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列被绳子紧紧捆着,阿尔达一行人围坐四角,无形间给他施加了不少压力。经过这次偷袭,他们谁也不能当作无事发生,回到帐篷继续睡觉。种种疑惑与思绪萦绕在他们心头,急需对方的回答排解。
深蓝的天空放缓了哭泣的节奏,但还是照不清皮列的相貌。帕里斯透过黑色的纱幔仔细观察这个俘虏,想从他的外表找出些线索。然而他瞧了半天,也只能盯着对方颤抖的身躯以及衣服上那几道长长的裂口出神。于是,帕里斯体贴地询问皮列冷不冷,是否需要他们生火。
“不用,不用。”皮列连声拒绝,“沼泽上生火有危险,之前有人生火就被烧死了。”
“我们一路上生了好几次,也没见有危险啊?”帕里斯不解地问。
“有危险,有危险。”皮列嘴皮蠕动几下,又没声了。他虽然这么说,但在场不止一个人觉得他是被达莉的火烧怕了。达莉朝注视她的同伴比了个手势,表示她可不对此负责。
维尔托倒是能看清皮列的长相与穿着。被他们绑住的是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中年人,额上的眉毛有些焦糊,似乎被烧断了;他的毛孔粗大,皮肤很是糟糕,脸颊与额头如同车马跋涉后的沙滩小路,坑坑洼洼的;他那撮憔悴、和着泥巴的胡子歪向一边,同他不健康的青灰色皮肤一样,用别扭一词形容还算是褒奖。至于帕里斯关心的问题,维尔托自己也深有体会,从小过着衣不掩体的生活,长大后即使披件草皮厚的外套也能撑过几个不那么寒冷的冬夜,何必冒着被烧伤的风险在这里生火取暖。出于同样的原因,他对皮列不修边幅的邋遢外形并不反感,毕竟对方平时也没有时间和精力顾及这些。
“如果你觉得冷,记得跟我们说,不麻烦的。”帕里斯放缓语气,释放起善意。
“没关系,没关系。”皮列再次拒绝,“我们,习惯穿着这些衣服,很舒服。”
“但它们总不至于一开始就是破的吧。这些衣服是什么做的?”达莉接住他的话,问道。
“一开始?”皮列小声嘀咕着,肿胀、耷拉的眼皮抬了起来,“我们互相拿着穿的,应该是麻布做的吧。反正夏天穿着刚刚好,冬天裹一张兽皮就行,挺方便。”
“你们靠打猎为生?”帕里斯猜测道。
“要是这么说,也对。我们只是偶尔也捞几笔。这里的动物不好对付,我们有时追几只兔子——花了几周时间追它们,最后还被狼啊,鹰啊,那群恶心的野兽叼走了。不过也是万幸,它们吃饱了就不会攻击我们。这地方,受伤几乎等于半只脚进坟墓了。”不用说,他口中的“捞几笔”就是打劫过路的旅客。
“那可以把食物储存起来啊。就是把没吃过的放在一个地方,等需要的时候再取出来。”达莉旁敲侧击地询问皮列,没承想对方连储存食物是什么意思都不清楚,还要自己加以解释。
“我好像在哪儿听说过这种方法。”皮列先是低声说了一句,才回答,“为什么有人会把东西放在一个地方?被偷走了怎么办?”
“你们难道没有一个藏身的地方吗?”帕里斯反问道。
听到这样莫名其妙的问题,皮列愈发肯定自己的判断,认为几人肯定是从附近某个相对安全的定居点跑出来的,对荒原上的情况没什么了解。沉默片刻,他绷紧的脸颊垮了下来,像是放弃了抵抗。
“我们专门在荒原上找落单的家伙下手。有的城市管我们叫流浪人。其实吧,我们只是找不到地方住,那些破要塞、破城市不让没有钱的人进去。大家寻思着没地方可去,干脆一起住在野外,有人做伴总好嘛。然后,因为不能每天都能找到能吃的果子,那些动物又越来越狡猾,大伙就寻思着拦拦路人,看看能有什么收获,结果还不错,偶尔能拿到面包,比打猎管饱。然后,这就成习惯了,你们去其他的地方也会碰到我们这样的。啊,不是,我没有别的想法,你们这么强大,去哪儿都很安全,不会有问题。”他使劲咽了口口水,接着说,“我们既倒霉又幸运,到目前为止没遇见什么意外,没遇见其他流浪人,没被大城市的人发现,偏在最擅长的地方栽了跟头。我们几天前才到这片沼泽来,原本准备明天换个地儿——在一个地方待久了说不定会被找到灭了。实在,对不住,我们真的没有恶意,只是讨生活。我们绝对不会伤害你们,只要你们把东西交出,啊……现在好像反过来了……”
听完皮列语病百出的陈述,达莉在心里大致勾勒出对方平时的生活样貌,察觉到一个十分明显的漏洞:“那还是说不通,你是什么时候学会你现在所说的这门语言的?”
这回,皮列沉默了更长时间,几人也心平气和地等着。直到灰色的天空蒙蒙亮起,他才开口:“我,对不起,我,没跟其他人说过,有点忘记了,可能是大家处境都差不多吧。我是在一座城市里出生的,具体哪个我也记不清了,应该不在这附近……反正,我们那里都是讲这种话的,如果你们一定想知道,是我妈妈教我说话的。我们这些人也都讲这种话。”
“教会的手伸得挺长啊。”帕里斯想,“神圣帝国境内的语言都还没统一,神圣语在这里的普及率反而这么高。”
像一座坍毁的水坝,皮列一讲起这些,说话都变得利索了,话语像洪水般溃决而出:“你们如果感兴趣,我还记得那个城市大致的样子,虽然到处都是破破烂烂的房子,但比这里好上一百倍,不,一千倍。在那里,和我妈妈一样的女人很多,大多数孩子自打出生就没见过爸爸——其实我怀疑她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让她怀上我的。我们两个每天早上靠一块木牌出城,替大人物种地,过得挺好的……”皮列的眼睛里闪烁着回忆与喜悦的光芒,跟换了个人似的,整个人容光焕发。
“后来呢?”达莉问道。
皮列仰起头,才意识到雨停了。他依着心声,继续讲了下去:“有一年,我大概十岁吧,那年雪下得很大,把半座城都淹了。我们冻得要死,秋天储存的粮食不够,又不能出去打猎。大伙每天缩在一起取暖,还能照看饿昏的人。然后,疾病发生了。我忘记是哪种病了,好像从来就不知道,管它呢。反正当时死了很多人,然后就有魔法师站出来说是神明在惩罚亵渎的人,不让所有人都死的方法只有处死有罪的人。包括我妈妈在内没有结婚的母亲都上火架献给神明了,我和几名同伴也是在那时被赶出去的。他们,大多数好像也没活成,活到现在。”说到最后,皮列眼中的光消失了。他直愣愣地盯了一会散去的云层,垂下头时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像是讲完了一桩路上听来的趣闻。
帕里斯双臂环抱,听着骇人听闻的往事,指甲抠着上臂的肌肉,留下了乌青的痕迹。他实在想象不出比活人献祭更残忍的仪式,甚至开始怀疑故事的真实性。
“你说的神,指的是?”他问道。
“啊?”皮列瘦削的脸上满是震惊,“除了众神之王,天空之神斯……斯卡,还有谁能控制天气,用雨雪惩罚我们?不然还能是谁?”
天空之神斯卡洛,古神话里的众神之王……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连使用的语言都变了,竟然还信奉旧时的神灵?帕里斯不理解这些北方人是怎么想的。
“我们是从南方来的,不了解这些。”达莉解释道。
“南方?有好多南方。”
“不,我的意思是,整片大陆的南方。”
“是山脉以南的南方?”皮列激动地往前探身,手腕被绳子割出了一条伤口。他这代人对家乡的留恋早已荡然无存,若不是途中要越过险峻的山脉,他们肯定都往南逃了。
帕里斯默默点头。皮列忽然眉头一皱,大声说:“既然你们是南方人,为什么会跑到北方来?我们还巴不得到你们那儿去!”最后一句的语气有点重,他刚说完就后悔不已,猛地闭上嘴,却咬住了舌头,疼得眼泪直流。
“你不知道帕罗达斯发生的事?”帕里斯问道。
“那是什么地方?关我什么事?”皮列卷住舌头,舔吮着伤口,含糊不清地问。
帕里斯不甘心,他大胆地向对方透露了些许信息,并且不断跟皮列强调这件事的重要性,然而换来的又是不在乎的耸肩。
“你应该跟那些魔法师说这些,他们最喜欢这些玄乎的玩意。”他又开始扭动手腕,将受伤的一侧转向身体,“我只想吃到下一顿,管它什么帕洛……什么地方。如果那里有食物就另说。”
天边的微光一点点渗进沼泽的上空,帕里斯终于看清了皮列的长相。柴木细的胳膊,陷入土中的竹竿,状似酒缸、实则空虚的肚子,就是骷髅都比他更具人形。他才三十多岁,脸上的褶皱却比耄耋老人还要可怕,额头、眼角、鼻翼、嘴唇、脖颈,累着一层又一层岁月的痛楚。
浓雾弥漫,宛如秋日田野上焚烧的秸秆尘烟。望向昨夜的战场,阿尔达一行人吃惊地发现,那些袭击者所用的兵器大部分是极为普通的农具。撇去维尔托拾起的那把钝刀,剩下只有割麦的镰刀、赶牲畜的鞭子、打果子的长棍以及几块用于投掷的石头。它们七零八落躺在几具嶙峋的尸体旁,泡着红褐色的液体,淌着诡异的光芒,即将被雾气吞没。
帕里斯将目光转回皮列身上,终于懂得了维尔托一开始就参透的道理——尽管这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是他认识的人中最无知、最丑陋的一位,但这并不是皮列的错。
实际上,这不是任何人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