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荆正天又给油灯里续上一根灯芯，屋子里稍微又亮了一点。
整个旅馆里静静悄悄的，不止旅馆，外面的大街上也安静无声，方才还有打更人敲着锣从街道上经过，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现在连股风声也听不见。就连钟彩明所在的隔壁，经过好一段时间的闹腾，终于也安静下来。
他没想到钟彩明竟然真的把舞姬小姐姐领回来了，在隔壁欢闹了好久。
荆正天揉了揉已经困得快要睁不开的双眼，酸痛的手重新提起笔，他还有堆成小山的文件需要批改处理，而且他还不能撂挑子不干，他在晚宴上说了要通宵，他就得通宵，钟彩明明天一大早就要来检查进度，进度不达标就不给他发香火。
荆正天回头看了一眼铺好的床铺，他现在多想心一横，不干就不干了，然后把笔砸出窗外，当场脱下衣服钻进冰凉软和的被窝里面，安安稳稳睡上几个时辰。但是他不能，他如果真撂挑子不干了，他的下场就和晚宴上的刀笔吏是一样的，甚至下场比他还惨。
况且他不干，这活有的是人干，他这几天就看到有好多同样借了各种仙家幸福安心放心美滋滋贷的年轻修者来找钟彩明，问钟彩明还能不能多收一个打工的，他们绝对拼死拼活一天十二时辰不眠不休批改文件，反正又不会猝死。
好在钟彩明通通拒绝了，原因是那些修者少说也有百来年的修为，而他荆正天的修为，少到只能按天来算。钟彩明的修为也没有多高，对她来说荆正天最大的好处就是修为低，容易控制。
荆正天记得自己前些天还问过钟彩明，既然要处理的文件这么多，为什么不多雇一个人来处理呢。
然后他荆正天就被钟彩明一阵暴锤。
钟彩明说：“你傻啊，你身上才榨出来多少香火，你不正好一个人当两个人用么，多雇一个人你当我香火多了没处花呀？”
然后荆正天就像现在这样被一个人当两个人来用了。
每次荆正天抱怨累的时候，钟彩明就会说，觉得累就应该去看看寅时的御箭城府，人家是以凡人之躯，每天从早干到晚又从晚干到早的，人家比你苦多了。
荆正天伸了个懒腰推开窗户，月朗星稀，远远望去，视野能一直延伸到御箭城高大的城墙。旅馆总共四层，不算太高，荆正天和钟彩明住的是第四层，大半个御箭城也算是尽收眼底。
遥遥望去，城中心最为恢宏的建筑群就是御箭城府，前庭是衙门，各种御箭城的官吏集中办公的地方，后院是御箭太守的府邸，他直接把自己的家和衙门连起来了，美其名曰是方便监视大小官吏们的工作情况，实际上就是为了方便监视他们的工作进度。
御箭城府确实灯火通明，看得出那些官吏们也一直忙到了现在，上行下效，整座御箭城都是拼命的气息，有不少商会大院，员外府邸，到现在也都还亮着灯。
想到还有那么多人和他一样，工作到这么晚，他身上的痛苦……丝毫没有减轻，别人痛苦关他什么事，他的劳累又不会因为别人比他更劳累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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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灭无定仙尊打着哈欠，趴在马车车厢里，都快睡着了，这摇摇晃晃颠颠簸簸的感觉，又正好是催人困倦的，如果不是她已经在马车上坐了那么久的情况。
“扯皮仙人，你驾车那么久了，不累么？”明灭无定打着哈欠困困兮兮地问。
“不累。”扯皮仙人笑着说。
“你很累，我都听出来了。”明灭无定仙尊慢悠悠地说。
“不累，不累，明灭无定仙尊您听说过寅时的御箭城府么？”扯皮仙人问。
“听说过，听说御箭城的太守是个老不死的变态，整天就喜欢把人往死里逼，让下面官吏们玩命地工作，玩命地工作，让官吏们都睡在御箭城府里，好省去通勤的时间，睡醒了就工作。”明灭无定仙尊突然来劲了，坐起来说。
“额。”扯皮仙人挠了挠头说：“我听到的传言没有那么极端，也没有那么尖酸刻薄，我觉得还挺好的，前些天我听同事们在说御箭城府里的爆裂刀笔吏的故事，实在太过热血了，听得我手脚发热，深感自己还是太过怠惰了。”
“爆裂刀笔吏？”明灭无定仙尊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就是一个天赋不凡的刀笔吏，不过刀笔吏是古时候的说法了，现在的说法是文书官或者文吏。”扯皮仙人解释说。
“这种东西你就不用跟我解释了，你当我是活了多久的仙尊呀，赶紧将那个刀笔吏是怎么爆裂的吧。”明灭无定仙尊催促道。
“好好好，我这就说。话说那个刀笔吏，当年就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文书小吏，一开始他和其他普通官吏一样，正常时间上工，正常时间下班。然后有一次御箭太守就骂他懒，说他没有学问，呀无颜见爹娘。”
“然后呢？”明灭无定问。
“那个文书小吏就拼命工作呀工作呀工作呀，一个月后太守来检查工作，还是骂了他一句懒狗。然后那个文书小吏就更拼命地工作呀工作呀工作呀，工作到最后都吐血晕倒生了病，一个月后太守来检查的时候，他因为太过努力的工作，拉了肚子，没办法直接和太守汇报工作，被太守骂了一句懒驴懒马屎尿多。”
“呵呵。”明灭无定仙尊冷笑了两句：“然后呢？”
“然后他就更努力地工作呀工作呀工作呀，最后他成功了，被太守认可了，成为太守身边的红人，被大家称之为爆裂刀笔吏。”扯皮仙人说：“我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深深感受到自愧不如，我也应该像他这么努力工作，果然只有这样努力的人，才能成为世间独一无二的主角呀，哪里像我，默默无闻籍籍无名，就是个破驾车的仙人，我再不努力，未来可就黯淡无光了呀。”
扯皮仙人说着，摇了摇头，感叹自己的没出息。
“那个刀笔吏，好像已经死了哦。”明灭无定仙尊打开《东天庭晚报》，扫了一眼上面的新闻说：“被御箭太守亲手杀死了，就在今晚御箭城鸿福楼的晚宴中，然后他的位置很快有一个新的小吏接替了。”
“阴谋！阴谋！肯定有阴谋！努力的人得不到好报，肯定是那个接替他的小吏使了绊子！”扯皮仙人叫嚣。
明灭无定仙尊仰天大笑两声：“累了就应该休息，而不是去看别人比自己更累，这个世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比累的世道，弄得谁越累越优越似的。”
明灭无定仙尊收了《东天庭晚报》，一个纵身从马车侧窗跳了出去。
扯皮仙人急拉住马，还在疑惑怎么能有人从如此狭窄的侧窗跳出去时，想到明灭无定仙尊只有一米五五的身高，顿时释怀了。
明灭无定仙尊从斗篷中抽出一根红布条绑在手臂上，朝着一个饥民的聚集地走去。
这些饥民们应该是要去御箭城逃荒的，几个人围着一个篝火坐在一起，拖家带口，现在篝火已经熄灭，所有人都躺在地上，蚊蝇盘绕在上空。
“还有人活着吗？”明灭无定仙尊大声问了两声。
没有人回答。
正当明灭无定仙尊准备离去的时候，才有两个小孩晃晃悠悠地从地上虚弱地坐起。
明灭无定仙尊用脚踹开一具已经干成干尸的尸体，从斗篷中掏出一小袋大米，打了个响指，火堆窜起火焰。明灭无定仙尊当即生火做饭起来，扯皮仙人见势，虽然不知道明灭无定仙尊要干什么，但既然是仙尊要做的事，肯定轮不到他这个小仙人干涉。扯皮仙人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搭了把手，帮着添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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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一锅香喷喷的大米饭就做好了，有点糊锅，最中间的部分被烧焦泛黄，对两个很久没有吃过东西的小孩来说，已经是人间珍馐了。
两个小孩看得眼睛都直了，明灭无定仙尊掏出两个玉瓷饭碗，添上两碗饭，递到小孩面前。
两个小孩想都不多想，也不怀疑饭中有没有毒，端着饭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尽管很烫。
“吃慢点，吃慢了我就再给你们一碗，吃急了我就不给你们了。”明灭无定仙尊说着，端起铁锅，交给扯皮仙人端着。
扯皮仙人立刻就明白了，太久没有吃东西不能吃太快，不然胃会受不了，这两个小孩还是会死掉的。
两个小孩尽可能地克制起来，但还是吃得一点也不慢，一人一碗，很快就吃了个精光，然后抱着手里的空碗，直勾勾地盯着扯皮仙人手里冒着热气的铁锅。
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是女孩的小孩哇地一下哭了出来：“是，是我们吃得太快了吗？对不起，对不起。呜呜呜。”
明灭无定仙尊蹲下来，摸了摸孩子的头：“原来会说话呀，旁边那个男孩，你会说话吗？”
男孩一愣，低低地说：“会，会说话。”
“扯皮仙人，再给他们一人添一碗。”明灭无定仙尊回头对着扯皮仙人说。
“哦，哦，好的。”扯皮仙人把铁锅放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添起饭来，他小心翼翼地避开被烧糊的部分，添出没有被烧糊的部分，放进碗里，丝毫没有注意到明灭无定仙尊对着他飞起就是一脚。
扯皮仙人一脚被踹飞出去几米远，捂着腮帮子从地上坐起来，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明灭无定仙尊。
明灭无定仙尊一个小助跑，又是一脚踹中扯皮仙人的后脑勺。
“啊，咳咳，咳咳咳，仙尊，仙尊这是干什么……”扯皮仙人痛苦地挣扎着。
“你什么人呀，赶紧给我晕过去呀，晕过去呀，抗了我两脚还没有晕过去，你怎么这么皮糙肉厚呀！吃我大记忆消失术呀！”明灭无定仙尊又是几脚朝着扯皮仙人的脑袋踹了过去，总算是把扯皮仙人踹晕了。
明灭无定仙尊回到两个小孩身边，添出两碗饭，微笑递到小孩面前。
小孩受了惊吓，犹犹豫豫好半天才接过饭，吃了起来。
“会唱歌吗？”明灭无定仙尊问。
小男孩抬起头来，嘴角粘着饭粒，摇了摇头。
“我，我会唱。”小女孩还没来得及把米饭咽下去，就着急地说。
“行，唱来听听，唱得好的话，我把这锅饭都就给你们，但是你们得答应我几个要求，这锅饭你们不能一下子全部吃光，你们要把里面的饭全部取出来，藏在衣服里面，不能让其他人看到，你们要顺着这条路一路走到御箭城。”明灭无定仙尊手指着旁边的大路，一直延伸到远方。
两个小孩点了点头。
明灭无定仙尊满意地点点头：“行，唱吧。”
小女孩扯着嗓子唱了起来：“先吃左脚，吃呀吃呀吃呀吃呀，真好吃！再吃右脚，吃呀吃呀吃呀吃呀，吃饱啦！”
小女孩唱完，眼巴巴地看着明灭无定。
“谁教你唱的？”明灭无定仙尊皱着眉头问。
“二叔教我的。”小女孩指了指刚才被明灭无定踢开的干枯的尸体，尸体确实没有脚。
“别唱那种歌了，我教你们唱两首，你们学好了，以后要去御箭城里唱啊。”明灭无定仙尊说。
明灭无定仙尊清了清嗓子。
随后清澈如灰色的天光洒进清泉的歌声忽地在这片尸骨蔽野的荒原上响起，明明无风，却仿佛骤然有大风拔地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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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皮仙人从车座上晃晃悠悠地苏醒，他好像睡了个好觉，只不过可能是睡在车上的原因，浑身上下到处酸疼，尤其是这脖子和脑袋，疼得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踹过一样。
扯皮仙人回头掀开门帘，看向车厢，明灭无定仙尊正盖着斗篷，睡得正香。
不得不说，明灭无定仙尊的睡颜挺可爱的。
但是扯皮仙人在看到明灭无定仙尊的第一眼，想到的不是明灭无定仙尊的睡颜，而且一些其他事情。
“噢噢噢！”扯皮仙人一阵怪叫，他想起来了，他全部想起来了。
明灭无定仙尊昨晚上说了，累就休息，而不是去看别人比自己累，然后想办法把自己弄的比别人更累。
难怪自己会睡着呀。
扯皮仙人拉了拉缰绳，继续驱车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