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叹了口气:“这的确不会是猪和羊的血。”
他们说话的时候,几盏烛灯就照着石桌旁的那块空地,桌子上的血点既还未全部干透,地上的大片水渍自然更没有干,哪怕这秋风再怎么猛烈。
楚海客举着灯,他近乎是贴地找着那些水渍的去处,然后他循着水渍来到了那口井前。
其实众人心里在某一刻都好似已知道了一件事,但每个人好似都觉得还需要一个最后确定。
楚海客这时候已直起身来,他朝众人望去一眼后,连花满楼和小红都已从台子边站了起来,朝着石井聚了过去。
四盏灯火熊熊燃着,四对眼睛瞪大了眼眶看着,眼眶已欲裂。
小红好奇挤进去看了一眼,她只看了一眼,她就差点把她刚喝的和花满楼的合卺酒吐了出来。
古井中白日里青碧的水面,在夜色中浑然成墨。黑墨一般的水面上此刻却浮着一颗人头,人头的发髻已被拖散,所以他的头发四散在水中,但从井上头看下去,只看到一张白白嫩嫩的面孔如莲花般浮在水面上,他的嘴外张着,好似正要说出一个人的名字,他的一对白眼多过青眼的眼珠子外翻着从井中盯上来,这对眼珠子中除了惊讶,便只有惊讶。
所以这对眼珠子的主人此刻已死在了这口井里。
好在他看上去虽然很胖,但全身长的本都是虚肉,他又怕寒,在睡衣外又套了一件厚实些的长袍,所以他虽被人丢下井去,他却没有立即沉到井底。
否则别人要找到他,或许就要等到这口井中多加了另一个死人的时候,才会连带着将他也从井底的泥浆中掘出来。
众人围在井边面面相觑,他们的骨头已从刚才的一冷,变成现在的麻木,就好像那躺在井水中的人本是他们,或者很快,他们就会变成第二个孙厚卫,漂浮在水面上给人看。
邱万天到底第一个回过神来:“将他先弄上来吧。”他忽轻声道。
楚海客瞧瞧四周,他好似想看看有没有邱府的下人在左近,王江南这时推开他已跳进了井中,他解开孙厚卫的腰带捆住了他的两条手臂,下一刻人已灵巧地穿出井口,手臂一振,孙厚卫庞大的身躯就像只肥鹤般从井口飞出,嘭的一声重重落在庭院中,他的肺部经此一击,便有一股细小的井水从他口鼻中涓涓流了出来。
小红嫌弃地退后一步,踩到了孙厚卫的一条胳膊,孙厚卫紧闭的手掌一松,滴溜溜两声,从他的手里滚出来两粒亮灿灿的东西。
骰子,黄金的骰子。
“是云鹤的黄金骰子,杀云鹤的果然是他!”楚海客猛然惊叫了起来,他的双眼泛红,嘴唇激烈地抖动着,“我本以为他不是,我本以为我们这七个人中绝不会有一个人会想要去杀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别人。”
“为什么?”他仰起头来,“我们这群人在一起认识也已有七八个年头,自从他死后,我们每逢这个时节就会聚在一起喝一杯酒。我以为我们已是朋友。朋友不会在八年之后,突然对他的朋友下毒手。”
小红瞧着这个人痛哭流涕的模样忽然有些同情,男人若到伤心处,原来也是同女人一样鼻涕眼泪流得一塌糊涂。
她悄悄拉拉花满楼的袖子:“你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么,你为什么不帮帮他,难道连你也找不出真正的凶手吗?”
楚海客猛地回过头,若说他的眼睛原来因为痛苦而泛红,那么如今却已是因为愤怒而泛红,他忽朝着这女孩子大声道:“我自然已找到凶手,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勇气早点将这个秘密说出来,是我害死了孙厚卫,他本来可以不用死的!”
他终于颤抖着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了那柄他在菊院中捡到的小刀。
沾血的刀。
楚海客转过身背对着一个人,他的全身已抖得更厉害:“这是我在菊院中捡到的一把刀。我如今只想问问,这把刀上那时候沾的血是谁的。”
他虽然绝对没有将一个人的名字说出来,可是所有人的脸都已转向了一个人。
秋风呖呖。
邱万天苦笑:“你觉得这是我的刀?”
楚海客红着眼道:“莫非不是?”
邱万天艰难转动了一下眼珠:“若说不是,这的确也是假的,因为这把刀曾经的确是属于我的。”
楚海客的眼睛更红:“那么这刀上的血又是谁的?”
邱万天裂唇一笑:“这刀上的血或许也是云鹤的。”
楚海客恨道:“为什么你一定要杀了云鹤?”
邱万天开口道:“因为他不死,我们全部人都得死。”
楚海客大喝一声:“荒谬,这天底下绝没有比这更荒谬的道理。”
邱万天道:“你觉得荒谬,那只是因为你还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事。”
天已微微发白,哪怕天还没有放晓,毕竟最可怕的黑暗已经过去了。
王江南从何时起已退后几步,谨慎地避开了身边的几个人,他本一直在听着:“所以你不否认这把刀是你的?你也不否认杀了云鹤的是你?”
邱万天道:“我也不否认杀孙厚卫的也是我。”
王江南的脸忽也微微泛白:“那么我最后也会死?”
邱万天道:“我并不希望你死,但你知道你最后也一定会死在人的手上。”
邱万天走前一步,他从楚海客颤抖的手里夺过那把刀,仔细瞧了一眼,仍小心放入自己袖中。
楚海客竟忘了去反抗,他竟完全不知道邱万天要做什么。
王江南也出奇没有再问,他竟也不知道此刻还能问什么,他的脸已全数死灰。
“宴已经散了,邱某就不送各位了。”邱万天转过身就走了。
楚海客不觉在他背后喊道:“你就这样走了?”
王江南也已抬起脚,他也已准备走了,这回是一道温和的声音唤住了他:“王老板,宴会还没开始,各位宴上的投票也还没开始,邱老板又为什么要说宴已经散了?”
王江南回头,勉强笑笑:“我听人说过一句话,那人说,你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十里外的危险,你都能感觉得到。”
花满楼道:“这当然是假的,任何一个人把任何一个别人夸成天底下没有的那种人,那么这两个人本都是假的。”
这话便很有意思。王江南忽又笑了笑,他在这个时候竟然还能笑:“我王江南自然是江南古董最多的人,但论地产最多的,却还是你江南花家。”
花满楼只得承认不错:“是。”
王江南低低道:“但他今年却没有来。”
花满楼的口吻中忽也有了激动:“因为他的一位很要好的朋友过世后,他便大病了一场,虽已能起身,但我们作为子女的,到底不能眼睁睁瞧着他抱病赴这场宴会。”
友谊本是一件最珍贵的东西,对于暮年的老人来说,他们的时日既无多,他们的那种友谊自然也更难能可贵。
王江南道:“你虽来参加这次宴会,但关于这次的宴会,你现在知道的自然绝不会比你刚来开封城的时候多任何一点点。”
花满楼道:“的确,家父临来之前,只有八个字吩咐我,不听、不问、不管、不顾。”
王江南道:“所以你此刻自然还应该听从这八个字:不听、不问、不管、不顾。宴既然已经散了,你自然也应该回江南花家了。”
四下忽是死静,在这死静中,柳风院中忽然发生一声惨叫。
惨叫响起的时候,花满楼已第一个冲了出去,小红的脸铁青,但是她终于鼓足勇气也跟在了花满楼身后。
楚海客瞧着花满楼的背影,再瞧瞧眼前的王江南,王江南笑了笑,忽道:“宴都已经散了,你还瞧着我做什么?”
楚海客迷惑不解地看着王江南,他好似有很多话要问,但是他终于一跺脚,跟着跑出了夏花院去,他急促的脚步声下刻迈进了隔壁的柳风院。
王江南的脚步却忽然很闲,他悠闲地走进西厢,甚至还在西厢的桌子前坐了下来。
西厢的有一张床上还躺着云鹤的尸体,他的眼睛仍张着,只是眼珠子的光泽已完全消失,就像一个假人一样。
西厢的桌子上还有云鹤前一晚上的晚餐,一动未动过。
王江南忽然拿起酒,捉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他在邱府做客的这几天都绝没有这么心旷神怡、全无挂碍过。
他一边吃,一边拿眼睛慢慢扫过这屋内的陈设,见靠窗的茶几上本有一本书,他便抽过来简单翻着看了几眼。
云头这时一跳,火红的太阳终于从地平线下跳起,好红好烈的一轮,血红色中夹杂着金碧辉煌,有条人影好像正从那片金红色的云头中朝王江南看过来,他的眼神那样深,哪怕他的身形本来单薄,可是这世上又有哪个人可以给人留下这样深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