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沙走石。
前方来人距马车尚有一段距离，陈令秋即使穷极目力，也只能瞧见那黄沙之中的一抹艳红。
虽然看不清来者具体容貌，但他心中却莫名生出了一股道不明的感觉。
此人绝非王府势力。
目的也绝不是来营救自己。
因为自那人现身之后，一股肃杀之气平白出现在这西北黄沙之上。
得益于当初世子殿下对于武道的通晓了解之深，使得陈令秋对于这方世界的武力值也有了更多的认知。
而在当了两年多的大周天字号二世祖之后，他自然也见过许多朝廷任职或是跑江湖的武道高人。
若不谈搏杀之道，单单只以出手时的气势而论的话，除了自家老姐陈北霜之外，柳新儿无疑是他见过最高的大高手。
数百铁骑在柳悍匪面前也不过尔尔。
可那袭红衣，观之气势似乎丝毫不弱于身旁的柳女侠。
柳新儿的反应也印证了陈令秋的猜测——右手虚握着腰侧狭刀，犹如一只炸了毛的雪白小猫。
悬挂在腰间的锋刃好似小猫利爪，哪怕尚未出鞘，陈令秋也能察觉到刀身散发出的凛冽寒意。
柳新儿身份不甚明朗，可此刀的来历却是不俗。
早在陈令秋入梦之前，那位世子便对于来历不凡的刀剑兵器钟爱至极，网罗的天下名剑名刀几乎将幽州王府的半个库房摆满了。
只是后来，这种癖好便由收藏名剑名刀换为名器了。
凭着脑海中有关兵器典籍所著内容的记忆，陈令秋能够认出柳新儿腰间的佩刀，应当是天下名刀之一的听水吟。
刀长四尺二寸，宽三指一分，重六斤九量。
劚玉如泥、吹毛断发。
出刀时似有蛟龙出水而吟，故得此名。
陈令秋对刀和人都眼馋得紧。
风沙鼓劲。
尚且有心思胡思乱想的陈令秋抛去杂念，重新抬眸望向远处，趁着那人尚未近前，快速打量了一眼周围。
大地之上，一架马车，一袭红衣。
眼见事情似乎还没有到身陷绝地的境遇，他连忙起身走到柳新儿身侧，声音有些沉重：
“此人便是先前与柳姑娘交手之人？”
站在马车上的柳新儿浅白帷幔随风轻摆，惊鸿一瞥间的神情又恢复到了初见时的那般冷漠。
“不确定。”
陈令秋眉头一挑。
是就是，不是便不是，不确定是什么意思？同样望着风沙中那道朦胧身影的陈令秋，思虑之后，也不自觉的轻轻眯起了眼睛。
事情果然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只是却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何方势力。
当真是江湖人寻仇？
无论如何，这些人的目的，只怕都与出京前的那场截杀一样——摘了他的脑袋。
相比之下，柳新儿仅仅只是想将自己带回去给她师父当禁脔而已。
思索之后，陈令秋本想继续开口询问更多，可身旁的柳新儿却已然从马车上飘然跃下，在几丈余外的地方站定。
而趁着方才二人说话的功夫，那袭红衣同样挪腰以微步，走到了离马车不足三十丈外的地方。
朔风扬沙，剑拔弩张。
一片萧瑟肃杀之中，一道媚到骨子里的声音顺着风沙远远传来——
“小妮子，给姐姐让让道好不好？”
距离尚远，可轻音却是一字不落飘入陈令秋耳中。
虽瞧不清那女子容貌，可媚于言语，声音中捎带的惊鸿风情仍是让人心头一颤。
媚骨天成的声线，犹如女子不堪重负时轻轻弯腰抵伏在身旁，气若幽兰、媚眼含春般将不尽的体己话悉数倾赠。
仿佛只要垂眸瞟上一眼，便能瞧见身侧雪山峰峦矗立、深渊沟壑的场景。
很玄妙。
很大。
突如其来的旖旎气氛，在转瞬间便冲淡了弥漫在风沙中的肃杀气息。
可马车前站定的柳新儿，秀靥却依旧凛若冰霜，清冽眸子更是毫无半分起伏。
陈令秋自然也明白那红衣女子不容小觑，同样是敛声屏气、目不斜视。
当下的他，可没什么应付勾栏女子的心思。
如今腹中受伤，黄庭内的气机只怕还不足以支撑他递出半招，稀疏平常的拳脚功夫同样不堪大用。所以今日能否虎口脱险，全得仰仗柳女侠。
红衣女子自讨无趣，本就没打算兵不血刃能得手的她，倒也没再多言，娇笑一声，轻轻踏出一步。
马车上的陈令秋并未察觉到任何异样气机，可心中却是莫名感觉到一股骤压袭面而来。
与柳女侠雨幕推刀出鞘间的那股气势如出一辙。
红衣女子第二步踏出时。
浅白帷幔下，本就受伤的柳新儿脸色已经颇为凝重。
不足三十丈外的那袭红衣不再等待时机，纵身飞跃。
一道惊鸿身影玉足轻踩，似朱鹮踏水，脚下的黄沙对其丝毫不受影响，身形也变得越发迅快，眨眼间便逼近至柳新儿身前十丈以内。
直到此时，陈令秋方才看清那女子手中紧握的一柄锋芒。
剑尖寒星点点，寸寸迫近。
可伫立在风沙之中的柳新儿不知作何考虑，面对逐渐逼近的剑刃竟没有丝毫动作，右手仍是虚握腰侧刀柄，与陈令秋交手时的后发先至截然不同。
对于柳女侠雨幕下的出刀，陈令秋当时沉浸于心神之中，不敢有丝毫马虎轻敌。所以稍纵即逝间，只察觉到微弱刀势，并未感知到任何气机流转。
可若是如今再回头细看，却不难看出那抹刀光之中，不同寻常的大浪磅礴之意。
这位女子出刀时刀光如料峭寒霜、凛冽刺骨，气机则若浪潮翻涌，层层叠加，一潮更胜一潮。
眼界的变化，自然归功于那位世子殿下的记忆碎片。
单手紧紧捏住马车车檐的陈令秋，目不转睛盯着那身形单薄的倩影，没来由再次记起了刀圣柳邵元所著的《听潮》。
据书中自述，二十年前，当时已然半步武圣的蜀地柳宗师，一人一刀入钱江。
推刀之时，大潮逆流。
刀法听潮便是由此而来。
此后世人皆言，刀法一道，柳邵元满溢一斛珠。
却不知二十年后，承袭刀法听潮的柳新儿，又分上了几斗？
风沙漫天。
一袭红衣步伐再提，来势若奔雷。
二人相距不过十步。
柳新儿却依旧没有动作。
帷幔下，这位冰山女子一口浊气徐徐吐出，秋水双眸轻闭，曼妙身形静若处子。甚至就连脖颈间的纤细绒毛都在这一刻似静止般，毫无半分起伏。
生死之际，依旧心宁若水。
即便陈令秋在山巅处亲眼目睹过刀圣演练听潮，可当下面对柳新儿此举，仍是让有些瞧不出深浅。
这般近距离观战的机会，他自然不会错过。目光紧紧贴靠在柳女侠曼妙玲珑的身姿上，试图从细微之处看出端倪。
五步。
柳新儿身形依旧安静矗立。
被那红衣女子来势裹挟而起的帷幔衣袖无风自起，胜雪衣衫飘零，衬得这位女子当真出尘若仙。
那来袭的红衣女子轻纱覆面，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显然，对于柳新儿此举她同样不解。
可此时已然递剑，那便万万没有半道归鞘的理由。
眼中一抹厉色闪过，足下轻蹬沙尘地面，长剑一阵嗡鸣之后，毫不犹豫飞身直刺。
“嗡——”
剑刃宛如一道闪电，骤然间便将漫天风沙一分为二。
散发出的锋芒更是耀眼夺目，平白在这烈烈风沙之下生出了一抹彻骨寒意。
三步。
长剑近在眉睫。
正在这时，
柳新儿幽闭的双眸猛然睁开，虚握的右手也终于握住刀柄。右腿轻移半分，闪烁着皪皪寒芒的剑刃紧贴胸脯前的雪白衣襟擦过。
与此同时，腰侧听水吟毫无凝滞出鞘。
刀刃倒起，两柄利刃在空中急促相蹭，剧烈摩擦中发出耀眼的火光。
一步。
听水吟随即抽离翻转，柳新儿皓腕倒持刀柄，毫不犹豫一刀递出。
一柄听水吟，倒激千层沙。
这一刀如白日现月光，写意似春水，就连烈烈旭日都在刀光下温柔了几分。
又如万丈瀑布倾泻而下，气势磅礴、声势浩大，奔流翻腾似浪潮。
一刀之后，漫天风沙散去。
那位媚骨天成的红衣女子出场时潇洒至极，却只开口说了一句话，便匆匆失去了踪影，遗留下半截没入土中的断剑。
秋风渐起，胜雪长裙吹拂似浪。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袭白衣。
徐徐飘飞的浅白帷幔之下，露出了一双幽幽胜秋水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