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天的大火依旧在烧，荆正天视线所及之处，一切皆是破败，一切破败都被吞噬在火焰之中。
镇东天尊抓着明灭无定的手，漫步在火势最为旺盛的庭院之中，一时间万火不得近身，连一丝热量也不敢漫溢到他们身边十步的地方，他们走过的地方，火焰全都温顺了很多。
但仍旧是烧着。
“这旱鬼为害人间整整一年多，欺压一众风师雨伯不敢行云布雨，着实可恨，只可惜他大隐于这市井之中，我手下处理此事的仙人们完全找不到他的行踪，该罚该罚。今日能够捉拿旱鬼，还世间百姓一个朗朗乾坤，全是明灭无定仙尊的功劳。”镇东天尊紧捏着明灭无定的手，把明灭无定捏得脸颊抽动，却又不敢有所表示。
“哪有哪有，都是东天土地上的黎民百姓洪福齐天，镇东天尊法力无边功德无量，我没有功劳的，只是带着这新收的徒儿在这乌炎城中见见世面，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如果不是镇东天尊及时出手，搞不好我也得交代在这，这旱鬼，着实还是有些法力的。”明灭无定一面堆笑，一面想把手抽出来：“况且，我已经不是仙尊了，中央天庭已经把我的仙尊名号撤了。”
“哪有的事，一日为尊，永恒是尊，即便到了时间尽头，我看有谁敢不认您这个明灭无定仙尊！”镇东天尊拍了拍明灭无定的手背，识趣地把手放下了。
明灭无定把被捏得生疼的手背在背后，估计说什么也不会再往前递了。
“明灭无定仙尊是又开始收徒弟了吗？”
明灭无定回头，指了指在天将旁边站得恭敬的荆正天。
镇东天尊只是粗略地扫过一眼便回过头，抿了抿嘴整理好表情，又看向明灭无定仙尊，微笑着说：“真是一表人才，明日到我府上，挑一个趁手的法宝神兵如何？”
“那敢情好，不过这小子刚入我门，还没脱去凡根，没入仙道。”明灭无定没有推脱，但也暗示了，不必给太好的，荆正天不一定担得起。
同时也是不受太大的恩惠，不受太多的限制。
“诶，我听说，您劈了一座山是么？”镇东天尊走到庭院中间，再向前迈出一步就要上了潭中栈桥的位置，突然停下，身体前倾，对着明灭无定问道。
荆正天心里一沉，疑心镇东天尊要开始对师父发难了。
“据我所知，那座小山，是一座村庄的保护山，去年天下大旱，百姓流离失所之时，正是那座山挡住了流窜荒野的邪祟，挡住了不少刁民强盗，才保得那座村子平安一年。”镇东天尊试探性地说。
“但是也挡住了接下来汹涌澎湃的天福，今后正是万民生息之时，也要保得他们香火不断对吧。”明灭无定轻松地说。
镇东天尊满意地点点头。
荆正天不知道镇东天尊和师父的话外音是不是这个意思，镇东天尊在质问师父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对旱鬼发起剿灭，逼得他镇东天尊不得不来收网，而师父的回答是在说，她劈山是在昭告上天，这片大地已经没有香火可捞了，该休养生息了，不然香火可就要断了。
“呵，等韭菜长好了，又该收割了。”
荆正天突然听到一声极阴冷的嘲讽，他惊讶地看向天将，又看向站得笔挺的天兵。
一时间不知道这句话是从谁的口中说出来的，这句话镇东天尊没有听见，明灭无定没有听见，唯有尚有凡根的荆正天听见。
火势渐渐熄灭，原本金碧辉煌的繁荣府，现在只剩下了一片焦炭，荆正天回头，发现被钱币堆满的厅堂，现在竟空空如也，不过不是有之前开门时散落出来的几枚依旧留在焦黑的地上，荆正天甚至会怀疑那些钱币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正好，我明天一早就去奏报东天王，东天王去奏报中央天庭申请雨水，不过这样的话，我可能会抽不开身，有些事情可能还需要明灭无定仙尊出面去办。”镇东天尊从宽大的袖子中掏出一个粗糙的布袋，递到明灭无定身前。
看着布袋突出的形状，荆正天知道里面装的就是钱币，说是人命也不为过的钱币。那种钱币虽然晶莹剔透，在天光之下还会折射出令人心旷神怡的七彩光华，但是它让荆正天感到恶心，倘若有人给他这个东西，他是一定不会收下的。
荆正天看向尚且散落在厅堂门前的钱币，满眼都是厌恶。
然而明灭无定竟然收下了，笑得很客气，仿佛这是她应得的：“我知道了，这些事情我不是第一次办，肯定包您满意。”
镇东天尊还没开口，明灭无定就知道了镇东天尊指的都是些什么事。
镇东天尊走到天将跟前，也掏出一个钱袋：“你讨伐旱鬼有功，也当受赏。”
天将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这钱，都是黎民百姓的命，末将向来以廉洁立身，恕不受额外的赏赐。”
荆正天好像知道了，那句阴冷无比的嘲讽，是从谁口中说出来的。
———
荆正天随着师父和镇东天尊走到繁荣府外，只见得整条大街都被烧毁了，原本在官府门前蹲守开仓放粮的饥民们几乎全部被烧死，街上居民也被烧死数百，多家店铺被毁，不少死里逃生的民众跪在街上嚎啕大哭。
仅仅一街之隔的官府却安然无恙，官府中的小吏尽数出动，对着民众或阻拦，或拉走，或打走，然而依旧很难控制场面。
不远处有一块被烧毁一半的牌匾，上面写着什么什么烧饼，具体是什么什么烧饼，已经看不出来了，不过可以大致地肯定，荆正天刚才吃的烧饼，就是从那家店铺买的。
镇东天尊突然跪下，抱着一具尸体也跟着嚎啕大哭起来，荆正天认得，那是陈风的父亲，他早就饿死了，只不过现在被烧得焦黑，倒像是被烧死的。
“天尊有好生之德呀！天尊善心，日月可昭，天地可鉴呀！”随行的仙官大声地宣告。
明灭无定拉着荆正天赶紧走开。
———
“师父，您这是做什么？”荆正天被带着一路小跑，转过一条街道，再也看不见了镇东天尊和一随行的众天官天兵。
“第一个作秀的是天才，第二个作秀的是傻子，我们留在那，天官会说我们蹭他的光的。”明灭无定解释。
“我们这样不辞而别真的可以吗？”
“他倒是希望我们赶紧走呢。”
“对了师父，刚才江垣仙人的手下来找我，说江垣仙人已经知道错了，他还带给您这个。”荆正天掏出一直放在怀里的玉瓷酒杯。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明灭无定夺过酒杯，一脸嗔怒。
“这，我也没找到机会告诉您呀，您在和旱鬼战斗，随后又在招呼镇东天尊，现在才有了空闲。”荆正天一脸无辜。
“我知道了，下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你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否则你的下场就会是这样。”明灭无定高举起酒杯，然后松手，酒杯在经历了自由落体后摔成一地毫无价值的碎渣子，吓了旁边行走的路人一跳。
“弟子受教了，下次一定，下次一定。”荆正天赶紧表态。
“不说这个了，你刚才吃什么了？好香哦。”明灭无定踮起脚尖，凑到荆正天嘴边，抽着鼻子闻了闻。
“吃了个烧饼。”荆正天如实回答。
“还有吗？”
“吃光了。”
明灭无定飞起一脚踹到荆正天大腿上。
“以后有好吃的要先想着师父知道吗，不然下一次就不是踹一脚那么简单了。”明灭无定恶狠狠地说。
“知道了，那么我们接下来该去哪？”荆正天揉着生疼的大腿说。
“去吃面。”明灭无定说。
“正好，刚才吃那张饼，我还没饱。”荆正天摸了摸肚子，确实没吃饱，肚子里还有空间，再装下两碗面都可以。
“我吃面，你喝汤！”明灭无定宣泄着自己十分甚至九分的不满。
“啊？”
“哼！”
———
等到荆正天和明灭无定再回到乱葬岗的时候，被明灭无定劈开的小山上，已经吊死了个人。
荆正天手脚并用爬上山丘，走近一看，被吓了一跳，差点没从山顶跌落下去。
上吊而死的人，是江垣仙人，依旧穿着那身黑甲黑袍，明明威严无比的好一个武力充沛的上仙，现在吐着舌头，翻着白眼，脸涨得青紫，好不悲惨。
荆正天正想着要不要把他放下来，找个地方葬了，反正下面就是乱葬岗，大家小聚过一场，也算一场缘分。尽管小妖曾经提醒过荆正天，不要帮自己掌控不了的忙，但是帮死去的尸体，应该没关系吧。
毕竟他没有及时向师父说明情况，他说实在话，心里有愧。
明灭无定披着斗篷，带着大帮的村民浩浩荡荡地从村子里涌了出来。
“上面那个在山上吊死的就是旱鬼，现在旱鬼已经被讨伐，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是东天王有眼，是镇东天尊有德！”明灭无定指着江垣仙人的尸体，对着村民高声宣告。
荆正天赶忙找地方躲起来，蹲在山坡的背面。
村民们有的抄起石头，有的抄起路边的白骨，奋力朝着江垣仙人的尸体拋投，江垣仙人被砸得晃悠，一块石头砸碎了他的眼眶，眼睛从中爆出。
荆正天咬了咬牙，靠紧山背躲避如雨落下的投掷物，翻开了那本《气定神闲》，努力屏蔽外界的干扰，费力地读起来。
———
一天之后，荆正天跟着明灭无定再次来到了乌炎城，城外依然饥民无数，只不过，抱着自己的脚在啃食的人变多了，他们聚集在乌炎城高大的城墙下，坐成一排，抱着自己的脚，啃得血肉模糊，满脸血沫肉渣。
明灭无定没有管这些人，而是带着荆正天径直去了官府。
官府门前依旧坐了不少等待官府开仓放粮的难民，只不过没有之前那么多了，大概一部分人在昨天那场大火中被烧死了，另一部分人听说了旱鬼已死，赶往村口乱葬岗泄愤去了。
繁荣府那条街道依旧焦黑，烧焦的尸体被随意丢在路边没人处理，官府的小吏全部回到了官府里面，因为已经没有人在闹了，他们也不需要再费力维持秩序。
受灾的和没受灾的人们聚集在废墟之上，不停地向下扒拉着，也不知道能扒拉出什么，也不知道想扒拉出什么。几个人为了争抢一个还完好的什么东西打了起来，旁边的妇女哭着叫他们住手。
只是这里，并不见到好生有德见不得世间有苦难的镇东天尊的身影。
“听说这里之前是住着旱鬼的地方。”一个饥民瘫在在路边，对着已经是废墟的繁荣府指指点点。饥民肚子很大，不是吃饱了，而是水肿。
“这里？繁荣府？我不是听说，旱鬼死在了一个村庄村口的乱葬岗了吗？和我同村的都过去看了，如果是真的，说明大家都有救了。”旁边另一个骨瘦如柴靠墙而坐的难民艰难地睁开眼睛，用沙哑的声音说。
“假的。谁知道那个吊死鬼是哪个被推出来顶缸的，繁荣府这个才是真的旱鬼，好像叫什么什么真人来者，叫什么什么真人去了……”
明灭无定从他们两人身边经过，水肿的饥民还想说什么，但是掐着脖子，翻了个白眼，再也说不出话了，也没了生命。
明灭无定把一枚晶莹剔透的钱币拋向空中，随后接住，揣进口袋里。
“诶？老兄？老兄？你怎么了？”骨瘦如柴的难民伸手拍了拍没有反应的水肿饥民，满眼都是惊恐。
明灭无定走到难民跟前，双手插兜，抬起右脚踩到难民身后的墙壁上，身体前倾，让难民完全笼罩在自己阴影中。
“他说了不该说的话，被上天禁言了，这是天罚。你可不要学他，你要说真话，旱鬼呀，就是乱葬岗山头上吊死的那个，旱鬼已死，天下很快就会得救的。”明灭无定邪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