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帕里斯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的计划不会出错,一行人接下来的旅途依旧状况百出。比如,当他们到了沼泽近处,这群缺乏野外生存经验的家伙才发现这片区域广袤得超乎寻常,从它上面通过根本是痴心妄想。他们花了大量时间绕行探查,才在两片令人畏惧的沼地间找到了一条勉强能够通行的道路。
在科特的背上没待多久,维尔托觉得自己脚上的疼痛感消失了,于是尝试落地行走,结果又崴到了脚,被甩到帕里斯的背上,双腿晃晃悠悠地吊在空中。他们的队伍此时排成线状,科特在前面领路,另外两双皮靴在后面像婴儿一般亦步亦趋地跟随,这样如果科特陷入泥潭,后面的人能够及时营救。
他们从正午走到傍晚,冒着气泡的淤泥始终徘徊身侧,天上的浮云遮挡住识路的航标,只有那几棵偶尔钻出的杨树提醒他们已经迈出的步伐。他们也曾尝试退后,却发觉自己早已深入沼泽的重围。这帮远行者迷失在漫漫泥淖,不知时间,不知前路,不知归途,只能机械地迈着步子,内心诉说着对自由的渴慕。
大约过了几个钟头,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更糟糕的事情随之发生——空中落下幕帘般的雨水,湿气弥漫的沼泽变成了烂泥地。他们手忙脚乱地搭好一顶帐篷,纷纷躲进去避雨,慌乱间将泥水溅得到处都是。四个人共处一间帐篷,使原本就不宽敞的空间显得更为拥挤。大大小小的杂物随意堆在一起,坐几个人还能掩饰它不加粉饰、一塌糊涂的面容。
只有一层薄布的帐篷门在风雨中上下飘动,飒飒作响。小队一行人没费工夫点火,四下一片漆黑。狂风的呼号和雨滴打在帐篷上的声音在众人的耳边叨唠着他们此时的境遇。达莉凝视着门外不断吸纳雨水的土地,想象着半夜流淌的河水漫进帐篷的情形,顿时生出大把担忧。
在她的坚持下,帕里斯最终同意让达莉一人承担整个晚上的值夜任务。他认为除了烦人的雨水,这里不可能有危险降临。
临近半夜,连成雾状的雨依然笼罩着世界。面对着夜纱般的雨帘,达莉的思绪又飘到了别处。其实在今天之前,她也曾为当初一时的冲动感到懊悔,只是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强烈。几人前方最大的困难不是迷失方向或者沿途的危险,而是如何在规定的期限内到达帕罗达斯。出现这么多意外后,达莉不禁怀疑等他们抵达,阿尔达的营地已经因为常规的转移挪动了位置,而他们就此被遗弃在危机四伏的荒郊野岭。她一向反感这种需要早早规划、反复思考、填补漏洞的难题,这点,她自认为,是自己为数不多与帕里斯相像的地方。可如今队伍里缺少经验丰富的人,帕里斯的头脑不够灵活,维尔托又无缘无故心情不佳,少言寡语,只能靠自己出谋划策。她相当不情愿,可为了自己的未来,她又能怎么办?
密线般的雨水从帐篷的破洞射入,达莉下意识想往后缩,然而这顶可怜的帐篷已经容不下更多,就连豆粒大小的水滴都不行。“我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为什么要出来受罪?”达莉越想越懊恼,却找不到途径发泄,甚至不敢移动自己的双脚。
她双手环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埋向膝头。她小时候很喜欢这样做,每当有烦恼时,一个人独处,在一片寂静与黑暗中仿佛与世隔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但这种方法不再奏效,雨滴滑落叩地,同伴轻弱呼吸,褐鸟扑腾羽翼,湿气渗过帐底,彻骨的冰凉腐蚀着她的思绪。
达莉嘲笑自己一声,仰起头,忘掉了之前纠结的问题,继续直视密实的夜纱。
时间在稠腻的黑夜中缓缓前进。忽然,达莉听见了踏着雨水和草地而来的脚步声,声音微小却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她一下警觉起来,伸手往后面拍了拍,却没把熟睡的同伴叫醒。
一把淌着浑浊雨水的尖刀从帐篷门的缝隙伸了进来,快要戳到达莉的额头方才停下。黑色的水珠滴答点在她的衣服上,冰冷而压抑。
感受不到精神力流动的达莉没有慌张,她没等持刀者开口,手指弹射出一道火星,闪身从帐帘的另一侧离开了帐篷。待她站定,环顾四周,被火星击中的歹徒的惨叫才刚刚响起。炙热的气流在他的下腹旋转,皮肤焦烂的恶臭在湿润的空气中刺鼻依旧。他一面尖叫,一面躺在地上不停翻滚,全身都是泥巴。长刀掉落在他的身侧,令人怀疑它会伤到自己的主人。
达莉瞟见周围还有几个人影,决定先解决眼前的麻烦。她把与斗篷连在一起的帽子往上一拉,俯下身,手心冒出通红的火焰。跌倒的歹徒惊恐地看着炽亮、不似人类的手掌离自己越来越近,直至完全覆上他的脸庞。极致的痛楚之后,惨叫声戛然而止。
看不清达莉用了何种手段的歹徒冲到她的身后,高举一把状似斧头的武器,正要砍下,就被一道飞来的闪电击中,身体一阵战栗,仰面倒下。
帕里斯正站在纷乱如毛的雨水中。为防止水珠滴进眼睛,他眯着眼扫视受到惊吓忘记动弹的偷袭者。被尖叫声吵醒的他在摇醒科特和维尔托后第一时间赶到外面,可他有些纳闷——他原以为敌人起码是像科德罗这种水准的魔法师,没想到他们的手法如此拙劣,实力如此不堪。
短暂的对峙后,三四个伫立黑暗中的人影往两人扑了过来,更远处,几个攒动的人头若隐若现。
达莉心中暗道愚蠢,朝人群蜂拥而至的方向放出一团火雾。与水汽交杂的火雾盘绕在敌人身上,发出调料撒在烤肉上的滋滋声。那几个歹徒应声倒地,昏死过去。多亏了他们惨不忍睹的战术,才给了达莉这个一网打尽的机会。
一些侥幸逃脱、鬼鬼祟祟偷摸到后头的人正面迎上了帕里斯和科特。帕里斯右手持长剑,左手握着短剑,与两名敌人白刃相接。从未接受过正规训练的歹徒即使人数占优,仍然处于下风。帕里斯一个抽身从右边一人的身旁掠过,反手用短剑割伤了他的腰部,接着补上一击,很快结果了对方。
科特岩化的皮肤与斗篷下的锁子甲为他提供了两层防护。四个手持利刃的人在他身边围成一圈,无计可施,反倒被他抓住机会,随手拎起,丢出去一个。普通人在科特这样的地法术骑士面前就像玩偶般脆弱,对方随意一拳都可能是致命的。
眼瞧冲在前面的同伴一个个倒下,剩下那些袭击者将仍在哀嚎的伤员们抛弃,仓皇逃窜。零星的哭泣被雨水打落,不得耳闻。
帕里斯没有收回长剑,而是把它伸在外面,让天空淋洗剑上的血迹。突然,他一拍大腿,喊道:“哎,忘记留几个问路了。”他疾走两步,却只能眼睁睁地望着最后一道人影狼狈离去,消失在远方。他气恼地将长剑掷向地面,又费了大力气才把它从松软的泥地中拔出。
达莉弯腰检查倒在地上的歹徒。她的斗篷拖在地上,粘在上面的泥点与水苔格外扎眼。刚才的战斗使她的衣服变得肮脏而沉重,整洁的斗篷仿佛变成了老式衣柜中一撕即碎的破烂长裙。她摸到一个死人的肩膀,诧异地发现对方上半身的衣服有大面积的破损,而且不是自己释放的火雾烧掉的。她帮尸体翻了个身,见它毫无动静,便去确认下一个。
一堆尸体中,一个倒下的歹徒翻了个身,慢慢爬起,趁几人都忙着做其他事,往帐篷的方向逃去。就在他跨过帐篷的一角,即将逃之夭夭时,听到动静的维尔托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刀,用刀背迎上那人的膝盖,狠狠敲了一下。
那个歹徒当即跪倒在地,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震得维尔托耳朵生痛。
喜出望外的帕里斯立马赶了过来,对维尔托说了句“做得好”。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捆绳子,把那个哭嚎不止的歹徒绑得结结实实的,等候同伴们的到来。
探查了一整圈,达莉和科特分别检查了五六具尸体,没有发现幸存者。这些袭击者有的被烈火烧伤,有的被刀剑刺中,还有的慌不择路跑进泥沼区域缓缓沉了下去。
“会说神圣语吗?”帕里斯用两边开刃的短剑抵住俘虏的喉咙,审问道。
“会,会什么语?”那人颤颤巍巍、紧张地回答。
“看样子你会。”帕里斯一挑眉,转而问道,“从哪学的?是不是这场偷袭是不是早有预谋?你们有几个人?还会再来吗?”帕里斯颇有维尔托当初的风范,接连提了四个问题。那名被俘的伤员更紧张了,肩膀以上的区域都在颤抖,眼睛眨个不停。
达莉劝说帕里斯退下,她蹲在受伤的那人身前,语气轻柔地问道:“你叫什么?”
换了个审问者,脖子上没有锋利的剑刃抵着,伤员明显松了口气:“皮列,我叫皮列。”
“你有什么想告诉我们的吗?”达莉循循善诱,接着问道。
“有什么……”皮列的眼神涣散,他过了一会才说,“我们路过这里,见到有个帐篷,就想着捞一笔,是临时决定的,临时……我们一共十五人,然后,然后,他们应该不会再来了,都怕了。你们太……太吓人了,谁敢来送死啊!”说到最后,他一下哽住,身子哆嗦着,害怕他们不满意。
“说得不错。”达莉应付一句,见暂时套不出其他信息,起身腾出空间,好让他冷静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