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义进了海喇都城门洞子,找到了县衙东南的马记车马店,把大耳朵交给走来的伙计。苏三踱着碎步早在门口等他。穿过汗气烟味的大通铺,他俩进了后院一间破旧的马厩:高梁秸秆上躺一个四十左右的黄人,脸手眼指甲全身皮肤都是褐黄色的;脸上没肉,皮包骨头的他见有人进来想爬起,动弹了几下挣扎不起,跟前一个碎娃娃拉着他手光是个哭,嘴里喊着“达达达达”的。
家义赶忙扶起让他靠在土墙上,那人抬了几下手指着岁娃娃,嘴张着想说啥却说不出,艰难地发出“啊哈啊哈”的声音。深黄的眼晴瞅着娃娃又转向家义。家义看清是一个没穿裤子瘦小脸黑头大,头发上爬走着密密麻麻虱子虮子的男娃娃。
苏三过来抱起哽咽的娃娃向外走了,娃娃扭头咧着嘴哭声越大了,“达达达达”的嚎喊。
——伤心嫩稚让人听了难心悲催的声音从马厩里飘向客栈,一直向外。
黄脸男人从头上取下油腻的瓜皮帽递向家义,脱他脏污的单夹背心时家义拦住了他,把帽子原戴在了他头上。家义知道他想把他最后仅有的一点东西,留给从此分别久不相见的儿子。
家义眼睛湿了,跟着牙客苏三离开了马厩来到前堂,在掌柜的跟前家义给那人要了一碗面叫端过去。低头哈腰的扁脸马掌柜说黑黄病莫救了,真主都没法子,也就一半天了。
家义又塞了几个钱说你给他买个草席。
马掌柜没接说你是个好人,抬埋入殓有县衙的义庄,五里墩的乱坟堆就是他的去处。马掌柜的口气就像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早在门外抱着泪兮兮啜泣的娃,等他的苏三笑着说:“何甲长你看只娃鼻正牙白的,将来会孝顺你的,不是说头大有……”
他没说完家义先让他先领娃剃头吃饭换身衣裤,到时候他原在马记大车店找他。
苏三展着瘦长的脖子应承,脚下却不动弹,右手大拇指和四个指头一直摩搓着,他想把手伸进家义的袖口里。
家义明白了这是要和他揣袖筒捏指头谈价钱。这是西北牙行经记人交易怕第三方知道,在袖口做生意谈价的长用方式。家义脸一扬说:“咱两个没外人你怕啥你拃个指头。一食指,二加中,三加无名,四握手,五满把,捏六,搓七,叉八,勾九你拃个数。”
苏三讪讪一笑,手掌上扬,来了个五满把。
家义从衙门口路过,又看见木枷枷锁着一溜排:写着人名字示众坐在地上,垢面乱发,头上辫子却相互窜绑交缠在一起的大烟犯。可能是大烟瘾犯了,他们哈欠连天,鼻涕眼泪流着痛苦地彼此叫唤着。
海喇都县衙是城隍庙改造的,灰暗邋遢,有点破败不体面。这和家义想得巍峨堂皇、气势壮观是不一样的;海喇都其他的如清真寺、文昌庙、魁星楼、财神楼、城隍庙、都逐渐修得有模有样有起色,一个县衙却如此烂堪。家义竟有点想不通透。
——其实地方上的庙、楼、寺等都是地方乡董财主掏钱修得,他们这样做要的是保佑本地的文运,重要的是在乡梓里留下自己的善名做一个乡贤,也好让自己家的子弟进入官场。掏钱修衙门对绅士豪门没什么好处;官员明明可以塞进自己腰包的钱为什么要用来修众矢所指的衙门;钱用来办公事是划不来的,为了仕途把衙门修得堂儿皇之是没有必要的。再说当时官场上一直流行着“官不修衙”的说法。
清末甘肃几个县地的衙门大都不光鲜,像他的子民一样——蓬头垢面。
家义找见白衙头。进了大门绕过一个他叫不上名字,雕刻着麒麟样张开大嘴怪兽的旧照壁,再过大堂、二堂、到县丞院落。
黄县丞见家义进来了,紧蹙的浓眉宽展了些,忙叫坐下给他倒茶。县丞说娃娃的事情办好了吗!
正从背褡里掏面梨子的家义一愣说:“只些是你给牙客苏三安排好了的?”
县丞一抿嘴,揪起了一颗还没有被老霜杀了青油油的面梨子放进嘴里,咀嚼享受着面梨子酸咧咧的滋味。他嘘了声嘬着嘴说好酸!
家义说今个咋清闲很!
县丞说王县台任满走了,丁巡检和其他人都出去收烟催粮去了。
家义说你补子上小黄鹂咋换了大练雀了。
县丞说:“托丁巡检他们的福了,就是你一碗饸饹上头的那个海喇都的丁少爷丁志怀。饥荒时饥民四面八方的朝海喇都县城涌来,我管着义仓放赈发灾粮,熬糜子米汤给逃荒过来的人喝上保命。先头一天一石米,后头一天两石都不够。我叫白衙头查了,原来城里城外的乡董老财为省口粮把他们家干活的的长短工都打发出来,在义仓粥厂专门喝不要钱的米汤。我一急就从胶泥湾挖了些细河砂掺了进去,磕牙难咽的反正喝不死人,只有快饿死了的人为活命才抢着喝。这也是没招的招了。白喝米汤的人少了,县存赈灾粮给快要饿死了的人用上了,最后撑到年馑过了。
丁家人不知撒原因操纵几个乡董土财在县台跟前告我掺砂贪污倒卖灾粮,停职关了半月后,固原提督来巡察,他亲自问案,我说了缘由,再查义仓无亏空后,提督大人上报甘肃总督,说我是着实的干才干吏。我从一个不入流的黄鹂才擢升到八品练雀,过段时间就正式到打拉池任职起了。”
家义这才明白了那年赵里长说黄县丞倒卖赈粮的事了。这样的结果连家义都感到高兴舒服。
黄县丞又揪了几颗面梨子放进嘴里嚼,享受着酸蛋蛋面梨子又酢又涩又酸的那种滋味中。
黄县丞舒了口气问家义把那年在木家崾岘遇土匪的事告诉家里人吗?家义说莫敢给丝麦提过。县丞说这就对了。
黄县丞一扬头说:我给你简单的说一些海喇都早年闹土匪的事——
海喇都有三大帮土匪。大撮子有石岘子土匪龙大克靠近靖远,大北山的杨三泰靠近环县,火石城的马大帅靠近平凉,这几股都不是等闲之辈。
石岘子的土匪龙大克领人耀武扬威到王团堡打秋风,王团堡人说是准备好了牛骡谷草和摆好了酒桌诚心邀请龙爷赴宴,龙爷心想他们害怕他,就理所当然的领着喽啰吃席去了。
谁知是鸿门宴,进了鬼门关。被杨三泰剖腹剜心,身首分离。
龙大克死后,他弟龙二克被众人拥护捧起。二克更狠,想把土匪做得青史留名常杀人立威,更礼贤下士招兵买马。他想扩地扩人一统陇固土匪当霸主。
火石城的马大帅,人虽然不多但他更有野心,龙大克下葬时他送去牛羊骡马亲自吊唁。结识了马大帅的龙二匪,把他的侄娃子龙小克送到火石城马大帅营里去长见识,看再一步和马大帅的女儿阿舍尔能结上亲吗!他实际上是为表达诚意,让马大帅放心合作,他侄儿有做人质的意思。
龙二克认真地做完这些邀请马大帅到石岘子叙礼。他的心眼马大帅通过布置在石岘子做生意的补锅匠、货郎子等眼线耳目已侦察知道。马大帅留了后手,暗中请得是时任固原提督的雷正绾帮忙。
龙二克准备的后手是曾攻破固原城烧杀奸掠的董志塬十八营帅崔伟来助力。
约好的日子上马大帅领着的五百来人到了石岘子堡门前,进门时说临时有事不进来了。龙二克一看到嘴的肉要跑,挥马杀出。双方混战了半天,眼看都损伤过半了就是都不见自己的后手支援。
马大帅眼睁睁地盼着雷正绾。龙二克眼睁睁盼着崔伟。还是马大帅心奸,一看四下不对带一百亲信脚底下抹油溜了。
龙二克杀得兴起时,清军雷正绾手下驻扎海喇都游击把总常鼎率队冲来直接火枪四射、逢人就砍。
——他两边通吃。
不久战场沉寂下来。龙二克这时才明白玩跌了,带二十几号人从后山地窨子串道出逃了。
消灭了两股土匪的清兵装载着谷麦粮草,吆着牛羊马骡骆驼,行进到木家崾岘等待接应他们的县令胡子元时,出来的却是叛军崔伟的马队。叛军一千人白布罩头,白衣短褂,黑色灯笼裤。他们布阵整齐地堵截在沟口,前队手持火枪,中队土炮皮炮,后队长矛大刀。路面洒上铁蒺藜,挖上绊马坑。看来早有准备,专门是来对付常鼎的。
崔伟马上高喊,放下武器,只要常鼎,其余不究。
“活捉常鼎”的声音响彻山谷。
常鼎稳重儒雅,常能与卒勇同甘苦同生死。绰号“白无常”的他原本安徽太平长毛出身,战场被擒获后投诚,屡立军功官职清军把总。
常鼎的士兵依托大车结成方阵,火枪齐发叛军,怎奈拳高架不住人多。苦苦撑至半夜,不见接应。
二百号人杀死三百多叛军后,浑身是血,辫子咬在嘴里的常鼎最后只和九个兄弟杀了出去。
——那一年海喇都沿途的树上挂着清军和土匪的首级。
海喇都地区上演了一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弹弓在侧”的一出大戏。
马大帅人少了又投靠了大北山的杨三泰。杨三泰待他似亲兄弟,打家劫舍,绑票勒索的活放心的让给他干。马大帅却想土匪的活儿不是长久之计,他又多了个心眼和固原提督雷正绾暗通款曲。一个深夜马大帅打开大北山寨门放进清军,杨三泰在睡梦中被枭首。
雷正绾收编了马大帅和杨三泰部下。
马大帅和他部下换了一身兵服却匪心不改,暗中继续劫舍绑票。雷正绾正准备杀一儆百,被马大帅听到风声带一些部众跑了。至今流窜在大北山和火石城当匪。
龙二克逃出后藏匿了长时间不见了踪迹,最近又出来招兵买马,准备重树大旗。
黄县丞说完端起盖碗茶呷了口,茶盖刮得茶杯口嗞嗞地响,凝思着还想说啥却没说。
他手摸着嘴上刚长上稀茸茸的八字胡,抬眼问家义最近土匪找他麻达了吗?家义说没有。县丞点了点头没言喘,站起背着双手在地下来回踱着碎步。
家义说:“常把总冲出来咋样了,仇报了吗?”
县丞停下脚步平静地说:“一家死在你们垴尔沟了。死是因为元朝的一枚墨玉嵌金大扳指。”
家义迟疑一会,脑子快速的转着还想问一些他心里早有的几个疑团。黄县丞摆了摆手说:
“今天你老哥听到哪里就撂到哪里,再有时间的话我给你细细讲完这里头根根源源,你先回去组建庄上的青壮,训练他们办团勇,土匪怕要来了;你先保护好你,到时你得出大力;闲了挖些崖窨子地窨子躲土匪用,花的钱粮费用,到时赵里长会用大烟膏抵拨给你一些。有比没有强。”
县丞又少有地一笑:“把娃领上回早点,家里添了人是喜事,家里人很着急,我嫂子白氏还等你呢!”
翅膀把天空扇成铁色的一列乌鸦,蹲在垴尔沟的山峁上,就像个钟摆。沙沙地计算着一头驴两个人接近它的脚程。
移走在大地上的两枚影子,驴背上的一大一小在说话:
叫个啥?
大头。
你妈呢?
路上跑了。
你家在哪达?
大槐树底下老鸦窝。
家里还有谁?
莫,下场死咧。
你把我叫啥?
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