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废弃多时的山间栈道,四人从山的顶端缓缓下行。他们脚下陷进泥地的卵石路已经几十年没有人走过了。部分卵石的表面长满了苔藓,有些碎成石渣,有些则完全埋没在淤泥中,再不得见。他们的双脚时常陷入污浊的泥土,黏答答的泥块钻进鞋子,像吸血的水蛭粘在脚踝上。一路上无人开口,他们均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
四人行路的阵形已经改变。现在,实力最强的科特走在最前面,防范未知的敌人;帕里斯退到后头,与达莉分别把守左右两侧;唯一没有移动位置的便是维尔托,和以前一样,作为实力最弱的一员,他像娇弱的花蕊,被花瓣捧在中央。
与众人一同从山顶下来的还有一股孱弱的山涧。经过无数沙石的涤染,不复澄澈的它挟着大量泥沙来到此地,将它们一股脑抛下悬崖。四人一个接一个跳过被水流冲刷出的狭长沟壑,轮到维尔托时,站在前面的科特和帕里斯不无担忧地注视着他的动作。
维尔托醒来后,他的状态和以往迥然不同。以前赶路时,即使行路匆忙,维尔托也从未忘记说笑;其他人沉默时,他甚至会试图激起他们的兴趣,或是揪住一个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开;他难得沉默的时候,要么是在阅读那本晦涩的书籍,要么是在欣赏路旁的风景。可如今的他面无表情,两根眉毛近乎贴在一起,走起路来心不在焉,像是看腻了山野风光。
在被精神力“改造”后,维尔托的视觉、听觉和体能都有了较大幅度的增强。他纵身一跃,轻松地跳过了那条如蚯蚓躯体般蜿蜒的山沟。在前面准备接引的帕里斯这才放下心来,趁着达莉还没过来,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
达莉最后一个跳过横沟,还没站稳,就开口问道:“你们有没有想过,教会那帮人是怎么找到我们的?”这是三个多钟头的静默后,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交流。
帕里斯恰好也在想这方面的事,不过他们思考的侧重点有所不同。他回过神,踌躇地回答:“我不是很清楚。”
“如果他们再追上来,我们肯定一个都跑不了。”达莉悲观地预测。
“那他们之前为什么不追?”科特加入到讨论中。
“被拉……斐尔阁下重创了?”帕里斯语气不是很确定。
“不可能。”达莉说,“虽然教会交易职位的情况已经泛滥到连教首也阻止不了,但大部分高级主祭还是有点实力的。袭击我们的那两个,应该是最强的几位之一。拉斐尔阁下最后一击的声势的确浩大,但无法对他们造成致命伤害。唉,他们休息几天就能恢复,我们连休息的机会都没有。”
“一种可能是他们被其他势力——大概率是精灵族,耽搁了,另一种是他们的目的已经达成。”维尔托的声音有些沙哑,像嘴里嚼着一块木头。
“可能,也许,大概。”帕里斯头疼得厉害,他不擅长处理含有多种可能性的问题。对于他来说,最好所有事都能通过一条途径完美解决,而不是堆在一起,如同装货的箱子一样堵塞码头。
像是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达莉提醒道:“临行前,海蒙阁下说过,如果有什么无法调和的矛盾或是问题,让你拿主意。你不会忘了吧?”
帕里斯张着嘴,嘴唇蠕动几下,说道:“其实都一样,我们只要加紧防范,也只能加紧防范。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袭上他们的心头。除了科特,其余三人从未参加或见识过如先前对抗伏击者那般令人绝望的战斗,若不是拉斐尔隐藏了实力,他们的结局便是全军覆没。如今,消极地防御貌似是唯一合理的方法。
维尔托考虑得比其他人更多,甚至产生过劝说同伴原路折返的念头。但他知道,重视诺言的帕里斯绝不会答应。自己提出来反而会招致对方的猜忌。拉斐尔的谋划很成功,维尔托将会一直跟在三人身边,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们。这股出于感激、友谊与愧疚的力量将会支撑着他,直至他偿清债务,为他们做出足够的贡献。他亏欠同伴们太多,而拉斐尔无保留的馈赠为他提供报答机会的同时也在维尔托身上增添了又一笔沉重的债务。
帕里斯打起精神,鼓舞起三人:“经历这样的任务,没有挫折是不可能的。我们已经走完一半的路了,接下来还有荒原旅客的情报作为参考。等到了帕罗达斯,一路的辛劳都会得到回报。我们不能沉湎于过去的苦难,要向前看。”
维尔托边听边走,他对帕里斯乐观豁达的态度深感羡慕,但他无法做到像帕里斯一样这么快忘记死去的拉斐尔。对他而言,这份沉痛与哀伤不是几句开导的话就能冲淡的。
午后一时左右,他们终于从堆积的淤泥中脱身,来到山脚下。寂寥无垠的荒原被碾成纤薄的纸张,在他们面前平平铺开。杂草如天上的云丝侵占了大地,晨曦之林的繁花、夜森林的灌木全部失去了踪迹,他们身后的断崖就像是繁盛与枯凉的分界线,冷酷而刺眼。
得不到其他人回应的帕里斯口干舌燥,取出水囊补充起水分。四周一片死寂,帕里斯吞水的咕咚声无比醒目。
地上干渴的青黄野草仰头期待着,却什么也没等到。帕里斯用沾上泥巴的衣袖擦擦嘴,把水囊的塞子盖好,收了起来。他凝视着一望无际的荒原,那道地平线仿佛就在不远处,可他清楚,从这里到目的地,还有令人生畏的遥远距离。
北方荒原,又被称为第三荒原。与陨落荒原和骸骨荒原不同,它的形成与扩大仅在这几百年间。弥尔顿帝国濒临崩溃之际,整个北方的局势风诡云谲,无数平民通过矮人的居所逃往南方。而在帕罗达斯,最后一次执政团会议进行的过程中,那道困扰南方人上百年的精神力场突然形成,前往谈判的魔法师和法师全部被困,失去了音讯。从此以后,民众彻底断绝了希望,泪洒故土,背井离乡,前往异国。当然,也有一些平民宁死不愿离开,他们面临的则是另一番情形——由于没有了能够改变土壤和气候的能力者,他们播撒的谷物收成大减。他们用汗水浇灌土壤,用鲜血耕耘田地,结果一整年的辛劳却换不来饱腹的粮食。他们受迫于饥寒,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了结余生。绝望,漫长绵延的绝望就此笼罩了这片荒草与冰雪覆盖的地域。
四人在平野跋涉,步行了漫长的时辰。举目四望,没有任何阻挡视线的物体。初出家门的旅者刚开始或许还能从中感到一丝新意,但随着时间推移,大地上只留下无趣。太阳西垂之际,单调的平面终于改变。寂寥的平原上出现了几块凸起的黑色方柱。
维尔托第一个看清那些“石柱”的真面目。大片阴影与倾斜的墙面相融为一,裂缝与风蚀的刮痕在黑色影子里闪着别样的光辉。相较于昏黄暮色中的荒野,这些藏在黑暗下的事物竟然更引人注目。
“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帕里斯闷闷地问道。
“废弃的村庄。”维尔托回答,他心里掠过一丝困惑,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科特走在前头,先绕着村庄探查了一番,没有发现危险。于是帕里斯决定在这里过夜。
这座村庄有几十幢木房,它们毫无规律地零星排布在荒野。说不定,几人先前走过的地方本是农田,但经过岁月的变迁,耕犁过的土壤已是蔓草丛生,再也无法提供粮食。当然,不是说这个村落已经被遗弃了上百年。与常人的印象不同,北方荒原上的聚集地是逐渐荒废的,有些村庄甚至现在还有住户。但就是几十年的光阴,岁月的力量已然显现。从外围到中央,四人寻找着适宜居住的房子。然而,历经岁月的风霜,还有哪扇门窗完好无损,又有哪张木床能支撑一个人的睡眠?
科特破门而入时,与门框连在一起的墙壁瞬间垮塌。地上扬起纷纷尘土,腐烂、发霉的味道冲出屋子,宛如被囚禁的灵魂,终获自由。
“荒原在上,你们不会真打算在这种地方过夜吧?”达莉捏着鼻子,嗓音变得十分陌生。
帕里斯瞪着墙角一张偌大的蜘蛛网与趴在上面的丑陋蜘蛛,无声地摇了摇头,转身另寻住处。
一番寻找后,他们认清了现实,找了一面看上去比较结实的墙壁,在它背后扎起了帐篷。此时,太阳已经消匿于天地间,深沉的天空飘着晦暗的云翳。零散的房屋像一颗颗掩埋于沙漠的白色石子,孑然渺小,茕茕孤立。
达莉从营地离开,寻找村子里的水源。几名男士围着升起的篝火,拿出晚餐的食材,等待达莉归来。他们的三餐大多由达莉准备,帕里斯和科特的厨技堪忧,维尔托饮食习惯又与他们有所差别,唯有拉斐尔能给达莉打打下手。
达莉在村子的正中央找到了一口不知留存了多少年的水井。她满怀期待地趴在井口,向下看去。暗绿的青苔爬满井壁,距井口不远的水面仿佛凝固一般,没有半点活力。即使缺乏足够的光线,达莉也大致明白,井水表面漂浮着的苔藓已经连成一片,像一块铁板把水源封得死死的。
她环顾阒无人迹的村庄,没有发现水桶之类可以帮到她的东西,不满地跺了跺脚,朝空气发起怒来。她原想着青苔下的水净化后还能饮用,现在却只好忿忿离去,再度踏上找寻水源的道路。但这注定是徒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