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安全起见,晚上休息时,小队匀出一人轮替地守在房间里值夜。很快,一夜光阴飞逝而过,没有半夜离奇的邀请,没有午夜刀剑的突袭,一切风平浪静,就连昆虫也放弃了对他们的纠缠。安逸的氛围与柔软的床铺为他们提供了近乎完美的睡眠,以至于他们清晨醒来,再次见到科德罗时对他连声道谢。
面对帕里斯等人的谢意,科德罗有些诧异,但他将这件事一句带过,向他们提起了另一件:“如果我没记错,小姐您之前说你们需要一些旅行用品。不知我们能否满足各位,请再说得详细一些,我们好统筹安排。”
达莉许久没有被这么礼貌地招待,不适应地摇了摇头,这才想起指挥官正在向自己提问。“食物,还有,假如你们有可供骑乘的牲畜,我们愿意出钱购买。”她说道。
科德罗自嘲般地笑道:“如果真的有一匹这样的动物,饲养它的人肯定会趁其他人不注意,骑着它逃往南方了。我们没有这样的坐骑。当然,食物我们还剩下不少。去下面给客人拿点吃的。”最后一句话,科德罗自如地切换成了弥尔顿语,接到命令的副官当即离去,没有一息停留。
维尔托旁听着几人的对话,未曾出声。他的视线跟随副官离开房间,直到对方急匆匆下楼,才被烧焦的石墙阻断。昨天夜里,几人待在一起的时候,达莉顺口提了句科德罗对下属颇为不满的事情。通过副官的反应,维尔托的确窥见了端倪——只要科德罗一张口,副官脸上的肌肉就会绷紧,像蓄势待发的猛兽,时刻准备执行命令。这里的人们对科德罗这名新任指挥官的敬畏多于爱戴。在贫瘠的要塞中,这点似乎尤为关键。
和客人交谈时,科德罗依旧礼貌有加,他的微笑像是刻上去似的,无法抹去。“各位还有什么需求,尽管提。我们会尽力满足。”他说道。
帕里斯知道对方的目的是不出差错、顺利地将自己送走,心里很是矛盾。他不想过多麻烦这里的居民,因为即使自己愿意报答,也很难再有机会。思虑片刻,他决定询问有关流通货币方面的问题,为日后的交易做准备。不幸的是,他的提问被打断了。
“大人,又有四个南方人来了。”一名士兵稳步来到房间,毫不避嫌地大声汇报。他额上印着点点汗渍,像是被太阳晒出的盐晶。他似乎是从城墙一路跑来的。
“各位,你们先在这休息,请原谅。”科德罗听到士兵的汇报,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攥住,面色一下变得苍白。但他迅速调整过来,向四人行上一礼,健步离开。
帕里斯将询问的目光投向达莉。达莉摊摊手,表示自己也分析不出额外的信息。偌大的房间又只剩下他们四人。
他们仍然在昨日用餐的房间,就连坐的位置也未曾改变。主堡第五层的空间其实并不宽敞,虽未亲眼见证,根据指挥官的介绍,除了属于他的卧室,这里是整层唯一能够落座的房间。
达莉漫不经心地敲着凹凸不平的桌面,眼神从头顶的天花板扫到脚下的地面,又从磨损严重的椅子上经过,充满挑剔的意味。
“这里的天花板好低,以前的人为什么建成这样?”科特没有坐下,弯曲着身子,半靠在桌子上。
“以前的堡垒都是这样的……”这里没有外人,帕里斯用熟悉亲切的阿尔达语回答,“那些建在诺顿山脉里的堡垒,跟这座要塞年岁差不多,有的甚至更古老。它们的天花板也是低垂的,小气得很,让人浑身难受。那时的人可能建不了太高的房子。但比起天花板会不会砸到你脑袋——它明明离你还很远,就是塌下来你也有足够的反应时间——我更担心的是他们承诺给我们的食物。这座要塞的地盘本来就小,还有几十个人要养活,一路上也没见到耕种的田地。如果强迫他们跟我们交易,太霸道了。毕竟,这里不是每个人都能吃饱。”
“你关心的人也太多了。而且这里的平民和士兵的穿着都这么破,难道要给他们每个人都送点粮食,送件衣服?”达莉翘着腿,叩击桌面的哒哒声一直没有停止,“希望我们以后不要沦落到这种地步,否则就要一边打猎一边赶路了。帮助他们之前自己先吃饱吧。何况,你不觉得刚才他们突然离去很突兀吗?等会我们该怎么做?来的人很可能是其他势力的队伍。”
帕里斯不假思索地说:“我们两个会说神圣语,假装是赫拉克或泰特斯来的并不难。”
“是嘛,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达莉歪着头,陷入沉思。
靠着桌子的科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坐下了。
另一边,维尔托站在打开的窗户旁,往城墙那边眺望。今天的天色比昨日更加昏沉,灰暗的云朵始终滞留天际。维尔托暂时无法做到像拉斐尔一样,透过歪斜的房屋看清巷道上的情况,但阴沉的天色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了他。这种对暗中事物的敏感不需要额外的训练,仿佛是种本能。但维尔托还没有习惯自己成为法术骑士后带来的变化,每次都要耗费多余的时间。微风拂过光秃秃的、缺少旗帜和守备的城墙,维尔托渐渐认出了坍塌的瞭望台,接着是肃立不动的人影。他尝试移动视线,很快望见了临近城门口、匆匆行走的两人。
科德罗比要塞里的其他人大上一圈,比较容易辨认。他的身材算不上魁梧,但比瘦削单薄的副官健康许多。维尔托望着指挥官深色的单肩披风在他的外衣上蹭来蹭去,眼睛逐渐变得疲惫。他用力眨眨眼,再朝那个方向望去,看到两人已经停在门口。
维尔托已然知晓他们接下来的流程,恰巧帕里斯呼唤了一声,刚欲转身,却发现城墙脚下的众人正好结束对话,开始往回走。他们身后跟着的四人随即映入眼帘,其中两个披着红衣的身影一下抓住了他的目光。当维尔托模糊地看见领头者的脑袋,那个教士抬起头,朝维尔托的方向看了过来。
又是他们……维尔托内心恐惧不已,身体一动不动,仿佛被凝固而成的血痂禁锢。通体冰凉的他不敢乱动,怕被对方瞧出端倪。原本平稳的气息与自然流淌的精神力同身体一同堕入死寂,空气变得浑浊而压抑。漫若世纪的一瞬给维尔托带来巨大的压力后悄然过去,巴尔纳巴收回视线,继续迈着腐朽的步伐,往主堡走来。
维尔托用力合上木板,“啪”的一声惊醒了围坐桌旁的同伴。帕里斯起身问道:“发生什么了?”他吃惊地看到维尔托脸上写满恐慌,立马紧张起来。维尔托这几天郁郁寡欢,鲜有言语,如今脸色剧变,恐怕真的遭遇了变故。
“那,那几个人,”维尔托手心不停地冒冷汗,声音变得和濒死的老人一样颤颤巍巍,“是教会的。就是森林,那几个。”
达莉身子一挺,腾地站起,连带撞翻了几把椅子。椅子倒地的声音又把几人吓了一跳,以为教会的人已经来到门口。
“怎么办?怎么办?”帕里斯嘴里不停念叨着,迟迟没能拿出有力的决定。面对这样的情形,他完全没有经验。以过往的心性,他会选择与对方交手,再寻求契机突围。但是先前的战斗与拉斐尔的牺牲严重消磨了他的自信,加上对同伴安全的顾虑,一时间,他竟不知所措。
“我们得找个没人的小路出去。”情急之下,达莉含糊地说了一句,语速快到听不清。
“走地道吧,科德罗不是告诉我们要塞的地下有密道吗?”科特迟疑地说。
科特的建议对帕里斯不啻于救命稻草,他急忙喊道:“就这么定了。都跟着我,快走!”
他们穿过走廊,飞速奔下楼梯,途中无视了一脸茫然的要塞副官,在一楼停下脚步。此时,他们与街道仅有一段台阶的距离。用一层铁皮加固过的大门肆无忌惮地敞开,街上任何人随时都有可能进来。
“左边第二间,左边第二间……”帕里斯嘴里重复着地道所在的房间,一个急转弯,左顾右盼。找到昨日指挥官指出的那个房间后,他推门而入,环视一圈,径直来到安在石墙根的暗门前,身体半蹲,抓住生锈的铜环,用力拉开。一条深幽狭长、不见终点的通道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回,帕里斯没有迟疑,率先攀住洞口,钻了进去。接着,他的几名同伴一一爬入其中。
洞中起始的一段并不宽敞,小队一行人匍匐前行,时不时会蹭到头顶或两侧的石头。潮湿、阴凉、冰冷的密道中弥漫着一股墓地才有的味道。就算他们暂时脱离了危险,这股恼人的气息仍强迫他们屏气凝神,提心吊胆。
幸好,这段痛苦的体验较为短暂。帕里斯从通道末端的洞口探出头来,发现了一处更大的空间——这里的布局像是泰特斯帝国大型城市的下水道。湿漉漉的壁岩整齐地分列两侧,泥泞的甬道一路蜿蜒到未知的尽头。空间的顶部是厚实的泥层,每隔一段距离有一块不大的石板。从板上的窟窿能窥见灰色天空的一角。帕里斯往上推了推,没有效果,上面似乎有重物压着。
跟着帕里斯的三人一个个从洞口跳下,继续向前,速度比在灯黑瞎火中匍匐快上不少。他们不敢点火,生怕明亮的火光穿过孔隙后被街上的行人察觉。经过转角前,帕里斯估计四人正位于西面的城门附近,出口应该就在不远处。
果不其然,转弯后,他们隐约望见了一丝光明。弓着身子,四人像午夜城市中流浪的野猫般摸索到亮处,终于看见了通道的尽头。
预想中的出口并不存在,暗道被大堆破碎的泥石斩断,上方留下一个铁锅大小的洞。帕里斯这才想起科德罗说的话,“这里好些地方久年失修,可能不能用了。我们也没有精力修复,各位如果想参观,请务必通知我。”
“应该能出去的。”达莉挤到前面,抬头观察,攀住碎石的右手不小心碰到了其他东西。
尖叫声刚刚响起就戛然而止,达莉左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右手在空中胡乱挥舞,身体拼命往后退,跟她平时在野外看见了老鼠一样。
帕里斯俯身一看,只见成块的泥土间,赫然摊着一只惨白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