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这时候愈发地冷暗了些,楚海客皱着眉头从夏花院走了出来,他却并不想立刻回到柳风院里去,柳风院里没有春风,只有雪山上来的毫无趣味的参客,还有江南来的老滑头。
他想找个地方静静,但邱府里的每个地方岂非都有人,不,至少有一个地方应该是没有人的。
或者说会去那里的人很少,少到没有。
但楚海客全身的血现在却因为这个突然的念头、某个特别的原因已经全然沸腾了起来,他已控制不住自己的脚下。
路,他当然还记得,要如何避免别人看到他去那个地方对他来说自然不难,因为他造船的本事既不小,他要在南海站住脚的本事当然更不容易。
他展开身形,不消一刻就重新走到了那道门面前,他有一瞬间当然也犹豫这里的主人会不会因此怪他,但他很快明白,邱万天一定会原谅他。
门已被推开,门上本没有钥匙,因为这道门的钥匙本在人的心里。
菊院如今已重新展现在楚海客的面前。
菊高菊低,花大花小,无不球,无不甲,无不金装金裹,色鲜艳,异凡本,而翠叶层层,绝没有一星枯叶、烂叶在其间。必有人精心维护着这里,让这里像一个真正的梦境,一个过去十几年仍然新鲜如昨日的梦境。
楚海客的眼眶已湿,他的膝盖已软,他跌跌撞撞走出去两三步后,已在那条铺着漆木的赏花小径上跪了下来。
小径上铺上漆木自然是怕下雨的时候泥水污了那人的鞋袍。
那人在晴日时的笑容便像春日的阳光,永远洒脱温暖。
但他缓步行走在这秋日的微雨的菊院中,他那时候的身上便更有一层天光和雨光融合的圣光,那淡蓝色的光让他就好像是从天庭跑出来,忽到人间闲游的仙人。
否则要如何解释这个人的风采世间绝无人能匹。
否则要如何解释这个人的智慧绝无人能想象。
楚海客只是这样回想着,他的心里已回荡起温暖,他的眼中已重漾起幸福。
但这种温暖和幸福自然绝不能长久,因为老天的恩赐从不会长久,它很快收走了那份恩赐。
所以楚海客下刻的眼珠中便只有落寞、孤寂和无穷的伤心,他伸出手想要去碰一碰那些金黄的花,那些翠色的叶,他却仿佛怕自己的手腌臜了它们,所以他的手只能停在半空中,他的眼珠一刹那更孤寂、更落寞。
晚风袭来,这偌大的菊花院中清清冷冷又热热闹闹,百花攒簇。
楚海客忽低下头去,他将额头抵在花径的漆木上,深深地磕了一个头。他道:“公子,您应当明白,楚海客对您的尊敬一如当初,楚海客对您立下的誓言,也绝不会在您回天庭之后绝不兑现。”
他磕完一个头,又认真地磕了第二个、第三个。
然后他才准备从地上爬起来,他的心境这时已如狂潮之后的大海般恢复平静,已重有一轮明月升起在他的心海之上。
楚海客正要爬起来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一点红色,极微小的一滴红色落在一片金黄色的花瓣上。
但楚海客的面色却已变,他本能伸出袖子想要将那个红点擦掉,他绝不许这些红点污损了这些美好的花。
他这时候忽然发现在那那朵金黄色的花下面,在它的枝叶间还有两三个更大一点的红色。
楚海客颤抖着拿指尖去沾了沾那些红点,放到自己鼻翼前闻了一闻,是血,还未凝固的新鲜的血。
他的眼中忽放出恐慌,他猛地环首四顾,但是没有人,绝对没有一个人。
楚海客在漆木上膝行,他的目光绝不放过任何一片花草叶子,终于他发现了那件东西。
一柄小刀,一柄雕刻用的小刀。
刀尖最后的一滴血仿佛还未凝固。
鲜红的颜色也好像一滴刚刚淌下的红色的人的眼泪。
楚海客颤抖着拿起那柄小刻刀,他将它举起在半空中,好似要从这柄小刀身上找出什么可怕的秘密来。
秘密果然已经应约已来,一阵寒风起,吹得这满院的菊魂丧心失胆地乱舞着,向如今还活着的人索着已死去人的魂,一阵惨叫声忽隔着院墙远远传来……
楚海客全身都控制不住地抖着……天已昏,月已暝。
楚海客瑟缩着身子坐在昏月下,他颤抖着,但他终于站了起来,冲出了菊院,冲向了那片惨叫声传来的地方。
暮色苍茫,连最后一点夕阳的光芒也已不见,大地陷入黑暗。
云鹤也已死。
他面前满桌子的酒菜也还未动过,屋里所有的陈设就跟楚海客离开时一模一样。
云鹤坐在那张凳子上,他的喉咙却已断,他瞪大眼,就好像绝不相信有人会杀他。
但他当然已经死了。
夏花院和秋风院只隔着一道墙壁,惨叫声发出的时候,秋风院里的人当然第一个先冲进了夏花院。
花满楼站在窗边,屋里的血气并不浓,因为杀死云鹤的那把刀还留在云鹤的脖子里,血并没有从他的脖子里喷出来。
凶手杀死云鹤的法子也不是划开他的血管,而是切断了他的气管,这样做的好处自然是云鹤的血不会一下子溅到他的衣服上,云鹤的惨呼也绝不会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花满楼和杨上飞是最先来到这间屋子的。
然后是孙厚卫,他既懂得享受,他这时候便已早早睡在了床上,所以他其实是穿着睡衣赶到了云鹤的房间。
第三来的竟是邱万天。
然后才是王江南。
至于万年生是何时来的,并没有多少人去关注。
夏花院的西厢本不小,突然站了这许多人便已显得逼仄,更何况这当中还有一个死人。
邱万天的面色已变得苍白,他呆了半晌,终于厉声道:“好好,我知道早晚都会有这一天的!”
他一句话说完,除了花满楼,几乎所有人都抬头盯向邱万天,这些人有的怀疑、有的惊恐、还有的正在冷笑。
每一个人似乎对别人的心思都了解得清清楚楚,所以有一刻,这屋子中出奇地安静。
“总不能就让他这个样子坐着!”孙厚卫同云鹤的关系最亲密,所以他这时最不忍心,他走前一步,轻轻抚了抚云鹤那对死不瞑目的眼睛,他已准备将云鹤的尸体先搬去床上躺着。
云鹤是邱府的客人,所以邱万天这时候自然不好说什么,况且他此刻心里也委实难盘,但孙厚卫正要抱起云鹤尸体的时候,一个不高不低不厚道的声音忽道:“若我是凶手,我这时候也一定想从他身上抹去我是凶手的证据。”
孙厚卫的手一抖,云鹤的尸身就从他手上跌到了地上,孙厚卫猛地回身冲前几步,他好像是立时要给那个躲在角落里鬼鬼祟祟说话的人一个巴掌。
万年生藏在厚厚的兽皮里,本能地缩了缩脖子。
云鹤的身子于是就那样四平八仰地躺在地上,但屋子里其余的人却都出奇没有怪那个多嘴的人,难道他们本也在心中赞同此刻绝不是移动云鹤尸体的最好时候。
孙厚卫的脸色于是更难看,他满身的肥肉都在袍子底下抖动,他本只穿着睡袍,如今身材便更显得臃肿肥胖,他忽狂笑道:“莫非你们以为是我杀死他,我想要湮灭杀他的证据?”他仰天狂笑起来,但周围人这刻看他的眼神却也更奇怪。
孙厚卫的眼眶也已将裂,他忽猛一拂袖,人已要走:“孙某人绝不受你们所辱,这就告辞。”
一个声音忽道:“你既然心里没鬼,你为什么要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