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一日,百草回芽。
兰香留在后洼勉强过了个年。然后在后山上给杨氏上了坟,与其说惦记和祭奠杨氏,不如说是嚎了自己的惜惶。
上完坟她就拖着虚弱的身子搬到了城关五里墩。把金宝一家子留下,她们一家四口人在新住处开始生活了。
焕才住在原丁家庄的城壕边,耸立残存的老城墙底下被他又掏了近十孔大窑,圈些牲口装些粮草农具等杂什,剩下三孔给了老光棍长工陈老六爷俩住。他的几间宽敞向阳能晒上暖暖的砖土木大北房,一脊两檐显得气势不凡。
这房原先是丁家的,他只是加盖了几间,换了被焚烧的门窗修葺粉刷了一番。
兰香收拾完屋子搬了把凳子坐在房廊檐底下晒太阳,她怔怔地还想着瓜瓜咋拉娃娃,奶水够吗穿得薄吗厚吗吃到时间上着吗?还有乃么大的一大摊子种地的事,两口子能完缠着顾得过来吗……
陈老六从西院的牲口棚里出来,见兰香出神,靠前到她跟前问了声:“金宝妈,你发撒呆着呢?”
兰香依然怅神没言喘。
这时焕才外面回来了,碰见骂陈六:“你个皮,不组活起,在只儿瓜嗒撒呢?”
老六说:“走切,保长。”呵呵一笑走了。
——焕才最近当上了保长,家义当上了乡庄团练。刘县令本来叫家义当,丝麦嫌麻烦木囊不让他当。焕才也嫌毬木囊,他只想种好地再买些地盖些房。最后是金宝努力地给他细说了当保长的诸多好处,他才答应当的。
金宝说:“十户一甲,十甲一保,管得人多着呢!权大着呢!给人开个路引具个保结,那个不给你送个烟颗颗。游乡窜户的人抬举你着呢!庄上红白事你在前头上岗子上座,吃饭白吃,喝酒白喝。求你的人多着呢!不好处是缴粮拉差你得操心,再一个县上来了人得你招待,但羊毛出在羊身上,你学学鸭儿嘴的老赵里长是咋当的!当好咧滋润着呢……”
焕才说:“我都干靠着呢!来了叫吸风拉屁起。”
“大,舍不得娃娃套不狼。你没时间,我给你跑腿。”金宝声音放重了给父亲提醒。
焕才瞅金宝半天,心里想:“只狗日媳妇娶了,咋变了,一肚子花花肠子。”
兰香还在发呆。焕才见老六走了,又骂兰香:“张眯搭眼的,像个憨狗望羊球,克里麻擦快点伙房里搭火做饭起,你儿回来还得胀饭!”
兰香没动,眼泪涌出了眼眶,一幅泪眼潸然的模样。兰香伤心得是大儿子明和招了兵进了董字营,当保长的焕才也没给保住。
焕才知道兰香的心事,他俩为这事吵嚷过。他看到兰香哭得惜惶又说道:“何家一个儿子也进了兵营呢,要不是他婆子挡住一个,两个怕都打发走了,你跟前不是还有个打心锤锤明远吗!再着现在太平稳当着呢,莫撒担心的。我带头送兵入营刘县令还多给分了我两垧平地呢。”
兰香站起来手指着他说:“你地再多有个屁用,你吃地且。一年四季一身黑棉袄裤,一出门掂个粪筐筐,先把你头上戴的垢甲圈圈帽换了,不来恶心人了。”
她一扭身走向柴火堆抽柴搭火做饭去了。
草莽出身造反起家的固原环县人董福祥,投诚左宗棠现今是甘军统帅,甘肃提督,领尚书衔的太子少保。他在平定河州、湟中回民起事中折了不少人马,这次他借机招兵,汰弱留强将甘军扩至二十营。甘军招得是绿营勇兵,把青海甘肃海城招降的回军编为由马福禄副将统领的董部七个营的简练军,驻山海关、永平、蓟州一带。其他甘军驻山陕、直隶、长辛店一带。甘军与驻天津小站的袁世凯的新建陆军相呼应连结。
此时甘军“再募十营,以厚兵力,兼为策应之师。”其中两营新军是在海城就地招募,因为董福祥看到海城人彪悍,上阵杀人猛冲不惧死。但甘军的招募条件相当苛刻,要求是:
一,18-25岁。身高160cm以上。视力俱佳。半小时走路5公里。
二,可平托五十公斤重物。
三,不抽大烟,没有案底,身心俱全,不要软脚虾和药罐子。
四,有家并明晰住址,且有人作保。
这批按照西式兵法训练的新军征兵标准是借鉴了西方军队的模式,对士兵的身高、体质、年龄、手臂力量、视力等有严格的要求。
但合格的不一定有文化,农民没知识素质低,却有国家认同感荣誉感。
——大清朝最后就是结束在这些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民兵手中,被这些底层的新军革了命。
这些兵如果被征上后奖赏也给得丰厚:一垧平川地,十个白花花银元。当然地和钱都是甘军分得浮财:丁善人出的。
查吃没吃大烟的法子:先掰嘴看牙,牙黄属正常,因为穷山恶水,水质不好,吃得是窖雪水;牙青唇黑者是吃过大烟的,赶走;再就是关上一天,打哈欠、流涕泪者拒绝;能吃完两大碗黄米干饭者留,骨瘦如柴者直接汰去。
按两抽一,三抽二募,垴尔沟、后洼附近庄子已募三十几名。除了易臻、明和外还有陈七十、潘六九、孬蛋、狗来、铁锅、猪见、碎狗、骚蛋等人。
山里人养的娃娃乳名怎么难听怎么贱怎么起。大人因为娃娃不好存活,生病有灾被吓得带一点迷信心理起名;随口叫为得是让恶鬼邪祟看不上不惦记,也是为了好养活。
募兵的文书随手给改了几个大名。反正把当兵的地和钱给到手,你改姓都能成。
陈七十和潘六九俩年龄超大了,但面对招兵给得丰厚置安费被诱惑。因为钱和地到手基本上可以娶个外来媳妇。他俩自荐寻到兵营发挥了特殊才能:
陈七十的眼睛可以看到两百步以外人的五个手指头长短。这是他在山里长期挖寻甘草练就的;潘六九扬手可以抛出石子一百米,百发百中。这是他在大山里放羊揽羊练就的。
陈七十改名陈奇被分到了十八营亲兵队当劈山炮炮手。潘六九改名潘留在十八营前哨队火器组当抛毬手。易臻在前哨小枪队,明和在后哨刀矛队。其他人分在十八营前后左右哨里,有在刀矛、抬枪、小枪队里当正勇、伙勇的。明和、易臻各弄了个什长小头头当着,各管着十个人。
新兵营驻在海城北郊,早晨训练至晌午。其他时辰暂时自由,可以带着兵营吃食,穿着蓝色勇字冬装、绿色镶边新服。头缠藏青色头巾,挎亮腰刀,甚至还可以先发一个火铳叫背上回家。当时一个哨里有几杆洋枪的,但新兵是没有资格摸得。
这样的做法是甘军募兵部想出来的:故意让新兵四处炫耀,让当兵的有自信自豪感;让其他人眼热羡慕,互相传宣,目的是再多拔招点新兵。
募兵营招人时三天,死了两人,不是训练死的,也不是战死的,是撑死的。享受第一碗兵饭时,凉拌牛肉吃多了,又喝了些凉水,胃被胀破死了。但这对招兵并没有多大影响,报名的人数反而增加了几成。
家义下巴上蓄了半寸的胡子,像丝麦说得看着越像老汉了。他在大门外的台地、坎沿、壕沟上用筷子敲着他昨晚上扣得几个细白瓷碗,俯下身子一边敲一边侧耳在听声音:几个碗都是嘎嘣脆亮声,没有出现碗内结冰挂霜有水的那种闷腾腾声响。
“还是没水。”他自言自语着,又走向下一处。继续试着老古人传下来的扣碗找水打井法。
“大,再不找了,我到前头干湾子驮就是了,多驮些贮到窖里用得时间也长着呢。”
易庭不知啥时跟在他身后,又接过他怀里的一摞碗。
“你咋没到你哥兵营里看欢起!”家义抬头又说,“你到壕滩那边有车前草的地方打个记号,我脚挲了个印子,立夏了看我能打出水吗!”家义往前继续走找着碗敲。
“噢。”明和吱声却不动脚。“大,我想给你说个事。”
“咋咧?”家义头都没抬。
“我哥只些天不回家……常往……明远家跑。”易庭慢吞吞地又不说话了。
“跑咋咧!和明和兄弟们好吗,一开拔不是见不上了吗!”
“不是,……”易庭停顿下来,似乎显得难为情。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说,到底撒事!看把你吃力的。”
“有,……有闲话呢,说我哥常到明远家看烟儿,和烟儿两个……”
“少胡说!烟儿一家子回娘家才几天,你不帮衬你哥,倒坏他。”
家义打断他话,抬头拍了拍手,有点愠怒,蹲在向阳的坎子底下吃起了旱烟锅。
“你不信你问孬蛋碎狗他们几个起,烟儿给我哥还送了个有鸟鸟的烟包包呢!他们几个都知道。”易庭索性一下子倒了出来。
狠劲抽了几嘴烟锅的家义说:“哈怂……狗窜门子挨棒槌,人窜门子惹事非。”
家义又装了一锅烟,“他们几个看你哥当了什长,热眼的胡说。几个还说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