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妖真人闭上眼睛低声念动真诀,现出威严的法相,怒如恶鬼,威若神尊。
陈天师只感觉周身的空气都在震动,无数低沉的音符钻进他的脑海里,分明降妖真人只是嘴唇轻启,低声轻念,可在陈天师听来,却如雷震一般轰响。
奇怪的是,他并不能听懂降妖真人在念的到底是什么,他只感觉自己修了那么多年的仙,甚至都没有摸到降妖真人百分之一的门槛。
他被这诀震慑住了,他赶忙扶住旁边的白玉栏杆稳住身体。再看向天兵,天兵们已有了神光护体,每个天兵都亮得像是一颗白炽的星,他们怒目前视,面容竟和降妖真人有了七八分的相似。
现出法相的降妖真人猛然睁开双眼,百里之内的层云被一股无形的气焰荡开,云雾仙气在他手中聚集,冰晶水雾逐渐凝结成一杆造型夸张的长枪,整杆枪都是以冰铸造而成的,降妖真人猛然一握,长枪仿佛也被镀上一层金色的神光。
陈天师擦了擦眼睛再看,哪里是什么长枪被镀了光,枪身上的光,就是从枪身上发出来的,明明是冰铸的长枪,枪尖却仿佛被点燃了一般,隔着老远,陈天师都能感受到枪尖向外辐射的热量。
这当真是一个好法宝,和陈天师在人间待了那么多年收集到的精美小玩意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和这杆长枪比起来,陈天师满屋的宝贝都只能算是垃圾。
降妖真人全身肌肉隆起,手臂青筋暴涨,用力向黑雾掷出长枪,金色的大星赫然天坠,激起连星光都被震荡的强劲气浪。
长枪扎中黑雾的正中,短暂的延迟过后,黑雾爆开,陈天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他竟然听到了一丝哀嚎,那是没有办法形容的声音,他甚至不能确定那是不是声音,他感受到黑雾在痛苦,痛苦然后暴怒。
“戒备天军全军听令!随我突入人间!剿灭疫鬼!”降妖真人一脚踏上白玉栏杆,两把冰铸的短枪已然在手,他以光为翼,跳出栏杆,向人间飞速俯冲。
原本站如雕像的戒备天兵全部行动起来,拖着漫天的光,一个接一个跃向过栏杆。
这一刻,陈天师觉得自己眼前是一座金色的飞瀑,暴流着威严又嗜杀的神光。
———
“上天显灵了!我们有救了!上天显灵了!我们有救了!”
“一定是我们的虔诚感动了上天!一定是这样的!”
小院里的奴仆们兴高采烈,手舞足蹈,欢乐得像劳作了一整年之后接到了除夕放假的通知。
年长的奴仆跪拜在地上,双手合十,满脸虔诚,泪流满面。
只有荆正天坐在原地,看着漫天的金色落雨,怀中抱着一袋香火,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
他在想如果烧香这种事真的灵,他是不是当初就应该给师父上一柱香,然后明灭无定师父就能听到他的求救了,就能来救他了。不知道师父是不是自己到御箭城了,不知道师父到了御箭城之后发现他不在,会不会来找他。
梦中仙尊座下无数弟子,飞起来遮天蔽日,让地上的凡人要打着火把才能行动,好像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荆正天自暴自弃地焦虑起来。
阳心华在荆正天身边坐下,双手抱住膝盖,仰头望着金色的流雨,面无表情。
“小妹妹,你还有香么?”荆正天突然问。
“还有呀,神仙哥哥要香干什么呢?”好像只有在和人搭话的时候,阳心华的脸上才会出现表情这种东西。
“额……烧了拜神。”荆正天突然意识到了事情有一丝不对劲。
“神仙也需要烧香拜神么?”阳心华歪头,疑惑地问。
“额,没,没什么,我才刚当神仙没多久,有时候经常会忘记自己已经是神仙了,哈哈,哈哈哈哈。”荆正天挠了挠头。
该死啊,自己本来是个脸都不要的泼皮无赖来着,这个时候竟然想在十来岁的小女孩面前保持作为仙人的一丝尊严。荆正天想扇自己两巴掌。尊严能当饭吃呀,这个时候就应该低声下气地求小姑娘把香拿出来,让自己点两柱,一柱烧给师父,一柱烧给自己。
烧给师父的自然不用说,是祈求师父赶救自己的,烧给自己的,是想看一下自己给自己烧香能不能让自己获得香火,如果可以获得香火,他就不用再求着别人给自己烧香了。
“香火就在房间里放着的,神仙哥哥想烧就烧吧,就算神仙哥哥不是神仙也没有关系哦。”阳心华说:“陈天师说他也不是仙,但是陈天师说是不是仙无所谓,保得尽可能多的人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荆正天低低地把头埋了下去。
“话说这些雨,都好像是人呀。”阳心华指着天空突然说。
荆正天抬起头,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一直都没有仔细观察过漫天的金色流雨,这些雨好像真的像阳心华说的那样,像是一个又一个的人,不,像是一个又一个的魂灵,有些只有隐约的人形,而另一些更像是模糊的骷髅架子,他们从黑雾中坠落,没有一个坠入小院之中。
“我要出去看一下。”荆正天站起身来,伸手就要拔下门闩。
“可是外面都是死尸呀,他们在杀人,在把人撕碎,你出去必死无疑呀。”阳心华说。
“没关系,其实哥哥我呀……”荆正天缓缓取下缠绕在手臂上染血的绷带:“真的是神仙。”
手臂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只有淡淡的抓痕,不似原来那般血腥狰狞,而是淡粉色的五条长痕。
阳心华惊得瞪圆了双眼。
荆正天小心翼翼地取下门闩,手指定开一条极细小的缝,向外瞄了一眼,然后他就被门外的景象惊住了,手指不经意间将大门完全推开,小院内的所有人都被外面的景象吸引了注意力。
从天而坠的确实是无数的魂,大多数荆正天都不认识,但是有一些他竟然能够分辨得出来。
他看见老农残破的尸体在地上一瘸一拐地行走,他的魂从天坠落,不是金色的,而是白色的,像是一团轻飘飘的气,但是身上燃着金色的火。他的灵魂在痛苦地挣扎,拼了命也要回到他已死的躯体里,他每向前爬行一寸,灵魂就在被金色的火烧毁一寸,在距离他的躯体还有很远一段距离,他的灵魂在金色的火焰中化为了无色的飞灰,还没等风吹死,就消散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行尸走肉的身躯也随着灵魂的消散而倒地,再也没有要动弹的迹象。
荆正天抬头,整片黑雾仿佛被点燃的纸张一样,一片又一片地剥落。
有那么一瞬,在遥远的天上,荆正天似乎看到了几个模糊的人影,造型很像他在繁荣府见到的天兵,有些不一样,具体是什么地方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看得不真切。
下一瞬,分明是繁星闪烁的星天,哪有什么天兵。
而钟彩明提着断刀,浑身是伤地沐浴在星光之中,她抬头看着天空,伸出左手,好像在试图接住滴落的星光。
———
第二天清晨,乌炎城内,深巷里,张家府邸。
陈天师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刚刚洗漱好,钻进软和的被子里才过去片刻。经历了昨晚那么大的事,他现在很累,不止是身体累,心里也累得不行,脑子乱成一团乱麻,他只想赶紧睡着,好好地睡上一觉,至少在睡梦之中,他的心不会那么乱。
房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了。
陈天师弹簧一般猛地坐起,刚想骂人,但是看到来者,他骂不出口了。
来者是明灭无定仙尊,只不过右手缠着绷带,绷带挂在脖子上,整个胳膊就这样吊着,脑袋上也缠了一圈绷带,甚至绑住左眼,一副受了很重的伤的样子。
“好巧啊,陈天师,你还没有睡着,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呢,我们仙家讲究万事皆是缘,这么看来,你我还真是有缘啊。”明灭无定笑眯眯地说。
然而她的话语和她缠着绷带的造型反差太大,陈天师一脸的尴尬。
陈天师想说自己就算已经睡着了,也会被一把抓起来,然后说我俩真是有缘吧。
“明灭无定仙尊,您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陈天师果然还是无视不了明灭无定身上的绷带:“您不会参加了昨晚剿灭疫鬼的战斗吧,可作为仙人,您身上的伤,应该很快就好了才对呀……”
“和一个很厉害的人打了一架,那个人的功夫当真了得,明明是我修为更好,他还能把我打成这样,实在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明灭无定说。
“再是后生,下这么重的手,实在是太不尊重明灭无定仙尊了,那个人应该多让让明灭无定仙尊才是。”陈天师作为修为尚浅的人,没有听说过明灭无定仙尊曾经以千秋狂剑式独步天南的事迹,只觉得明灭无定仙尊大概经历了讨伐疫鬼程度的战斗,于是十分为明灭无定仙尊打抱不平。
“先不说这些了。”明灭无定仙尊从怀中掏出一块神木雕刻,神金镶边,仙银描纹的仙牌,递到陈天师面前:“这是东天庭给你的,渡过此劫,从今往后,你就被《仙册》记录在案,正式成为神仙,位列仙班了,不过你的职位没有变动,仍是天师,负责收取张家庄众人及其后续加入者的香火。”
陈天师接过仙牌,心中五味杂陈,脑袋更乱了,无数思绪涌上心头,昨天铺天盖地的黑雾,奴仆们的惨死,黑雾来临之前,察觉到风声的李管家带着全部精壮家丁逃了,还有降妖真人的不作为……
分明天兵们剿灭疫鬼根本没废什么力气,也不存在什么出现伤亡的情况,可是降妖真人就是死活不出兵,如果不是快马车驾带着一纸军令赶到,整个张家庄四百多号人,就要死绝了!
“正式的文件,可能还要等到百年以后才会下发,到时候会有专门的天官,给你操办成仙典仪的。”明灭无定说。
“张家庄已经没有人了!哪还有活人呀!这破仙不成也罢!”陈天师热血冲头,抓起仙牌砸向地上。
即便受伤,明灭无定仙尊的动作也照样敏捷,凌空接住仙牌,用被吊起的手拂了拂灰尘,又塞到陈天师手里。
“没有这块仙牌,你顶多算个修者,官方定性上算妖,有了这块仙牌,你就是仙了,妖和仙,能一样么,就像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可以同日而语么。”
陈天师用力推着,想把仙牌推掉。
明灭无定仙尊凑到耳边低语:“况且张家庄也没有死绝呀,活下来的那些人,你真的忍心弃他们而去么。你如果觉得天庭不好,你就应该去建设它,而不是一味地逃离,逃避,去成魔。”
陈天师收下了仙牌,像是心已死。
“这才对嘛。”明灭无定仙尊拍了拍陈天师的肩膀。
———
此时此刻东天庭,武备天尊洞府仙邸。
身披铠甲的仙尊们握持着各自的武器,走过深冰凝结的铁索横桥,在狭窄的沿山小道上行进,仿佛一支训练有素的奇袭军队。他们在一座巨大的溶洞前停下,把武器靠在洞外岩壁上,依次进入溶洞。
洞内别有洞天,经过精致地装饰和千年的翻修,精美程度不亚于其他仙尊在大平地上建造的奢华府邸。
拿着各式神兵法宝的天兵站在大殿两侧,他们身前点着千年不灭的灵魂烛火,但他们却是隐藏在阴影之中的,完全和整个环境融为了一体,让人很难察觉到他们的存在,又会时刻感受到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压迫感。
武备天尊坐在高座上,侧着身子擦刀,没有抬头看一眼进来的仙尊们。
“戒备仙尊怎么来没到?”武备天尊放开那把被擦得锃亮的刀,刀凭空悬浮,自己归位到身后挂满各式神兵的墙壁上。
“戒备仙尊就在后面。”站在最前面的虎贲仙尊行了个礼,双手抱拳说。
然后全身缠满绷带,已经完全动弹不了一点的戒备仙尊坐在轮椅上,被人推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