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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喇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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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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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时对他俩没有一点感染力。这会儿白哨官把自己的衣帽逼着黄青和他换了,他不换的话白哨官就举豁了牙的刀自抹脖子。 俩人淌着眼泪分头跑了。 白哨官被追上,苦撑着抵挡了会儿,被万刃分尸肢解了。 马背上的龙二克把此情此景看了个七八分清楚,不知道出于何种缘由何种目的,他竟下令停止了追杀,他拾装好沿途抢来的金银细软要离开海城,去攻打拉池、平川区和龙小克马彪他们会师了。 海城的都司、典史、主簿、驿臣、税吏几个在编吃皇粮的跑得跑,被杀得杀,只剩海城最大的官丁巡检了。丁善人以巡检令下发了海城境内的海捕文书,捉拿唯一漏网戕害郭知县的“白哨官”,令“严密查拿,以靖遗孽……” 他又把黄青守备杀害海城知县一事的文书一面快马送往固原提督府,一面呈报平凉府。 杨三娃子纠集大石城的部众已杀掠到鸭儿嘴的赵家堡。他在马上美美地卡了一嘴痰唾向地面。 十几年前他没有真心攻赵家堡,鸟枪土炮对着堡墙只是打了几个白坨坨土窝窝,那是因为赵里长的老婆娘家是万家堡的,在固原城有权有势。他不想轻易得罪罢了。 今天光景不同了,回变一呼而应,满海城都是他们的天下,他心无忌惮的要大干一场。 三娃子的眯眯眼原来像一条线细,现在连线都看不见了,他的上眼皮已耷拉下来覆盖了眼珠儿,叫人看上去感觉有眼无珠。看来岁月真是一把屠狗杀猪刀。 他在马上把眯眯眼一直努力的在睁开,骑着马考虑着攻破万家堡的突口。他的样子不像一个穷凶恶极的匪首,倒像沿堡子转得一个孤独的思想家。 万家堡也今非昔比,已扩修成一个半军事防御体系,整体防御由墙堡、垛口、角楼组成,堡门也换成了坚硬如铁,防火烧的百年枣木门,里长的大儿子还觉得不牢靠,最后建议在枣木门外加了吊桥,还在堡子前挖了得一丈多深的壕沟里堆着木刺。 赵家堡成了方圆附近最牢实的民堡,没有之一。 里长大儿子现在是固原城负责教谕的正八品学官,前几日回来还弄了一管倒过几手的铜炮。 聚族而住的赵家堡男女老幼把这管长三米多的铜炮,擦拭的黄灿灿的,并挂上了红绸子图了个吉彩架置在堡墙上,填装上黑火药,再塞入耙齿等废铁,赵里长亲自点燃打了一炮,一时烈焰冲天,地面变得坑坑洼洼,围观的人莫不稀气兴奋。齐声赞美铜炮的威风,赞颂里长家的能人多,他们觉得有这稀罕的大家伙,他们不用忧心忡忡,怕什么!谁都不怕。 当然,这不惜重金购来的炮,银子都由各家平摊。 赵万氏戴上能看到三个太阳的石头眼镜,佝偻着身子在堡院里捣着龙头拐杖溜达,看见全堡子的人对她投来尊敬示好的眼光,她有多走了几圈,累得细汗从脸上渗了出来。 她赶紧坐在门前的太师椅上,弯腰鹰鼻的她,像一个蹲在树梢上歇息的老鸮一样。 她把几个妇人叫来让蒸些白面馍馍,炖些羊肉给堡墙上的男人端去,安顿把羊肉要炖烂些,说男人们吃喝了长劲。 杨三娃子双手搭在嘴上呈喇叭状大喊:“识相的缴出牲口牛羊,粮食光洋,放你们狗命!” 堡上有人喊:“三娃子,你要多少!我给你取。” “一万斤红麻,一万斤麦子,一万光洋。牲口牛羊全部赶出!” “没有乃么多!少一点!” “不行!拿不出,杀进去一个不留,连狗都宰。” “有毬你咬吗!来咬老子毬来!”堡上几个年轻人掏出老二竟然迎风尿了起来,接着一阵轰笑。 三娃子气得眯眯眼绷开了一条线,一股冷光射出,他叫手下用抬杆射击。抬杆两米长,就是个大型鸟枪,装上黑火药填上铁砂,架在前面人的肩膀上,后面人有点火绳的抠扳机的。 他手下三十几杆火枪打在堡垛还是几个小点点。因为远距离的射击,就算铁砂打在了堡子上的人,也伤不了身。 “妈哟,你把老子毬打上了!”堡子上一个人在裤裆里揣摩着,又弯着腰转圈圈,上面的人又是一阵大笑。 “往前走,再射!往死里打,把炮在架上轰!”三娃子怒吼。 一阵互射,双方都有人伤亡。里长儿子赵学谕站在堡垛旁,屏息凝神的点了一炮,铜炮一道火炼冲向杨三娃子,他大叫一声从马上栽了下来,他跟前的人倒下了七八个。这一炮给堡上的人长了士气,吃了颗定心丸。 鸭儿嘴的人没有一个懒惰害怕的,齐心守着堡。赵学谕看着底下黑压压的匪众,命人十步架一杆抬枪在垛墙上严密防御,不准土匪靠近。他又令人多拿火药、废铁块、碎石头于堡垛上,实在不行了把上了釉的缸做饭的锅都砸碎用来填炮。 三娃子红了眼,死伤了这么多人,咋给马大帅交待!他顾不上受伤快要断了的胳膊,又让部下把枪炮集中向堡上放铜炮的位置发射。 赵学谕把铜炮换了个方向再打,三娃的人不断倒地伤亡。他虽然人多但不占优势,鸭儿嘴墙厚堡硬还有大杀器,他决定文攻一下。 三娃子停止了射击,喊着说鸭儿嘴的人愿意戴上白帽帽的话,咱们是一家人,他愿意找海城最高的太爷把你们念了,给他出贡资助些钱粮他就走,今后都是有信仰的伊玛尼人了。 ——回答他的是一阵轰鸣声。 马大帅的人马赶来。三娃子身后的马嘶人叫声越来越近,他彻底急了,干了大半天还没攻下,又损失了十几号人,怎么有脸见马大帅,他一怒之下还不杀了他! 他吼一声带着部下拿枪架炮往前冲,到了堡壕边上时,一炮的石头铁渣雨点般泼向了他们中间,三娃胸口两个血洞洞冒血,他睁开眯眯眼死了。 “不好了,二帅被炸死!”一人喊到。众匪一听泄了气,再不愿舍命往上攻了。 鸭儿嘴的人见二匪头被打死,士气又一次大振。男人裹伤不下堡,妇女老人端肉送馍,抢救伤员。 马大帅见堡上人吃肉咥馍,他全然没有顾被抬回来放在他跟前死了的亲密匪友眯眯眼三娃子。他捋了下全白了的山羊胡只是很平静地看着堡院里的人,再过会儿他们包括堡里的活物在他眼里将全是死物。 这些吃喝的人一会儿将在鸭儿嘴不存在了,一个不留得会死得很惨的人。 攻得守得都停了下来,赵教谕叫人吃喝好了继续守堡,把死了的抬到院内。院内传来妇人老幼的嚎啕声及受伤的人疼痛的叫唤声。 赵万氏这时对堡内其他事情充耳不闻,喝了嘴羊汤放下碗的她,只顾专心的把自家一个黑釉缸往碎里砸。步履有点不利索的赵里长过来小声说:“你咋舍得砸自家的缸咧?那是安口窑的货,瓷实着呢,八辈子都用不坏!” 赵万氏却风平浪静的说:“喝汤吃肉起,迟了就没有了。”她低头继续拿一块石头砸着缸片。 赵里长刚把一碗羊肉舀来端在手上,一颗炮弹带着风声偏偏地落在伙房的门台上,砰地一声炸开了…… 赵里长临死时,眼睛睁得圆圆地瞪着躺在一旁,茶色石头镜挂在下巴上的赵万氏,他抬手指她,手抖了几抖始终没有抬起。 赵里长或许在死时忽然明白了:当初就不该听信这个黄脸婆的话,把堡子建在自家院子里。 马大帅打得是从盐茶厅都司缴获的合膛开花炮,也叫劈山炮,射程远,威力大。十几年前左宗棠西征新疆时就用这个炮。 马大帅连都司里的炮手都一同缴了来。炮弹呼啸而下,堡子里一片火海,惨叫声不断。赵教谕一看没办法,领人下了堡,守在被炮轰开了的堡门上肉搏火拼。他动员堡里只要能动的拼命,他知道反正是活不成了,杀一个算一个…… ——鸭儿嘴赵家堡宗族一庄子近三百人被屠戮殆尽,鸡犬不留。连被焕才称的二郎神君的哮天犬,吃了焕才一提清油的老黑狗也未幸免。 二十年前的一天,他听了家义的话,兑现了他不得已的承诺,怀揣了瓶是油底底的清油,悄悄地背过人在鸭儿嘴的庄子上,大黑狗跟了他出来,大路上它嘴一叼油瓶进了山屲里舔油瓶去了。 焕才和他称为哮天犬的大黑狗,梁子至此了结了。这个事他怕丢人,给谁都没喘过,只有他和家义俩知道。 马大帅屠杀赵家堡时,垂垂已老快不能动弹了的大黑狗舔了赵万氏端来的半盆羊汤,四腿抻平的爬在赵里长的高房子台上睡大觉,堡内拼杀及老幼的嚎声好像都与它无关。 匪徒杀上来时,还以为是条死了的狗,火把点房子时,身上掉了毛大黑狗站起,狼嗥虎啸般发出了不是狗的叫声,让人感觉到血淋淋的害怕。 它一跃而起扑向匪徒,那嘴里剩下不多的几个狗牙撕掉了三个人的脸皮。它后来被老矛子挑死了。 喝焕才清油的大黑狗死了,牙却留在那几个没脸皮人的脸上。 鸭儿嘴活着的只有一个人。那个自称上知三百年,下知三百年,就是不知道中间三十年的赵三仙。他两天前就到了后洼给焕才家禳治打整地方去了。 本来他可以回来的,但焕才的老婆兰香当晚却沾上不对活了,他留了一天刚躲过匪患,算是保了一命。 第三次河湟事变的势头从西宁开始蔓延至海城掀起的一道腥风血雨让人不寒而栗。丁善人勾结河州人戕官劫狱,啸聚千余人夺地杀人蹂躏海城。 海城西边的庄子一个接一个正在惨遭荼毒。 马大帅的人杀到了垴尔沟后,家义领着几十户人早已进了山峁上新修的堡子。堡子建在山巅最高处,三面凌空,人只能从唯一的一条沟底小坡底下才能爬上来。堡子上设计了一个射击孔,圆形的孔口直对着人能爬上的乃个小坡。 一杆大火枪架上,随便一个人不用咋样瞄准,闭着眼开一枪都能打倒小坡路上的人。射孔设计的角度不得不令人佩服,而设计的人是易臻易庭兄弟俩。 马大帅的人趁着顺势寻踪追上来攻堡子时,一看山上连人站脚的地方都没有,至于架上他先进的大杀器劈山炮更是难上加难。不好攻打就派人站在下面向上喊话,又是威胁又是许诺的说:入教当上教民随他们去攻打固原城平凉府就不杀,还给金子分女人……不然的话鸭儿嘴等几个不听话的庄子就是下场。 ——马大帅也这样威胁许多不想跟他造反的回民,但谁不随他,他就以“回奸”论处,照灭杀不误。 裹挟人的办法都是丁善人教他的。 一声枪响,站在山路下喊话的人,白帽帽黑灯笼裤被铁砂穿了几个眼后,马大帅一看这堡子的地势,再看这里早有准备,还是些玩命的主,硬骨头不好啃,不想耽搁急着去向下一个庄子杀掠了。 家义他们一看众匪下山了,暂时舒了一口气,想着下一步的攒算。又难过唏嘘感叹着这场劫难中死了的鸭儿嘴人。 ——他们要是把堡子选在山峁上打,一庄子人何至于今天的结局…… 家义从山堡里出来,后面跟着一个人,这是黄青守备。 两人望着山下,群山中只有沟底的青蒿子和长芒草摆荡。寂静中,头顶上一只鸽子鹘翅膀一扇一扇的,高寥的在他们头顶高盘旋转,像神派来的。再往下,沟远处是冒着烟的几渺山庄。 黄青把满腔的懊恼和失落砸在这空茫的山上:带兵进县衙的那一刻,他已知道是陷阱,但没有办法他只能进不能退;没有提督府的饬令,擅自带兵损失了百把人,已是渎职重罪;没报上杀父之仇,反而搭上众兄弟,差点把自己命丢了。现在有国不能报,有仇不能复,寸步不能行。 不!付出几十年的心血决不能功亏一篑。当那天他一个人逃出,换掉行头收拾了一顶白帽子戴上后,一路才逃到垴尔沟。当衣衫不整,落魄不堪,满身沾满地衣苍耳的他见到家义时,他没有退路了,只能誓死除凶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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