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大炮跟前的陈奇刚转身想跑,一个叛军在他脖子上抡了一马刀,他的脑袋不端正了,冒着血线耷拉在肩膀上,好像只有气管儿还连着。
旁边的装填手兼抛毬手潘留,一把将他头扶端,顺手拾起地下缠炮弹的草绳,缠了几个圈圈在他脖子上。肩膀也挨了一刀的他扽拽着陈奇,陈奇一边扶脑袋一边喉管里丝噜的像个做饭的风匣一样在溃跑。
陈奇偏着脖子跑时,嘴也不停:“哥,你救了我回家给你两只羊……大羯羊……哥,不来撇下我……我怕是只次见不上我大了……”但他跑得比潘留还快。
潘留说:“能行,先跑回去再说……狗日的头掉了话不少,比我还能跑,等一哈我……”
两人侥幸逃掉叛军敢死队的追杀。再跑就到了督战队跟前,几个督战队员抬枪要射,易臻说:“是两个伤兵,你看一个脖子冒血,头掉了还活着跑……”
督战队放过了俩儿,后面的溃兵则没有这样的运气,被射倒了三个,其中有一个是易臻庄子里的狗娃,他倒地时翻着白眼,死时嘴里还喊着“臻子哥……臻子哥……救我……”
剩下的人只有返身和叛军死拼了,反正都是一死,死到阵上家里人还能得到银子。
这时马副将领着他的亲兵卫队营从东门赶了过来,这些从陕西转战金吉、河湟、天山的老兵,装备精良,临阵经验丰富,战力强悍。他们在叛军背后用快枪收割着敢死队。冲锋路上的叛军掉头又向马副将的卫队营发了两波死亡冲锋。但血肉横飞,两百亡命徒还是被当时甘军营中最先进的新式武器收割了。
新兵营顿时士气大振,高喊报仇,尤其是八营兵,连赏银翻倍的活俘虏都不要了,直接杀。
马彪在城上见状叹息了一声,放下鼓槌,下令关闭城门。
马、董两个副将清点人马,收拾械器。八个哨长死了四个,人折了四百,其余六百人重新将平虏城围住,尤其是在东西两个城门洞前增兵设炮。
他两人最后决定对换汉回两营督战队,避免有人姑息纵放。
易臻和明和晚上借机探望陈奇潘留及几个受伤的乡党。陈奇喉头嘶噜着对潘留说:“老子……息咧,息前给……老子……把头……安端。”又对明和说:“东家,额……息了银子给……额老婆。”
明和笑着说:“咋不给你大交给?”
“额大……奏花给……”陈奇嘶噜着再不说了。
明和从营医那儿拿的云南白药往他血脖子上撒,撒上后又缠上糊了草药的绷布,箍上挖了心的树桩。
夜幕笼罩下的营帐中,昏黄的马灯下,敷了药的陈奇脖子上的肉好像发出了滋啦啦的长肉声。
丑时,夜色中的平虏城内烈焰映天,人嚎马嘶,叛军屠城杀人。叛军无法出城的伤兵被迫自尽,重伤不得动弹的连同房屋一起焚烧,成了焦土。
马彪要突围了。
东西城门打开的同时,最前面被叛军押出的是一些哀嚎的妇孺老残。董副将领得十八营兵士眼睁睁地看着干着急,马副将的八营则开炮轰炸城内,后头的叛军被炸或压死在废墟中。
迟疑的董副将听见炮声也开始放炮,但是迟了,叛骑已掩杀过来。他令长矛队拦截,快枪队射击,无奈兵力分散,排在一字线上,阻杀效果不明显,还好外线布撒的绊马坑和蒺藜断了马腿,马的嘶鸣声响起,新兵营又兴奋了一阵,一窝蜂向外追击……
东门督战队里的易臻见努哈和阿丹被叛骑冲撞退了过来,急得他又是喊名字又挥手使眼色叫他俩往前冲,他使劲挥舞手中火把,火光中俩人见易臻对他俩呲嘴高喊,才明白不敢再退了,赶忙隐没在一旁的黑暗的夜幕中。
这两人算是让开了,一个蒙面叛骑的马刀却向易臻脸上飞速砍来,易臻用火把顺手向上一挡,砍掉火把的刀又向他面门劈来……
一股叛骑弃城迤南而逃,淌过没有结冻得黄河,溃向陕北方向。没突围出去的叛军向八营跪地投降,没想到东门八营的兵比十八营的还手辣,手起刀落就地报销了几个,想活命的一看害怕落入新八营的手里,又飞奔过来向十八营乞降。
“半哨人马留下善后,其他的人不卸甲,马不离鞍连夜尾随追击。”张营长传达着军令。
——垴尔沟的天空从来没有这样湛蓝过,明媚的阳光,和风送暖,山坡上柔软的草地上躺着易臻,他睁圆眼睛静静地望着天宇。
天上的一丝云忽然变成了丹凤眼的烟儿,笑眯眯向他走来,脸伸到他眼前问他好着吗?他刚想答话,那丝云又变成巧儿幽怨的脸,巧儿流着泪把头伸到他跟前也问他好着吗?
“——好着吗?好着吗?……”一会儿是烟儿,一会儿是巧儿,一会儿那一朵飘渺的白云变成了冰草问他:“哥,你还不快醒来?”
他捂住耳朵不想听了,使劲地想挣扎起来,可身子发软怎么都起不来。
又几个声音由远及近的传来,清晰的,模糊的……
还有父亲家义的声音:“积财百万,不如一技在身;犯奸做科,不得放归本家;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牛马;三代不读书,一屋都是猪;传家两字,读与耕;兴家两字,俭与勤;安家两字,让与忍……”
家义脸又凑过来盯着他:“儿子,这是何家家训,何家后世子孙名字排辈——易风盛清;何家人离家持业,易庭一个月内离家出外。”
母亲丝麦:“七十二行,庄稼为王。老三打发了咋办?谁耕呢谁读呢……”
易臻无意偷听到母亲啜泣时的话:“你只辈子已做错了两件事,还想错三件吗?把烟儿给老二耽了,巧儿该许给老三!”
父亲:“对不对,最后你奏知道了。”
母亲大哭:“最后是几天几月多少年?等我俩死咧吗!”
父亲:“头发长,见识短,这里头你不懂!”
——画面中:决绝的家义,啜泣的丝麦,凝重的易祥,沉默的易庭,无奈的巧儿,吃惊的冰草。
又一场景迭现,十八营张营官声音嘶哑的给他洗脑,大讲甘军的传承:“庚子年,三千陇原子弟援江浙,血洒疆场,壮烈殉国,夺定海,血战大宝山,守乍浦,战凇江。新甘军,董三营,平陕甘,定青海,战天山,稳新疆,武卫军,入京师……”
还有一个画面:干大仲元说他老家在陕西关中,他大家义说在甘肃陇西。“……关中……陇西……关中……陇西……”两个人争得面红耳赤不得开交……
镜头切换:死在督战队枪下的狗娃凑到他跟前,翻着白眼喊他:“臻子哥——好着吗?好着吗?”
所有人脸都凑到他脸上问他:“好着吗?好着吗?……”一个个像牛皮灯影子戏里样出来招呼他。他头胀脑昏,意识像那朵云一样一会儿飘远一会儿飘近。
一朵冒着火花的东西飞了过来,轰的一声,他一惊悸,指头一动,鼻折脸肿的他眼一睁,看到的像阿丹模糊的脸,眼一闭,又睡了过去。
他已经昏迷了两天——
——马刀劈面的一刹间,易臻眼一闭,心想:我死了。——他没死却昏了过去,挨向脸面的马刀刃变成了刀背,他挺俊的高鼻梁被拍折塌扁了,他疼得一个马蹲抱住了头;致命的是后面一个火药弹扔在了督战队脚下,轰的一声他被炸倒了;救他的人是从黑处跑过来的阿丹和努哈,他俩抬起他迅速撤离了快要收尾了的战场。
马彪仓惶出逃,一路经绥远,夏王陵,灵州,花马池南下奔到陕甘蒙三省交界地定远的安边堡,沿途中又收纳聚拢了一些闻风起事响应,拿着冷兵器的余众。跑出来七八十人的残兵又壮大到了原来的五百余。
定边:长城雄起堡子林立,素称驼城,榆林的旱码头。
——历史在这里一次次筑土为墙,夯土为堡,古老的长城抵御风沙肆虐,厚实的堡寨抵挡强虏来犯,文明随着长城墙堡也一次次流殇。
但他此时的叛乱又像烽火台上的狼烟一样升起了。安边堡和砖兴堡的人,见又起了匪患闻风而逃,能跑的拖家带口都跑了。他们清醒的知道坚固的堡子是挡不住这股马匪攻打的。
马彪领着众部却不想在跑了,他驻在安堡,让新疆那伙人领些沿途投奔而来的汉穆回穆驻在砖堡。他想在这里修整,补些弹药,在干一场子决个胜负再说。
他心里清楚:那些沿途造反赶来的,多是想跟他打家劫舍,掠些财物抢个女人而已。他们只是:“我命由天不由己,半路找死的途中蝼蚁罢了。”
他给这些人一点甜头,他命他们出去乘机劫掠打粮。抢的财物归己,能抢多少是你的本事,但粮秣军资缴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