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浊雾黏附在漫无边际的沼泽上,从高低不平的水坑蔓延至举头难望的苍穹。风雨平息,白昼降临,预想中破晓的黎明并未出现。整片天空灰蒙蒙的,云层被胶液粘在一起,在烂成稀泥的土地中浸泡着躯体。
帕里斯等人踩着皮列的足印前进。与皮列沟通后,这位流浪人终于同意为他们领路,带他们走出这片沼泽。他们也顾不上被整夜的雨水和喷溅的血液弄得一塌糊涂的衣物,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沿着曲折的道路走了半个多钟头,随着帕里斯衣袖上的几滴泥点落回地面,几道源自朝暾的光束稀稀落落点在远处的松树丛间。迎着清晨的雾气,帕里斯感觉他的每一口呼吸都沾满了无形的水滴。温润的湿气从鼻腔钻入,一路无阻,直入体内,不但涤净了胸腔里的闷热,还帮忙缓解了神经的疲劳。
或许,“水是万物本源”这句话有一定道理。帕里斯发现自己竟联想到了从书上瞄到的知识,好笑地摇起头。
与此同时,达莉正注视着不远处皮列的背影,承担戒备的工作。在他答应给远道而来的几人带路时,达莉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无奈与不情愿,因此十分警惕。这也很正常,皮列对他们的畏惧远大于信任。虽然到目前为止,他对几人言听计从,不敢忤逆,但谁知道这位成天在荒野爬摸滚打的流浪人会不会在暗中给他们使绊子?
从他背后几人的视角来看,皮列不正常的体型在穿过云雾的点点光粉中格外突出。尽管对皮列而言是种侮辱,但是几乎所有人都会认为在这场梦幻的沼地迷雾中看见那干瘪的头颅、一瘸一拐的步伐以及蜘蛛腿般晃晃悠悠的胳膊是一件极煞风景的事。达莉经常是盯一会就忍不住把视线移开,可能唯有像维尔托一样与皮列有着类似出身且心怀同情的人才敢于长时间凝视他背上结痂的伤疤和凸起的肋骨。
快到树林时,帕里斯招呼皮列放慢脚步,等他们上前,休息一阵。皮列一屁股坐在湿滑的苔石上,大口喘着粗气,像灌风的破洞一样发出尖细的呼吸声。放在平时,早就习惯日月兼程地赶路的他基本不会感到疲倦,可昨天夜里他受的伤并不轻,直到现在,他的膝盖骨仍隐隐作痛。阿尔达一行人在替皮列松绑后简单包扎了他四肢上的伤口,但这种痛楚不会轻易消去。
“还有多远?”帕里斯询问道。
“穿过林子,就出去了,林子里,也很安全。”皮列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说罢,这位流浪人捧起一把略显浑浊的泥水,拍在脸上,清醒了头脑,一点也不嫌脏。接着,他悄悄挪动了位置,从石头上滑下,跪在地上,右手从土坑里捞起一滩水,浇在头发上,左手在胸前乱画,口中念念有词。听上去,他大概是在重复“诸神保佑”之类的祷告词。
“你每天都会这么做?”等皮列做完这些神秘的动作,帕里斯直率地问。
“是,是,是……”皮列重新坐了回去,双手紧握,放在两腿间,“这不能改,不能改……”
偏着头注视皮列的维尔托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悄声对帕里斯说了一遍,请求对方替自己转述。
“嗯,我们想问一下,你们之间如果有人去世了,会把他安葬在什么地方?”帕里斯被维尔托的问题搞得莫名其妙,但他还是用神圣语复述了一遍。
听到这个问题,皮列的身体陡然一颤。他惊慌失措,俯倒在地,语无伦次地说:“几位,大人,我不想死——不,不要吓我啊!饶,饶了我吧!”
帕里斯连忙安抚对方。他把手放在皮列裸露的、留着几道伤疤的肩膀上,好声相劝。皮列吓得面如土色,一只手按在心脏的位置,喘气的声音变得格外粗重,像一个病情恶化、生命垂危的患者。
帕里斯花了好长时间才让对方相信自己的提问并无恶意。皮列最后啜泣几声——他刚刚吓得眼泪掉下来了,含着浓浓的鼻音说:“如果有人死了,会根据他的喜好把他放在那个地方。有人喜欢水,就埋在河边或丢进河里;有人喜欢吃东西,就埋在果林。反正如果他没有遗言,大部分人都没有,就按这样的方式埋起来。”末了,他的眼睛里又闪过一丝惊慌,补上一句:“我只要不在草原或沼泽就行,有个山洞最好,动物都不会来。我,我休息够了。走吧,走吧。”
他挣扎着站起,使劲揉了揉大腿,踉跄地往前走。
林中雾气的浓度不比外面低,以至于模糊了皮列的身影。以达莉为首的一行人加紧步伐,赶上皮列,牢牢跟在他的身后。
松树林中有几处洼地不停冒着白色的烟气,在近处能听到泉水翻涌产生的气泡破裂声。皮列不时弯腰低头,躲过从无边迷雾中伸出的枝节。小队的四人亦是极力模仿,尽管远不如他那般熟练。
维尔托抬脚跨过像蛇一样匍匐于地面的藤蔓,留意着队伍后方的风吹草动。在告诉帕里斯等人自己视觉上的提升后,他便自觉担负起部分侦查与戒备工作,以减轻同伴们的压力。
“为什么要问他这个?”帕里斯绕到科特后面,低声问维尔托。
“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就很想问这件事。”维尔托似乎是在敷衍帕里斯,可实际上,他的确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对葬礼一事产生了兴趣,惹得皮列心慌后甚至有些内疚。帕里斯看着好不容易变胖一点的维尔托,暗暗担心他会再次瘦下去。
像是捕捉到了两人的说话声,皮列终于胆大了一回,向他们抛出一个他尤为关心的问题:“南方的生活是怎样的?”
换作从前,帕里斯定会在外人面前夸赞他的家乡。但他在旅途中见识的一切不是无意义的,他模糊地意识到昔日他所见证的繁华可能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稀罕的景象,而这点并没有地域上的差异。可他又不忍心破坏皮列对南方生活的种种幻想。
“没有你们想象中的那么好,但也不算糟糕。”思量一阵,帕里斯这样回答。平心而论,相较于皮列的生活,大部分人实在无法抱怨太多。
“那真可惜。”皮列嘟囔几句,然后像是被雾气呛到似的,急促地咳嗽了几下。
奇怪的是,在湿气如此重的地方,他们还会感到口渴。达莉叫停皮列,在林子里找到一潭清澈的池水,将水囊灌满,才继续赶路。
太阳升至他们的斜上方,被缥缈的烟气磨成罕见的银轮。直至迷雾逐渐消散,他们才离开这片松林。地上,沼泽的阴影已经褪去;他们右手边有一条不宽的小河,左手边是一处坡度较缓的山丘;前方的草丛恢复成熟悉、柔和的墨绿色,灌木丛中还开着几朵含着淡黄色花蕊的栀子花。
毫无征兆地,皮列突然往前跑去,中途一个急转弯,在小队一行人反应过来前几乎逃到了山丘底下。帕里斯正想着皮列到底对他们有多畏惧才会这么做,一只箭矢忽地飞来,落在科特的脚跟旁。
他们迅速摆出防守阵形,纷纷掏出武器,应对未知的来敌。没过多久,他们就望见十几人呈包夹之势从三面袭来。单从那些人手中简陋的工具与气势汹汹的眼神判断,他们估计是想为昨夜狼狈的逃窜找回面子。
帕里斯不想伤害他们,他走上前,高举双手,希望他们能停下,同自己谈判。可惜,暴怒的流浪人并不领情,他们一向为所欲为,昨夜这种奇耻大辱,岂是一两句话就能化解的。又一只箭矢从帕里斯肩头擦过,裹着怒气射进他身后的丛林。
帕里斯用余光瞥了一眼不可能射穿锁子甲的生锈箭头,往后退了一步。瞬间,一道环形的火圈在四人周围缓缓升起,在朝晖下闪着炙热明灭的光芒。最先冲到他们左侧的流浪人急忙止步,几只脚掌深扎进土壤,生怕身子没站稳倒向火圈。
就这样,荒野上出现了滑稽而惊悚的一幕。十几个手持木棍、镰刀、石斧的流浪人包围了四个异乡人,却不敢雷池半步。他们的“兵器”攻击不到圈内的几人,射出的箭矢也无一例外被达莉烧成灰烬。流浪人时而将手里的东西往里伸一伸,时而嘴里吐出唾骂的话语,眼中的仇恨比身前的火焰更猛厉。
科特被这群嗡嗡叫个不停的苍蝇吵得心烦,一挥长剑,锋利的剑刃穿过熊熊燃烧的火焰在流浪人面前划过。刚刚还口出狂言的两个流浪人吓得两腿一软,手上的棍子“啪嗒”掉在地上,双腿叉开跌坐在湿滑的草地。其他流浪人被科特一恫吓,立马逃到十步以外的地方,才继续之前的谩骂。
“一群色厉内荏的家伙。”帕里斯心中埋汰道。他放弃了与这些人交流的打算,让达莉操纵起火圈。
因为不确定这里的土地是否牢固,他们移动得相当缓慢,一步一脚印地探查前方的土壤,确保道路的安全。令人望而生畏的火环始终环绕在侧,隔绝了敌人虎视眈眈的目光。四人的轻视对流浪人来说相当于又一次的侮辱。他们愤怒地挖出一块块泥巴和石头,连同辱骂的话语,一股脑朝四人扔过来。虽然他们的准头很差,但又有多少人能忍受持续不断的言语羞辱?
各种肮脏、不堪的词汇从流浪人的口中蹦出,即使没受过正规教育,他们骂人的工夫仿佛无师自通,各种稀奇古怪的比喻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将阿尔达一行人诋毁成恶心的虫豸、食人的野兽、豢养的牲畜、地底的魔鬼,闻所未闻的下作用法足以让任何人闻之色变。如果编纂后半部《圣典》的人知道这门语言被这样使用,肯定会后悔写下这么多词汇。
反观帕里斯等人,他们发现这一幕似曾相识,不过这次被辱骂的对象换成了他们自己。待他们把这群不敢追上来的流浪者甩在身后,帕里斯像忍了一整天似的愤怒地指着远处骂道:“这帮野种真以为我们不敢动手啊!”
“那为什么不?”科特咬牙切齿地问帕里斯。倘若不是火焰拦着,他早就冲出去教训那群不知好歹的家伙了。
听到这话,帕里斯像是被打了一巴掌,一下蔫了下去:“他们……还是,也是可怜人,下狠手不太好……”
“但你认为的可怜人背叛了我们,把我们引到包围圈里,险些让我们丢了命。”达莉冷冷地插嘴道。
帕里斯自然清楚达莉指的是谁,他握起拳头,转念一想还是放下了。“他看上去像个好人。”他这么说道。
达莉和科特神情复杂地对视一眼,不置可否。
“好人?没有谁是绝对的好人或坏人。”维尔托忽然说,“每个人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不同身份下做出的决定千差万别,有时就是他自己也难以相信。这样一个变化的人对其他人而言又怎么会是绝对有利或有害的?”
见同伴都吃惊地看向自己,维尔托补充道:“很多人的人生就是混乱的,没有任何规律可循,谁也不知道自己做出的决定有没有被影响操纵,就像我——认识的一些人。在混乱的环境中做出混乱的选择,放在谁的眼里都是无序的。又有谁能在这漫长的无序中得出一个好与坏的结论?人是复杂的,不是绝对的。”维尔托的话很直白,也很好理解,可是他的脸上却布满哀伤。
和煦的阳光下,帕里斯怔怔地看着维尔托,好像在看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