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轻人。
他的侧颊清瘦,鼻梁高挺,眼睛深邃却又生动,那里既可以藏下大海千尺波涛之下的秘密,也可以掠进百里湖光所有的旖旎风情。
他瞧着丛白白婀娜多姿地向他走来,就好像在看一件世间最美好的生命,他感动于这生命的神奇、多姿多彩,可他的眼神中除却欣赏和赞美,却并没其余的情感,更没有寻常男人的情欲。
他看丛白白,就好像看春天的花,夏天的雨,秋天的云,冬天的雪,会笑会哭的丛白白,敛眉展眉的丛白白,每一个生动有趣的丛白白。
他本身却是独立于这一切的,他自己将自己与这美好的一切隔离了开来,他只隔岸远观,清冷而孤寂。
他当然听到了丛白白的那首秋蕊香,听到那词曲中的怨意,他这时以手击着眼前玉阑干,忽也徐徐唱了起来:
晨鸡初叫,昏鸦争噪。
那个不去红尘闹?
路迢迢,水迢迢,
功名尽在长安道。
今日少年明日老。
山,依旧好;
人,憔悴了。
他的声音清练,既带有一股远古以来的清冷萧索,但这孤寂当然也是他自己给自己圈定的。
丛白白停下脚步,轻声叹了口气,她叹气的声音都像空谷幽兰初卷:“我不明白,你既是这样的厌倦,你又为何还要逼迫自己去那个红尘里闹?”
她的声音里有怨怪,有怨怪就是有情义。
情义自然是好的。
但并不是每个人有了情义都是件好事。
所以年轻人朝丛白白笑了笑:“莫忘记你来康王府是来享清福的,你从前既厌倦迎来送往,你如今得了你要的自由,你又为何也还要去那个红尘里闹?”
年轻人说完转身,便已要离开湖边。
丛白白忽在他身后道:“但至少这回你错了,只要你还在一个有人的地方,只要你的心还没有到停止跳动的那一刻,便绝没有真正的清福可享,这一个道理你既消失了这十年,莫非你还没有想清楚?”
“所以你虽是躲在我的府邸中,但你既瞧见了我的苦恼,你便还是没办法享受到真正的悠闲?”年轻人停下脚步,再度转身。
“不错。”丛白白咬了咬樱唇,“我虽然决定骗骗你,讨好一下你,但我又绝不想真的骗你。”
“因为骗人这件事,本身也并不是件令人快乐的事,因为有时候你在骗一个人的时候,你的心里本会比被骗的人还难受。”年轻人忽道。
丛白白只得点点头,她已骗过很多人,她不但问心无愧,甚至对于那些人,她仍然可以再骗上十万八千次。
但对于有些人,她虽只骗了一次,却也已让她烦心了很久。
“我没有想到丛白白也有为难的时候。”康王道。
丛白白便只得笑笑:“任何人都有为难的时候。”
她又道:“而且我还知道,可以令康王为难的人也已经来了!”她忽一扭身,仍是婀娜多姿、风情万种地走掉了。
一袭黑衣倒映着湖水,她的人影既清瘦,那湖水忽好似也为她瘦了下去,被那秋风瞬间吹瘦似的。
黛观音瞧着湖畔离开的那道曼妙身影,她瞧着满池秋水,她竟未去看康王一眼:“你没有死?”
康王只得承认:“十年前我以为我要死了,但好在我姓赵,这个姓氏让我去赵家祖陵守了十年,但有人到底没有拿走我的性命。”
黛观音哪怕控制得再好,她的面颊到底也已惨白,她的嘴唇也已经哆嗦:“所以这十年你去了清东陵?但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因为你派人告诉我,你已经死了。”
康王便道:“我的确已经“死”了,这一点,你知道我并没有骗过你。”
黛观音猛抬头,她的面颊已因激动而潮红,她的双目也因激动而更加漆黑明亮:“但我宁肯你骗了我!”
康王只得道:“但你知道,我绝不会骗你。”
黛观音猛嗬嗬冷笑一声:“的确,你既是个自私的人,你自然不肯为了旁人而委屈了自己,让自己如日月清白的那种风骨受到半点污损。”
她的神色这时又恢复清冷,她的双瞳这时也已恢复平静,她淡淡道:“但我这一趟来,本是因为江湖客栈接的一单案子、因为一张画,我既然一看到那张画便知道那画上的人必定是你,但我如今看到你了,我心里最关心的一件事却已不是你。”
康王微微敛眉,苦笑道:“你这一趟来长安,最最关心的,自然是花如令的性命,但我以为他的性命本不值得你马不停蹄这般赶到长安。”
黛观音只得道:“我不是为了他,他也的确不值得我马不停蹄赶到长安来见你。”
康王脸上的苦笑更深些:“所以你是为了花满楼,我已听到关于他的一些传闻,我虽未见过她,但他听上去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
黛观音沉默。
“你爱惜他,远胜过你对花家其它人的感情。”康王便又问道。
“我爱惜他,不是因为他信花,是花家的人,而是因为他是花满楼这个人。”黛观音终于重新开口,“就像我曾经爱惜过赵歆这个人,并不是因为他是赵家的人。”
康王的眼底忽有一波流痕越过:“我记得,你那时候只有十一二岁?”
黛观音道:“你以为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便没有真正的感情。”
康王摇摇头:“我只是感慨,你将那样好的一段感情放在了一个不值得的我身上。”
黛观音忽笑,但那笑却又有点讽刺:“其实你并没有这个资格说这句话,因为十年之后的你既再不是从前的赵歆,你自然也无权评价别人在十年之前对赵歆的一段感情。”
康王忽也叹了口气:“这就像邱万天对十年前的赵歆和十年之后的赵歆,他的心思到底已不一样。”
黛观音忽反问道:“难道你竟觉得这两个赵歆竟是一个人?”
康王只得承认:“他们的确是两个人,他们已永远不会是一个人。”
黛观音这时抬起漆黑的双目直视向眼前的男子,若她在一开始的时候,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承接这个男子的目光,但如今这将近十年之后的第一次相视中,她的面色却逐渐已淡然,她的目光也已坚定,然这却也忽然莫名伤了那男子,只是这伤,康王当然也绝不会让黛观音知道。所以他已道:“花家的银子是在约定之前的那一日送到长安的。”
康王道:“也就是所有人都知道,但所有人都并未说出口的那个最后期限。”
“所以回去告诉花如令,他遵守了约定,三年之后,我会将花家的财富如数奉还,同样的,因为他是他们八个人中唯一一个真正遵守约定的人,虽然这遵守到底还是迟了两年,关于他的那份利息,我却已不会再收。”
“你用那张画将我引来长安,莫非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黛观音冷冷道。
“莫非你觉得那张画是我挂的?”康王脸上忽是奇怪一笑。
黛观音脸上猛变色:“莫非不是?”
康王这时却摇摇头:“是与不是,其实对我已没有什么差别!”
“那么,差遣丛白白去江湖客栈的人莫非也不是你?”黛观音道。
康王便又是冷清一笑:“这件事是与不是,当然已同样没有什么差别!”
黛观音冷冷道:“那么,于你来说,到底哪件事才是有差别的?”
康王这时叹了口气:“也许任何一件事,如今对我来说都已没有差别!”
黛观音的面色猛地又一变。
康王忽道:“但也许有一件事,还是有差别的。”
黛观音猛地抬头盯住康王。
康王道道:“那就是提醒你,根据约定,今年既是第九个年头,那么到了明年,也就是接下去的第十年、第十一年、第十二年,这三年中,你也必须完完全全听从于我,而同样地,在三年之后,我会将你完完整整地还给你!”
“如果我也违背了约定呢?”黛观音的脸色忽也已微白。
“你的下场自然也会和邱万天他们的一模一样。”康王转身,“你既已知道我已不是十年之前的赵歆,那么你该明白邱万天他们那样的蠢事,你绝不该再去尝试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