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荒原与大陆南部间横亘着天堑般的山脉与森林,难以逾越。因此,在几百年的光阴中,无论是神圣帝国下属诸国、东西两大王国还是城邦林立的迪卡尔,都只能通过间接的方式影响北方的世界。他们在荒原上扶持了不少势力,在暗地里勾心斗角,用头衔笼络人心,用金钱策反敌人的傀儡,暗杀、贿赂、背叛,层出不穷。很少有当地的家族能在这里站稳脚跟。长此以往,荒原上形成了小型势力割据的局面。
拿着荒原旅客潜伏在北方荒原的成员绘制的珍贵地图,四人顺利抵达离他们最近的厄林要塞。依照地图上的标注,这处要塞是古帝国在夜森林以北最南端的哨卡,而且从表象来看,它仍被帝国的残余势力统治着。
与沿途那几处废弃村庄不同,维尔托第一眼就看到了驻守在外墙上的几名士兵。
数日来只能同科特说话解闷的帕里斯并未心生欢喜,面对这座要塞,他隐隐感到一丝不对劲。灰色的要塞虽不像柯伊诺尔和贝罗那般宏伟壮观,但它庞大的身躯仍能对来犯者产生强大的威慑。然而,这尊可怖的巨兽如今只剩下一张空皮。顶端塌陷的半截塔楼不出意外应是旧时用于瞭望的场所;现在暗苔累累的石墙本该被精心打理,日日清扫;如利齿般排布的城垛不知为何缺失了一半,甚至染上了烈火烧过的喷痕;原先紧闭的大门随意敞开,若不是有人把手,强盗真会把这里当作劫掠的好去处;意料之中的是,那三个守在门口的士兵均懒洋洋地靠在墙上,并未像他们先辈一样,浪费秋日降临前的温暖阳光。
帕里斯不解之余有些愤怒。他三步并两步跨过前面二人,用神圣语质问守门人:“你们的长官呢?”
那三个士兵面面相觑,压低嗓门交流了一阵。其中一人转身离开,另一个堆起笑容,用蹩脚的神圣语说:“您等一等,等一等。”
后面赶到的三人飞快地扫了一眼几名士兵的穿着。只见他们套着简单的米白色短袍,袍子上没有缝绣任何图案,里面是灰色的衬衣;被烈日晒得蜕了层皮的脸庞躲在一顶滑稽的破帽子下;没有甲衣,没有锋利的武器,比起训练有素的士兵,他们更像几个刚刚抛下锄头的农民。
达莉对帕里斯悄声说道:“我来跟他们谈吧。”
帕里斯知道自己不如达莉细心,最后瞪了一眼偷闲的士兵,退居达莉身后。
达莉轻车熟路地与士兵攀谈起来:“你们不用那么拘谨。我的朋友脾气不好,见到什么都喜欢插手。你们多久轮一次班,看上去挺辛苦的。”
那个会用神圣语的士兵受宠若惊,结巴地回答:“小姐,回答您的问题是我的,幸运。我们半天换一次,有时早上,有时晚上。快晚上了,就休息一下。”
达莉的余光瞟见了高墙上另外两名士兵。她装出犹豫踌躇的神情,好像不确定接下来的问题是否冒犯。她问道:“任务结束后,你们一般在哪里休息?”
个头偏矮、体型瘦削的男子挠挠头,勉强说道:“我们平时忙,任务结束后,大人又会有任务。当然,不会太晚。”
达莉若有所思,追问道:“如果方便,能告诉我你们的长官是谁吗?”
士兵张开嘴,正要说些什么,大门后就出现了一个人影。来者披着一头凌乱蜷曲的金发,浅绿色眼睛,拉碴的胡子像针一样牢牢扎在他的下巴上。他身子一躬,深深行上一礼,那些粗硬的胡子几乎要戳进他的胸口。没等几人回礼,他就用友好而不谄媚的语气说:“小姐,几位先生,很荣幸见到各位,在下是厄林要塞驻军指挥官科德罗。不知你们有什么需求?”
帕里斯和科特交换眼神,确认对方是一名实力较弱的魔法师。达莉开口道:“我们想穿过平原到北边,但不太熟悉路线,担心会被意外干扰行程,所以想向您这样熟悉环境的指挥官询问情况,并购置一些物品。”
科德罗又深深行上一礼,口中说着:“当然,能帮助各位是我的荣幸。如果你们不嫌弃,可以在要塞过夜。”说罢,他便邀请几人入内。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事先进行了排练。
“天色还不晚啊,他怎么这么热情?”帕里斯忍不住问退下来的达莉。
达莉望着对方的背影,歪头嘀咕:“他的语气也不像那些阿谀奉承的家伙,谁知道呢?”此时,科德罗带着两个未配备武器的侍卫在前面领路,四人在后面默默跟着。
科德罗忽然停下脚步,待四人走到跟前,对他们说道:“我先前正好在塔楼上,所以很快就赶到了。几位大可放心,我们这里非常安全,之前来这的人都很满意。”
科德罗越解释,帕里斯越觉得有猫腻。听闻最后一句话,他急忙问:“还有其他人在这里?”
“不,最后一队十多天前就离开了。现在,一共有七十二人住在要塞内,大部分是要塞的住户。”科德罗回答道。
相比于阿尔达或者利维坦两国边境上的堡垒和城堡,厄林要塞除了在规模上略胜一筹,其余皆远逊于前者。石头房子虽然能饱经风霜而不倒,但时日一长,斑驳凹凸的石砖比腐朽的木块更容易让人心生悲凉。在要塞狭窄的街道旁,几栋简陋的房屋像是由主堡拆下来的石头拼成的。虽说已经发展了几百年,这些平民房子仍然采用最简单的样式,歪歪斜斜,不成形状,与古代贫苦人家的住处没有任何区别。而路上遇到的几位居民(他们与门口和要塞外把守的士兵一样,穿着十分破旧)均是向他们草草行上一礼便缩进房屋,似是畏惧生人。
达莉注意到路上遇到的行人里没有孩童和妇女,她不禁想问要塞中的人是如何生子繁衍的,又觉得这种问题难以启齿。
稀薄的阳光穿过淡灰色的云彩,在地上投出次第分明的剪影。阿尔达一行人在棋盘的明暗间前行。一旁,科德罗始终比他们落后半个身位,及时指出路上的坑洼与转角。
主堡是一栋五层高的建筑,通体由石头砌成。它与要塞一样有着六七百年的历史。跟随领头士兵上楼的几人小心翼翼地攀登着残缺的石梯。楼道中光线极暗,但肯定不是为了营造幽深的氛围,故弄玄虚。
“我们的主堡同城墙连在一起,可以从第三层直接登上那里。它在帝国末期建成,是当时为数不多的石制堡垒。”科德罗没有一点指挥官的架子,像一位管家给访客介绍住处一样事无巨细地说明古堡的各处细节。从磨损的台阶、熄灭的火把,到被石头堵塞的通道,甚至贮藏武器的房间与地道都被他指给众人。末了,他与两名侍卫在四楼停下脚步。科德罗坦言道:“晚餐还要等一段时间,各位可以在四楼随意挑房间休息。过段时间我会让手下前来告知。”
众人在一名士兵的指引下寻了两个相通的房间暂时安顿下来。待转轴生锈的木门在他们面前艰难地合上,帕里斯第一个表达了疑惑:“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我们实力比他强,也不至于对我们这么友好吧?正常情况下,他们应该考虑怎样尽快把我们送走,不是吗?”
“管他呢,”达莉往桌子上一坐,轻松惬意地说,“反正现在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他们的态度也很好。你总不至于还想睡在发霉发臭的木头旁边吧。既然被邀请了,我们也不好狠心拒绝。”
帕里斯仍有点不放心,不愿放松警惕,在房间内来回检查。在遇到危及自己生命的袭击后,帕里斯的警惕心在这段时间猛地拔高,对所有可能产生差错的事都一惊一乍的。
这两个房间不算小,抛去两张铺好的大床,从房间尽头走向另一边需要数十秒。古堡的面积不大,这样的房间即使还有,也不会很多。可是这里的陈设老旧不堪,还不如依米尔的树屋。潮湿阴冷的石头一路铺到壁沿,末端接上紧闭的木门。房间相交的那面墙左右分别摆着一个用于取暖的火盆。靠窗的一角,杉木制成的长桌上缺乏布置,看上去光秃秃的,到近处才能发现一点污痕,应该已经用了几十年。
维尔托正杵在窗边思量着什么,来回走动的帕里斯无疑扰乱了他的思绪,但他也没有反对。在那个村子尝试法术失败后,他愈发沉默寡言,一心扑在法术的修炼上。倘若没有这大大小小的烦心事,第一次进入一栋古堡的他估计会缠着同伴问东问西,或是像帕里斯一样翻开床褥,看看底下是否暗藏玄机,从平淡的角落发掘无穷的乐趣。可惜那样的维尔托一去不返。
通过丢失了木板的窗子,维尔托能够俯视整座要塞。从这里鸟瞰,能清晰地观见要塞中的每一栋房屋,乃至屋子里忙碌的每一个人。黄昏将至,脚下纵横的街道空无一人,要塞中的居民都回到了他们的小屋。城墙上守卫的士兵也结束了工作,等待下一班人前来交接。同家乡一样静谧的世界仿佛降临于此。
“住在这里的人关心的和我思考的完全不是一类事情,”维尔托想,“他们和镇里的那些人一样,只要每天等着太阳落山就能入睡,而我却在夜最深的时候胡思乱想,纠结他们一秒钟就会忘记的问题。这样无果的思考对我来说是一种负担,沉重的、无用的负担!要是能忘掉这些,我学习法术的时候说不定还会顺利一些。但就这么放弃了吗?”他烦躁地来回摩挲着石灰墙,掌心蹭得通红,还粘上了一层灰色的粉末。
这时,科特走到他身边,用衣袖擦擦桌上残留的墨痕,同时低声问维尔托:“你觉得怎样才能让帕里斯安静下来?”
面对突如其来的询问,维尔托顿了一下,抬头说:“你和他认识的时间比我久,应该比我更清楚。”这几日,为了更好地学习法术,维尔托偶尔会向科特讨教经验,一来二去,他们两人的关系反倒成了目前队里最紧密的一对。
科特苦涩地说:“我一次也没成功过,你知道,我在与人沟通这方面没有天赋,还想说服帕里斯?你有办法吗?”
维尔托收回目光,耸耸肩,再次看向窗外。“等着吧,他会感到烦腻的,到时候他就安静了。”他心不在焉地说。
过了一段时间,在被一名不会任何南方语言的侍卫引导下,四人离开房间,来到顶层用餐。趁着晚餐还未开始,帕里斯向科德罗提出了由对方出人护送的请求。
“对不起,这件事,我恐怕无法向你们提供帮助。”科德罗真诚地向帕里斯致歉,“您必须理解,因为这片地区的局势,我们实在无能为力。”
坐在桌子对面的帕里斯眉头微皱,表达了自己的困惑。
科德罗招呼手下把食物端上餐桌。他一边切着带血的牛肉,一边解释道:“您可能对平原上的情况有误解。从这里到最北边,没有一方势力有实力占据足够的地盘,也没有一个组织能在广阔的平野安排一条完全安全的道路。就拿我们要塞来说吧,我们自称帝国遗嗣,世世代代定居此地,仿佛继承了帕罗达斯的遗志。可其他同样这样宣称的要塞、城池的士兵和居民见了我们,难道就会同我们亲切地交谈,建立同盟吗?在资源匮乏的情况下,所有盟约都是废纸。”
帕里斯恍然。在出发前,自己拿到的荒原地图上,除了标注了教会和矮人字样的堡垒与城市,近半数都被标为中立地区。他原以为这些地方还被帝国遗留的势力统治着,外人无法渗入,没想到现实竟是如此。不过,这也正常,有多少人会对一个已经覆灭了五百多年的国家念念不忘呢?
“真可惜,看来我们只能自己努力了。”帕里斯哀叹一声,觉得有些东西与希望一同破碎了。
科德罗暗暗松了一口气,含笑说道:“其实我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理由,我们要塞的人手不足,幸亏地理位置不错,才支撑下来。每一个人对我们来说都是宝贵的。先前,第一批来这里的拜访者向指挥官提出请求时,我的前任不识时务地顶撞了对方,然后我们就永远失去了他。”
“所以你们对后面来的人都以礼相待,防止类似的情况发生,对吧。”达莉格格笑了起来。
“小姐您说得不错。”科德罗回答。
帕里斯彻底安心了,抓起一块牛肉,放在嘴里一嚼,差点没把牙齿崩坏。他抹抹嘴唇,在指尖瞧见了一丝血迹。他赶忙低头确认,才确定是牛肉里的血。
他环顾四周,看到维尔托和科特毫不费劲地咀嚼着食物,看到那个领路的侍卫(从着装判断,他大概是科德罗的副官)站在餐厅入口,像泥塑般一动不动,盯着天花板上的蚊蚋出神。达莉正享用着属于她的半块奶酪,并时不时向科德罗提出一些问题。通过这些弯弯绕绕的问题,帕里斯听出她是在向指挥官套情报。
科德罗没有跟沉默的科特和维尔托说话,也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因此,晚餐前众人讨论的应对话语失去了用武之地。
简短的晚餐后,科德罗招呼副官过来,对几名客人说:“这里只有两三个人会南方的语言,其他人掌握的只有弥尔顿语。有什么事情,通知他一声,他会找人来的。如果有不适应的地方,还请见谅。祝你们有一个美好的夜晚。”
四人依次向科德罗道过晚安,追随冒着轻烟的火把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