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夜。
眼望四野，都是枯死的桃树，干裂的土地，远处偌大一个村庄，只有灯火两点。
细雨落在荒山之中，终于又下雨了，就好像是旱鬼真的死掉了一样，老天爷的降雨总算恢复了正常，现在这个时节，确实应该多下点雨。
荆正天拖着沉重的行李行走山间，行李湿了水之后更加沉重，雨水浇在身上，寒风吹拂，荆正天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钟彩明早就走到前面去了，前面有一座古庙，庙中可以避雨。
荆正天登上最后一级台阶，破败的小庙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庙内隐约似有烛光，照得人心里一阵温暖。
荆正天拖着行李快步走进破庙，庙里确实点有烛火，被钟彩明拿在手里，火苗在寒风吹拂中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熄灭。一个半死不活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乞丐躺在地上，嘴里只剩出气没有进气，钟彩明环绕破庙走动，拿着一根红烛，一盏一盏地点燃庙里的燃灯。
原本破庙晦暗不明，随着一盏一盏的燃灯亮起微弱摇曳的火苗，破庙顿时亮如明堂，光芒汇聚流离，如梦似幻，像是置身繁星点点的夜空之中。
庙里还有两尊神像，和这座破庙一样，衰衰败败年久失修。在看清神像的一瞬间，荆正天愣住了，左边那个手持神兵神武威严的分明就是赤贩仙尊，右边那个慈眉善目长眉过膝的分明就是赫堂真人。
钟彩明走了一圈，把庙中能点亮的燃灯全部点亮，随后把手中红烛插在香台边上的凹槽里，又从斗篷里掏出一大把焚香，随手一摇，焚香尽数被点燃。
“拜。”钟彩明低声对荆正天说着，把一把焚香插进香台。破庙里香火缭绕，温暖的氛围充斥了整个庙宇，即便四周墙壁残破，外面的寒风也吹不进来一丝一毫，灯火不再摇曳，小破庙一时之间竟然给人一种金碧辉煌的感觉。
荆正天愣了一会，不是特别情愿的走到赤贩仙尊的像边上，说实在话他不是特别想跪，他拜过有师父了，这再拜别的神仙，万一被师父知道了，怕不是要被逐出师门……
“为什么不拜？”钟彩明皱着眉头。
“我……我有师父了，你知道的，明灭无定仙尊，我如果再拜别的神仙，怕不是会惹师父不高兴，被师父知道了，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荆正天声音低低地说。
这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是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很不不想在赫堂真人面前跪下，如果不是赫堂真人，他哪会受到如此这般的苦难，即便他荆正天永远没有办法在修为上超过赫堂真人，永远无法报那一夜把他从车上甩下来的仇，他也不想给赫堂真人好脸色看。
自己给钟彩明好脸色是因为没办法，这一天全在赶路了，一分香火为没收到，自己这一身的债务，不给钟彩明当牛做马根本还不上。
可是赫堂，啊，赫堂真人，又能给他荆正天带来什么东西呢？
“拜。”钟彩明再次下令：“不拜就扣香火。”
荆正天心里一狠，当场跪了下去。
“两个一起拜，你怎么能只拜一个呢？”钟彩明用膝盖顶了顶荆正天的肩膀。
“可是……”荆正天心里这道坎怎么也过不去，现在赫堂真人的塑像就在他面前，他甚至只要一个小跳，就能跳到桌台上把塑像踢翻。
《气定神闲》第四章教他团结一致向前看，可是表面团结不就行了，背地里骂人家，人家又怎么会知道呢。自己求了师父那么久，师父一点回应也不给，自己就这么少行一个礼，少磕一个头，又怎么了。
“赤贩和赫堂原是夭桃乡人，在千年以前入了仙道，成了神仙，一直保着夭桃乡的繁荣，你要拜了，在这片土地上行走，他们才会保着你，上香虽然不能产生香火，但是态度要端正。”钟彩明把荆正天推到破庙的正中间，正对着两尊威武的神像。
“这叫保护？他们都保护了什么，说好的百里桃山千里飘香，硕果累累落英缤纷呢，还不是被大旱折磨得不成样子，百姓又死了多少，我全都看见了，这么大一个村子，现在人家最多不过十户！”荆正天甩开钟彩明的手，振振有词地说。
“唉。”钟彩明低着头叹了口气。
“为什么叹气？”荆正天问。
钟彩明低着眼睛摇了摇头。
“为什么摇头？”荆正天问。
“他们好歹没有让夭桃乡出现起义呀。”钟彩明说。
“没有起义算什么，要我说就该起义，反了他的，攻进国都龙城，夺了当今皇帝的鸟位，把不义之人全部杀尽，还天下一个太平！”荆正天义正言辞地说。
“可是皇帝是凡人，所以历史上才有起义军推翻前朝皇帝这种事，你有听说过凡人推翻天吗？”钟彩明问。
荆正天一愣，不知道说啥。
“如果不是赤贩舍得一身剐，自己愿意充当这个旱鬼，又运气好有人顶罪，仅仅一千来年的修为就当上了仙尊，夭桃乡这个地方，指不定会更惨，这里没有流浪的饥民吧，没有食己徒吧。”钟彩明说：“在当真人的时候，你说话是没有人听的，大家都当你的话不存在，当了仙尊，即便是最低级的仙尊，大家也好歹还会把你的话当个屁。”
荆正天沉默不语。
“况且，夭桃乡本来还是有很多人的，他们就像是真的被赤贩和赫堂真人保护起来了一样，无论如何也不会和起义扯上关系，我明明都很尽心地劝过他们了，结果他们就偏要回家种地。”钟彩明说。
荆正天好像突然知道钟彩明说的那些夭桃乡的居民，都是什么人了。
“就是那些盗匪呀，就是被你一声令下杀掉的盗匪呀。”钟彩明拍了拍荆正天的后背。
荆正天全身一阵颤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他擦了擦脸，心一狠，扑通一下跪下，一个头磕在地上。
———
“我听到了，那个赤贩，是旱鬼对吧。”
这是第三个人的声音，听上去干涩沙哑，像是在沙漠中风干了一千年的干尸突然开口了一样。这个声音很明显不是来自钟彩明的，荆正天也很确定，这个声音不是他自己发出来的。
荆正天猛然抬头，看到那个奄奄一息只剩下半口气的乞丐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双眼无神，依旧奄奄一息只剩下了半口气，可身体不知道怎么回事，变得十分精神。
“彼其娘兮的旱鬼，你该死啊，你该死啊！你有何见面在这夭桃乡受了整整千年的香火！你有何脸面！你怎么不去死！”乞丐从地上蹦起来，跳到小桌台上，弄得刚刚钟彩明刚刚才摆好的贡品红烛掉落地上，好在破庙年久失修，周围并没有什么绫罗幔布，红烛在地上滚了两圈自己灭掉了，没有引发火灾。
乞丐一脚踢翻赤贩仙尊的塑像，头颅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乞丐又跳下来，失心疯一样抱住钟彩明的大腿：“你是行走世间的大魔吗？救救我，救救我，我们一起成魔呀，成魔比成仙好多了，你是大魔吗，我想成魔！”
钟彩明下意识地一脚把乞丐踢开。
乞丐又转身跑过来抱住荆正天的大腿：“大魔，大魔，带我去地狱吧，带我去阴曹地府吧，大魔！”
荆正天一脸受惊的样子，他想学着钟彩明把乞丐踢开，但是好像他不用再动手了，乞丐已经死掉了，身体软趴趴地缩到地上，再也无法动弹了。
一枚晶莹剔透的钱币出现在荆正天手中，他拿起来看了一眼，吓得赶紧甩掉。
钟彩明突然反应过来，骑在乞丐的尸体身上，双手抓住乞丐的衣领，大声呵斥：“魔在哪里！魔在哪里！谁是魔！行走在地上的魔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死了……”荆正天微微弱弱地说。
“我知道他死了，快拜吧，赤贩仙尊的塑像坏了而已，等明年后面夭桃乡的人缓过来了，再给他塑上就行了，反正也没人知道他是旱鬼。”钟彩明说：“旱鬼旱鬼，赤贩仙尊以鬼这个字自称，其实就已经准备好下地狱了。”
荆正天拜了两拜：“如果赤贩仙尊真下地狱了，这个仙尊位置，由谁来担任呢？”
“我怎么知道，可能上面根本就不差这么个仙尊，也有可能让赫堂来担任这个仙尊。”钟彩明也跪下，磕了几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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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不少火烛全都燃烬了，只剩下三三两两的火光吃力地坚挺着。
钟彩明靠在门框上，望着门外雨，没有睡。
荆正天想睡，但是看着乞丐横死的尸体，睡不太着，他搞不清楚乞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成魔比成仙好，行走地上的大魔又是什么。
他又想到那些因为他一句话，全部被杀掉的盗匪，只感觉满心悸动，他有点害怕，害怕赤贩仙尊和赫堂真人怪罪下来，可是转念一想，不知道赫堂真人把他甩下车的时候，有没有算到会引发这么一个后果。
可是如果放跑盗匪？张家庄的奴仆们大概是不愿意的，盗匪们也会不依不饶，搞不好他昨天的香火还会还不上，他好像没得选。然而他觉得自己选错了，可是又没有办法，他已经回不到那个时候了。
越想越觉得心焦，一闭上眼睛，他就看到那些盗匪的脸，不是杀人越货的脸，而是在土地上勤勤恳恳劳作一辈子的脸。他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些盗匪扛着锄头，唱着山歌的样子。
荆正天翻了个身。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钟彩明突然开口说。
荆正天翻身到一半，停住了。
“我不成仙，就是为了杀魔，我要把天下大魔全部杀尽。”钟彩明说。
荆正天想说谁问你了，但是没有说出口。
“魔到底是什么东西？”荆正天问。
“魔，就是天道所不能容许的存在。”钟彩明打开一个葫芦，仰起头长饮了一大口：“我杀魔和天道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一点和人恩怨，我曾见过天南的百姓在数个月内死掉一大半，都是拜那个魔所赐。”
荆正天再次沉默不语。
“人，凡人，是很脆弱的，即便是人类的皇帝，人类最位高权重者，也是一抹脖子就会死掉的存在，光是一个大魔，就能在数个月内让整个天南土地上的人死掉一半，比大魔更厉害的天尊们怎么办，天尊们可都最少有着百万年的修为。”钟彩明说：“而且面对无上天尊至高大帝，你又能怎么办呢。”
“可是四大天王呢，东天王南天王北天王西天王，联合起来，是不是就能和无上天尊至高大帝抗衡了？”荆正天坐起来问。
“且不说四大天王有没有可能联合，四大天王是不可能反抗无上天尊至高大帝的，因为他们受了这四天之上四天之下最大的好处，没了这四个天庭，他们上哪当天王呢。况且，没有无上天尊至高大帝，谁又能渡得过天地大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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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正天睡到黎明时分，被钟彩明一阵狂摇到醒。
“唔？唔？唔……”荆正天急忙坐起，发现乞丐的尸体已经被丢到了一旁，一个全身官吏服饰，面色白净的男子出现在了寺庙里。
男子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两位仙师，我接到先祖的托梦，请问，那件事，是可以拜托你们的吗？”
钟彩明回了个礼：“哪位先祖？”
“赫堂真人是也，先祖极擅托梦，恕我直言，我这一身官服，也是先祖托梦给我泄露了选择题答案，才帮我谋到的。”男子说。
“我知道了，把位置告诉我吧。”钟彩明伸了伸懒腰。
“位置倒是好说，可是昨夜才下过一场急雨，大地湿润，这真的可以办得到么？”男子一脸疑惑。
“你是在小瞧仙师法力呢？”钟彩明挑了挑眉。
“不敢不敢。”男子又行一礼。
“那就带路吧。”钟彩明说。
“我不方便出面，我直接说地址吧，就在这山下，夭桃乡村庄边缘，有官兵重兵把守的地方。”男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