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荆正天现在倒是一刻也不想为过去这几天的疲惫悲伤,他跟着钟彩明来参加一场晚宴了,说是当地的一个举人乔迁新居,特地在御箭城有名的鸿福楼中宴请宾客。
这实在是一个让人高兴的场合,尽管这个举人和他荆正天没有什么关系,但晚宴热闹喜庆气氛的感染下,荆正天也觉得心情好了很多,最重要的是,他可以难得的休息一下了。
荆正天封了一个红包递到门口收钱的管家手里,他第一次觉得把钱交给别人竟是一件让人神清气爽的事。
管家点头哈腰,恭恭敬敬地招呼:“客官里面请,客观里面请。”
“上客一位!”店小二在门边上扯着嗓子叫唤。
荆正天正要抬脚往热闹非凡的鸿福楼里迈,他的腿却突然被人扯住了。
荆正天低头看了一眼,是两个灰头土脸抱着破碗的小孩,身上破破烂烂脏脏兮兮的,荆正天分不出他俩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
“滚,滚,去,一边去。”店小二走出门外,两脚把小孩踢开。
“公子,别见怪,别搭理他们,等我们吃饱喝足,自然会剩下有一些泔水给他们填肚子的,我知道公子心善,但是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公子的善心就暂且收收吧。”管家满脸堆笑,一手按在荆正天的背上,把他往鸿福楼里推,另一只手轻轻拍着荆正天的肩膀,仿佛真要把一丝善心给他拍回去。
店小二赶跑了小孩,回到楼里领着荆正天在人满为患的筵席中穿行:“公子贵姓呀。”
店小二随口问道。
“免贵姓荆。”荆正天说。
“姓什么?”楼里太过嘈杂,店小二没有听清楚。
“姓荆!”荆正天对着店小二的耳朵大声地说。
“好嘞,荆公子坐哪一桌?”店小二又问。
“钟……”荆正天话还没说完就被店小二打断。
“公子坐钟仙师那一桌是吧,好嘞,公子楼上请!”店小二耍着花腔卖力地吆喝。
荆正天挠挠头,跟着店小二登上楼梯挤上楼。
荆正天四下打量,鸿福楼的二楼没有一楼那么喧闹,一楼坐的大概都是普通宾客,人挤着人,桌挨着桌,连通行的过道都快被挤没了,二楼却繁华很多,装饰恢宏大气,又有七彩的帷幔四处装点,粉饰得仿佛仙境一般,烛火的光芒透过彩色的帷幔照印室内,让人有种踏足梦中的不真实感。
酥胸半裸的女孩们在走廊上排着队,不知道是因为光线的原因,还是因为化了妆的原因,每个人看起来都千娇百媚,仿佛各个都是狐狸成了精,化为人形要勾引世人堕落。
她们每个人都在向荆正天抛着媚眼,在可以被允许的范围内搔首弄姿。在女孩们的媚眼中,荆正天有点飘飘然了,他觉得心中有只山猫在抓挠,一股热血冲上脸颊,他不知觉地把头低下了。
走廊尽头,店小二拉开一扇大门,门后是一间装修得像是小院一般的雅室,雅室四周有石砖围绕,堆砌成墙,墙边上摆着烘托气氛的大型盆栽,雅室屋顶被漆成深黑色,点上点点烛光,给人一种坐在星天之下的奇妙感。
来参加宴会的什么人都有,能进到这件雅室的都是当地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张举人和当地官员们坐在主桌上,旁边桌上坐的都是当地豪强,
张举人和当地官员们坐在主人的一桌,其他桌上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从衣着上看,坐在主人边上的是客商,再往边上是各种乡绅富商,钟彩明坐在富商那一桌,不算末位,但也算不上高位,距离张举人他们桌很远,大概率是直到宴会结束都没办法和张举人说上一句话的。
这样隆重的场合上,大家都带着自己的随从,随从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更是一种实力的证明,荆正天此来,也是作为钟彩明的随从才进得了场的。
荆正天找到钟彩明的位置,和周围的达官显贵们点了点头,打了招呼,在钟彩明边上坐了下来。
现在宴会上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因为御箭城最出名的舞姬在起舞,伴随着时而悠扬时而激昂的鼓点,长袖蹁跹,一颦一瞥间有千百风情流露,仿佛神仙临世,让人心神荡漾。
荆正天顿时觉得外面那一排的女孩子,都比不上这位舞姬十分之一。
鼓点渐渐平息了,只剩琵琶慢慢悠悠地清弹,舞姬跪坐在地,双臂缓缓垂下,荆正天暗自感叹可惜,自己来晚了一步,舞曲要结束了,不能多欣赏一段。
谁成想,就在几个宾客几乎都要站起来鼓掌的时候,平息已久的鼓点骤然激昂,舞姬从地上轻跃而起,在空中轻盈地旋身,荡开长袖。
那几个宾客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站起来拍手叫好。
这段劲舞确实一绝,荆正天也想站起来起哄,拍手叫好,他还在荆村的时候经常和村里的其他小伙子们这么干,当时他们还吹口哨来着。
但是荆正天被钟彩明拉住了。
“你把你要处理的文件带来过了?”钟彩明侧着头,在荆正天耳边低声询问。
“带来了。”荆正天拍了拍手中拎着的包:“我知道你是怕放在旅店里容易遭贼,文件被偷了不好回去交差,放心吧,以后这些文件我走到哪带到哪,不会让他们被偷的。”
钟彩明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你现在开始办公吧。”
“什……”荆正天怀疑自己听错了:“办公?就在这里?今天不是张举人乔迁大喜的日子吗?”
“人家张举人乔迁大喜关你什么事,快点,趁着现在舞蹈最精彩,谁都不想分散注意力的时候,把你热爱工作的一面展现出来,让他们知道我钟彩明有多会带团队。”钟彩明说。
“不要,我不干,我不要……”荆正天满眼恐惧地看向舞姬,现在确实是舞蹈最精彩的时候,鼓点激动人心,舞姬的舞姿让人热血偾张,荆正天说什么都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开始工作:“能不能宴会结束之后再做呀,我今晚不睡觉了都可以,至少现在,至少现在让我看完这一支舞,好好吃两块彩吧,现在菜都还没上……”
荆正天想着晚上通宵处理文件的劳累,咽了一口苦涩的口水,但是如果能看完这一支舞,倒也算值得,以后要后悔就让以后的自己去后悔吧,现在他就想要休息片刻,快乐一会。
钟彩明微笑着拍了拍荆正天的肩膀:“我很开心,能看到你有这样的觉悟。”
荆正天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至少这一刻,他可以安心地看舞了。舞姬小姐姐真的好漂亮呀……
“所以现在开工吧。”钟彩明说。
“什么?”荆正天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不是说好了,晚上通宵么?”
“对呀,晚上通宵,正好把明天的文件处理了,现在正好把今天的文件处理了,饭你也别吃了,加紧弄吧,你想啊,现在把今天的文件处理了,晚上通宵把明天的文件处理了,那明天我是不是就可以把新的文件安排给你了。”钟彩明抚摸着荆正天的后背:“快点开工,别等别人抢了这个先,不干就扣香火了,你现在但凡从我这里少拿一分香火,在讨债的仙官那里可都是要剁手剁脚的,到时候你因为还不上贷的问题去不了天庭,被你的仙尊师父抛弃了,可别怪我哟。”
荆正天欲哭无泪,从包里掏出文件,铺在桌子上,提起笔开始处理起来,现在他看见这些文字,满脑子都是怨恨。
乐曲声达到一个更高潮,琵琶声如急雨倾泻,天穹倾覆,鼓点声急如千军奋勇万马奔腾。钟彩明站起来,拍手叫好,又把手指含在嘴里,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荆正天看着满纸的文字,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你看看人家多努力,多狼性,在看看你,懒成这种鬼样子,你也带了账本过来吧,现在就把下个月的预算给做了。”荆正天突然听见旁边的富商说。
荆正天抬起头,看到旁边富商的随从也掏出一个小本一个算盘,开始做预算起来。
随从恶狠狠地剜了荆正天一眼。
然后是越来越多的随从开始就地办公。
舞姬一曲舞罢,各式菜肴珍馐上桌,雅室里喧闹起来,主人们推杯换盏,荆正天看着自己文件前方为他准备,他却丝毫没有动过的碗筷,只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旁边的富商夹菜,一滴油水滴下,差点溅到荆正天的文件上,还好荆正天眼疾手快伸手撤走了文件。
他抬头看向富商,富商嘴里的彩还没咽下,就急着给钟彩明敬酒。
“仙师找的这么一个随从,真是人间豪杰呀,人间豪杰,狼性,太狼性了,狼是不需要吃东西不需要休息的,狼是永远愤怒永远在工作的,我一直在教导我的随从要多狼性一点,可是他们一直就这怂样。”富商用膝盖顶了一下旁边的随从。
随从向荆正天投来狼要捕食猎物一般的眼光,荆正天注意到对方和自己一样,提着笔这么老半天,笔尖的墨水都干了,也没憋出两行字。
“哪有哪有,分明是阁下的随从才是人中豪杰,我这随从愚笨,我就教他勤能补拙而已,我教了,他就听进去了,仅此而已。”钟彩明微笑着和富商碰杯,仰头一口饮光杯中酒水。
富商饮光酒水,又用膝盖顶了一下旁边的随从:“听到没有,教了要听,听了要学,你也没人家聪明,你瞧瞧人家多勤奋刻苦。”
荆正天不敢再看随从的眼神了,他现在是真怕随从吃了自己,他看向自己的文件,憋了半天,还是憋不出半个字。
随后,大家都被一阵喧闹声吸引了注意力,荆正天抬起头,看到御箭城太守一巴掌把作为他随从出席宴会的刀笔吏打翻在地上。
“别人都愿意干活,到你这你就不愿意干了,你是想怎么样,造反么?”太守怒声呵斥:“你要是忘记带文件了就给我回去拿,这里距离御箭城府也不远!”
“我都回去了,我为何不在下面办公,一定要在这宴会上整理文件,这文件要是不小心沾了油水,我回去不也还得重写!”刀笔吏坐在地上捂着红肿的脸颊,心有不甘地说。
“你多嘴!”太守一脚踹过去。
刀笔吏被踹翻在地,包中的文件散落一地,他分明是带了文件的。
“哎呀,大喜的日子,不要把气氛搞得那么僵嘛,这家伙不想做,就别让他做就行了,来来来,吃菜吃菜,别伤了和气,别冲了喜气,大不了之后把他开了就行了,一个刀笔吏而已,不值得动气,不值得。”张举人筷子都来不及放,站起来赶紧拦住太守。
“对呀,张举人大喜的日子,我们在这里办公,把气氛搞得那么僵,成何体统,大家就应该欢庆起来,搞得热闹点。”刀笔吏转过身来,也不站起身,就地盘着腿对下面的随从说:“大家都想吃饭喝汤的对吧,大家都想看舞姬小姐姐再舞一曲的对吧!”
没有人敢回应他。
太守甩开张举人,拔出佩刀,一刀斩得刀笔吏血溅当场。
太守一脚踹倒刀笔吏的尸体:“彼其娘兮,我今天非斩了你不可!”
张举人当场把筷子砸在地上,双手鼓掌:“好,斩得好!斩得好呀!”
也没有人敢迎合,雅室里静悄悄的。
这个时候小二又把雅室大门推开了,一个和刀笔吏穿着差不多的小吏迈着小碎步跑进来,在太守面前站住,点头哈腰地说:“太守大人,他死了,那他这份工,可以让给我来做了吗?”
太守收刀入鞘,白了一眼:“你来做吧。”
“好嘞,好嘞。”小吏推开刀笔吏的尸体,拢了拢染血的文件,也不上桌,就地动笔批注起来,宝贝一般珍惜着来之不易的工作。
“大家吃菜吃菜!我张举人乔迁大喜,今日我敬在座的各位一杯!”张举人举杯庆贺。
除了随从,在场的所有人都举杯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