯身上。除了从不间断的瀑布声外,一片寂静。时间像淋过雨水,还未完全干燥的石灰,粘稠无比。帕里斯不安地开口道:“你能回答我吗?就算不屑一顾也该说一声吧。” 达莉正在蹙眉沉思,听到这话抬起头来,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以前有过这种猜测,但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你怎么可能是对待感情认真的人。现在看你的状态,似乎不像是在骗我……我那时的直觉果然没错。但,你究竟是怎么……” 帕里斯的五官痛苦地皱成一团。他说:“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但在我眼里,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以前说过,我不懂这些。也许是吧,那时的我的确不是很懂。但自从对你产生了感觉,我在你面前就克制了不少,并且很在乎你的感受,甚至会琢磨你的举动;每次宴会,我一进门就会寻找你的身影,想立刻赶到你的身边;我同哥哥的交流也少了,因为我发现他对待感情如同儿戏,没办法跟他推心置腹;当婚约的消息传下来,我心里其实是在窃喜。即便你可能不知道又或是下意识忽略了我这些幼稚的行为,即便你听了无数次我的告白,也仅是把它们当作一时的欢愉与贪恋,但我想说,无论你是怎样的人,有没有察觉到我的举动,我对你的感情是绝对真实的。” 帕里斯越说越激动,最后直接站了起来,在草地上来回走着,滔滔不绝地讲着,仿佛要将这段时间郁结的情感全部发泄出来:“而且,从爱上你的那一刻开始,我的人生就完全不一样了。除了父母、朝臣对我的要求外,我第一次有了明确的、属于自己的目标。我一直期待能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可又担忧惧怕,因为我担心你会将我抛弃——现在看很有可能是这样。我几乎是违背天性地按捺住自己的冲动,在你身边,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要克制,要克制,要满足于已经得到的,不要贪心。许多骑士对他们心上人的爱恋不也是克制、无果的吗?我当初不也是这样答应你的吗?但我实在忍不住了,我无法克制自己引以为傲、视若珍宝的情感。好吧,我承认,我向父亲吐露过一些想法,但我不想用政治的手段强迫你。如果让我选择,我想让你知道,虽然我无法像那些游吟诗人一样,用细腻的语言表达我的爱慕。但我愿意像一位真正的骑士,用剑为你效力,在比武场为你赢得桂冠,在战场为你付出生命。我向你保证,它绝对能与任何为情人赴汤蹈火、刻骨铭心的爱情相比。我的心一直,也将永远属于你。” 达莉抬着头,凝眸注视着帕里斯,种种思绪在她脑海中翻涌,令她本就烦躁的内心愈发混乱。在此之前,她的确没有仔细考虑过应该如何处理帕里斯的情感。即使是最心细的人,在这方面也容易犯错。她此时既惊讶于帕里斯对她的情感之浓烈,又对他拙朴而真挚的表白感到不安。她害怕自己的回答会再次伤害对方。 “我们能换个时间讨论这件事吗,拉斐尔阁下才刚刚……”达莉望着对方挥舞的手臂和因炽烈情感扭曲的脸庞,无措地插话道。 帕里斯猛地止住了,他眼中的光芒一闪而逝,嘴巴张大又合拢闭紧。他重新坐了下来,平复许久,用压抑的语气,生硬地岔开了话题。 “你说的没错,现在……的确不太合适。嗯,那我们说说行程吧。现在七月已经过去大半,根据,根据原先的计划,如果不出意外,所有队伍至少要在……九月中旬到达帕罗达斯附近的山麓,我们还有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当然,你,你应该有所了解,北方荒原上矮人和帝国遗嗣的争斗十分激烈,想要平安通过不太现实,只能找方法减少冲突,缩短因意外耽搁的时间。”他说。 达莉一面有些过意不去,一面提供着建议:“能不能委托当地人护送,这样能减少一大半风险。” 帕里斯又沉默了一会,声称这个方案不太保险,期待对方给出更好的答案。然而直到科特醒来,他们也没能商量出结果,只能决定尽早启程。这支只剩下四人的小队无可奈何,他们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街道的末端总有岔路可走”这句话上。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