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正天已经忘记时间过去了多久，他感觉自己被钟彩明卖掉了，就卖到这间名为御箭城府的监牢里，只能没日没夜地处理工作。
虽然钟彩明偶尔还会来看望他荆正天，但是他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不同，手中的工作依然多得要命，没日没夜批改了那么久，文件依然多得吓人，小山一样堆在他的桌面上。
御箭城府永远灯火通明，光线晃人，让人分不清白昼黑夜。
“老荆。”
荆正天听到有人在叫自己，他抬起头，看到已经略显衰老的刀笔吏站在他面前，抱着一堆文件。
“你隔桌的隔桌，那个小赵猝死了，你来接手他的工作。”刀笔吏把文件堆在荆正天桌上，桌面突然承受重量，不知道哪根木条发出了嘎吱嘎吱的抗议声。
“好。”荆正天木愣地答应。
以往在这个时候，他会一肚子怒火，自己手里的工作本来就做不完了，还要再多干一个人的活？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但是现在，他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怒火，甚至说他都忘记所谓的愤怒是什么东西了，他脑子里只有工作，赶紧把今天的文件处理完，他好缩桌子底下睡一觉。
对了，上次在桌子底下躺着，是什么时候的事去了？
“老荆，你接手了小赵的工作？”旁边的同事顶着浓重的黑眼圈，满脸发青地问荆正天。
“是的。”荆正天呆滞地回答。
“小赵那里有一份文件，你优先处理一下，我半个时辰后就要。”同事说。
“好的。”荆正天抽出文件处理起来。
———
御箭太守冲进房间，所有人都条件反射一般站起来，毕恭毕敬地欠身，看向御箭太守。
“听说你们又有人猝死了？”御箭太守很明显才刚刚睡醒，衣服都还没有穿整齐，就怒气冲冲地赶了过来。
“回禀太守，是小赵，赵启仙，他于今天凌晨猝死，工作已经全部交接给了荆正天，工作上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刀笔吏毕恭毕敬地汇报工作。
“我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了，我每一次都在强调，每一次都在强调，你们为什么就是不听就是不听！”御箭太守猛拍着大门，气得直跺脚：“我再强调一遍，作为御箭城府的官吏，你们是不允许猝死的，猝死了负责同一项目的全部官吏都要扣工资！”
官吏们听着，好像已经麻木了。
“你，你叫荆正天是吧。”御箭太守一边伸手指着，一边快步走到荆正天面前。
“是我。”荆正天无神地回答。
“你之前参与过小赵的项目吗？”御箭太守问。
“没有。”荆正天机械地回答。
“现在你接手了小赵的工作，我要扣你香火！”御箭太守指着荆正天的鼻子，一巴掌拍到办公桌上，满桌的文件跳了一下。
“好的。”荆正天麻木地回答。
御箭太守又转身面对其他所有官吏，大声地说：“我不是针对他荆正天，我是杀鸡儆猴，你们那些猝死的，准备猝死的，你们这么做，生你们养你们的父母会怎么想，你们很多人的家里是花了很多钱，拖了很多关系，才进到御箭城府端到这金饭碗的，因为猝死被扣了工资，值得吗？”
御箭太守又点向几个最努力的官吏：“这十年的奖金还想不想要了，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我好不容易给你们发个奖金，你们还不珍惜。”
被御箭太守指指点点的几个官吏低着头沉默不语，好像真做错什么事一样。
“所有人给我好好调整心态，提升一下心理素质，每个人写三千字的检讨，刀笔吏今天下午给我收上来。”
御箭太守训斥完，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外，一边走还一边念叨：“小赵真是，不要脸的白眼狼，他猝死倒是一了百了，还得我帮他擦屁股，还得我去慰问家属。”
御箭太守身边的仆人赶紧安慰太守：“这件事又不是太守的错，太守别动气了，气伤身体可不好。”
另一个仆人赶忙附和：“就是就是，那个赵启仙，就是命贱，还启仙，启鬼！”
———
终于处理完一份文件，累得快散架的荆正天挪着蹒跚虚弱的步伐走到水缸边上，用水瓢舀了一瓢水，倒进自己杯子里。
这里是个专门的隔间，供官吏们休息的地方云雾缭绕，点着香火，规定上每个在御箭城府工作的官吏每天都要来这里上一炷香，但是也没人监督，有些人就会选择不来烧香，然后挤出点时间多处理一份文件。
比如之前猝死的那个赵启仙。
荆正天点上一炷香，也不知道点给谁，但是看着香火燃烧，闻着香火，他觉得自己总算是能缓上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了。
很奇怪，明明闻着香火的味道，会让脑袋空空如也，可他莫名觉得点燃香火的这一刻，自己才是自己，如果不是有香火在这撑着，他恐怕早崩溃了。
他突然发现刀笔吏也在这个地方，呆呆地望着窗外，头发已经白了好几缕，完全没有了一开始荆正天见到的那般意气风发。
“老荆？你来舀水呀。”刀笔吏疲惫地寒暄。
“嗯。”荆正天点点头，脖子不知道哪块骨头发出“咔哒”一声：“刀笔吏好，检讨我还没有写完，下午一定交上来。”
荆正天用把一瓢冷水倒在自己手上，抹了一把脸，让自己稍微清醒一点，但是似乎收效甚微。
“老荆呀，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首童谣？”刀笔吏疲倦问。
“什么童谣？”
“我也不会唱，但唱的好像是，红林军要替天伐无道什么的。”刀笔吏苦笑着摇了摇头。
“红林军，替天，伐无道？”荆正天每个词都认得，可是组合在一块，他完全不懂得这个句子的意思。
“我在一份文件上看到的，说是起义军中的一支名叫红林军的队伍，会把当今圣上推翻，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刀笔吏说。
“哦。”荆正天只是机械地回答，他理解这个句子的意思了，放在以往，他可能会觉得热血沸腾，可是现在他只想赶紧回到办公桌前，把文件处理了，然后把御箭太守要的三千字检讨写了，弄完了，他今天应该可以蜷缩在桌子底下睡上两个时辰。
“我以为你会更激动一点，我记得你刚进来的时候，私下里还问过我为什么不起义，推翻御箭太守的暴政什么的呢。”刀笔吏笑了笑，看向窗外说。
“刀笔吏说的是哪个荆正天呀，没有的事，把御箭太守推翻了，谁帮我付欠的香火呀，刀笔吏真会说笑，我现在只想工作，赶紧弄完，说不定明天凌晨我就能过来烧香。”荆正天恋恋不舍地看着从焚香顶端袅袅升起的蓝色烟雾，焚香提供的快乐，已经是他人生唯一的乐趣了，起义什么的，已经不关他什么事了。
那些东西，都不再重要。
刀笔吏端起水杯，仰头一饮，喉结抖动，一杯凉水下肚，刀笔吏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看着更加精神饱满一点：“你先去工作吧，我在这里再站一会。”
“好的，我先去忙了。”荆正天眨了眨已经快要睁不开的双眼，推开门离开隔间。
———
“荆哥，你听说了吗，有两个小孩进了御箭城，唱了首童谣，唱得城里人心惶惶？”
荆正天回到座位上，旁边一个刚进来没几天的小举人有些激动地说。
“哦，那又如何？”荆正天冷漠地说。
“我听说红林军经历了一次内乱，很多人都在分析红林军绝对走不出乌炎，但是他们竟然走出来了，还在向御箭城进军，现在距离御箭城越来越近，可能不久就会抵达御箭城下，应该会攻城。”小举人兴奋地说。
“攻城你也要上班，不要以为有个起义军攻城你就可以偷懒了，起义军攻城，和你有什么关系？”荆正天皱着眉头一阵念叨。
“红林军据说是起义军中战斗力很强的一支，荆哥你就不好奇他们能不能攻下御箭吗，听说他们是放弃了乌炎城直奔御箭而来耶。”小举人说。
荆正天砸了一下嘴：“啧，你那份文件处理完没有？”
“额，还，还差一点，就最后一点。”小举人挠挠头。
“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我要拿到文件。”荆正天冷冷地说。
说完，荆正天忽然愣住了，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自己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自己天天守在茶楼边上，去听英雄们奋起反抗杀尽天下不义之人的故事。
可现在他听人谈起义军，只觉得聒噪。
荆正天甩了甩头，把混乱的想法甩出脑袋，他必须开始工作了，他计划在半个时辰之内弄完御箭太守要的检讨，不然的话，本来就少的睡眠时间不知道又要压缩多少。
———
明灭无定仙尊骑在马上四下眺望，悠悠苍天下，红林军正在大路上行走，乌泱泱地连成一条长线，往前看去看不到头，往后看去看不到尾，只看得旌旗招展，被长风卷动，如一片流动的暗红色的海。
扯皮仙人的车没人看着，果然就没了，不知道是被人顺走了，还是被人拆了当柴火烧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那天太过混乱，即便剿灭了龙鬼和其部队，红林军内部的混乱也一直持续到晚上。
如果不是宋军师拉着白氏走遍各处营地，安抚人心，混乱不知道还要持续多长时间。
混乱平息之后，为了安抚徐龙徐凤的部队，徐龙徐凤的死被推到龙鬼头上，宋军师顺势收下了徐龙的部队，而白宗平则拿下了徐凤的部队。
一直按兵不动的庞良被指责是墙头草，不想出力，只想坐收鱼温之利，他被革了军中职务，从普通士兵开始从头做起。
当时明灭无定仙尊一直在建议宋军师，要不找个理由直接把庞良做掉算了，但是宋军师念起同乡之情，并没有杀掉庞良。
为了补偿张地主的损失，庞良的部队被划归到了张地主麾下。
又因为张地主牵线搭桥，不少当地豪族都加入了红林军，一时间，红林军声势壮大，乡野百里闻其名，无不脸色突变。
而这些豪族到了军中……
“哈哈哈哈，没想到啊，我们盘剥了一辈子农民，竟然有朝一日会代表农民出征，我觉得我都快对不起我这个地主之名咯。”一个乡绅嬉笑着，坐在马车之中，端着一杯红茶，细细地品着。
“不不不，兄台此言差矣，我们现在哪里是地主，我们现在是农民主人家，农民主人家和地主可不一样，兄台不要搞错了呀。”旁边另一个豪族搂着自己美丽动人的夫人，掀着窗帘，对着旁边的乡绅说。
“贤弟此番，怕不是要飞黄腾达，裂土封疆，当个侯爵了。”
“我能封侯爵，那么兄台一定是公爵，能封个国公了！”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扯皮仙人骑在马上，听着刺耳，这些人分明啥事也没干，半点力也没出，突然就要来分享红林军的胜利果实了，听得扯皮仙人浑身不爽，比他马车被人拆了还不爽。
红林军核心骨干在内乱中锐死去太多，而乌炎豪族势力又突然间大规模涌入红林军，现在豪族在红林军中话语权很大。
可以说目前红林军的指挥系统相当混乱，明灭无定仙尊也是趁着这次混乱，略带了点节奏，“把放弃乌炎城直接进军御箭城”的战略方针敲定下来。
“明灭无定仙尊，您说，红林军真的可以攻下御箭城吗？”扯皮仙人去过几次御箭城，他见过御箭城的城防，那是让人望而兴叹的防御，恐怕没有强攻下来的可能。
“御箭城，城高且坚，基本上没有攻破的可能。”明灭无定仙尊说：“攻城这事，围而不攻才是上策，很多时候城不是攻破的，而是把城里的粮食耗光，城不攻而破。”
“所以红林军要使用围城战略？”扯皮仙人问。
“围不了，御箭城算是国都龙城的最后一道防线，龙城那边不会坐视不管的，况且拉拢豪族乡绅花费的时间，足够消息传播到御箭了，他们不会没有准备。”明灭无定仙尊说。
“那怎么办？如果龙城那边派军队过来，围剿义军的军队也追上了红林军，红林军不是连跑都没地方跑？”
“不攻不围，我有办法让御箭城破。”明灭无定仙尊幽幽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