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沙扬。
一直站在马车上不曾挪步的陈令秋,犹如看神仙一般的望着风沙之中的白衣,怔怔出神。
本以为能够见到一场宗师级江湖高手间的生死搏杀,谁成想仅仅一刀之后,这场战斗便匆匆留下了帷幕。
这约莫是江湖人口中的高手之间,一招便能定胜负?
玉刀散寒光,风沙映如雪。
真他娘的...潇洒。
虽然他之前与柳新儿也有过一场交手,但相比于刚刚的交锋,两者无异于云泥之别。
以局外人的身份观战,与自己身处其中的心境截然不同。抛去了生死压力之后,陈令秋方才真正感受到何谓刀法“听潮”。
九人之一的柳邵元境界或许更高,但江湖上真正的宗师对于刀法真意、武道诠释,从不仅仅拘泥于境界。
柳新儿已初具武道大家气象。
等回过神时,那袭白衣已经还刀入鞘,迈步朝马车走来。见她步伐平稳,似乎并无损伤,陈令秋不由得摇头苦笑。
刺客遇见了悍匪,结果显而易见。
可这也就意味着,他若再想在柳新儿的柳裙之下搞些小把戏,会变得尤为艰难,当禁脔的可能性也会直线上升。
长舒了口气,整理好情绪,待柳新儿走近之后,陈令秋也跃下马车,低着头走向她,口中斟酌着言辞打算开口攀谈几句刀法诀窍之类的话语。
可抬眸之后,
那道飒爽英姿的倩影却忽然一软,悠悠倒下。望见这一幕的陈令秋眉头一挑,赶忙快步上前将其搀扶住。
曼妙身躯入怀。
怀中佳人身子温热滚烫,再不复往日的寒霜。
...
...
风沙映如雪的同时,一支队伍也从蓟州山武关方向驶入了漠北。
数十人的队伍正当中有一驾样式寻常,不甚起眼的马车。队伍首尾的其余人则身披厚重甲胄,腰侧悬刀。
人人披甲的队伍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疲惫,风尘仆仆。
显然,他们是远道而来。
领头的是一位身着黑色长衫的中年男子。而立左右的年纪,面容平和,两鬓微白,腰侧悬着一枚锦囊。
淡紫色制式的锦囊上,绣着一只颇为灵动秀气的燕子。随着中年男子座下骏马的踱步,锦囊中铁质器物不停传出清脆响声。
中年男子掸了掸衣衫上的砂砾,回首看了一眼身后的队伍,犹豫了片刻,还是牵扯缰绳缓下马蹄。
待身后马车渐近后,方才踱至马车侧方,压低着嗓音朝车厢内开口:
“赵公公,赶了一夜的路,可要歇息片刻?”
沉寂了片刻,车舆内传来回应:
“嗯...扶風郡距此地还有多久路程?”
车舆内的人语气虽平淡,可声音犹如公鸭嗓般略显尖锐,在寂静无声的队伍中响起,颇为刺耳。
中年男子习以为常,坐在马背上却依旧微微欠身,贴近车窗旁恭敬答道:
“刚过山武关进漠北,按赶路的功夫来看,约莫还需不到两日的功夫便到了。”
话音落下,车厢侧帘便被人微微掀开一角,露出一张沟壑纵横、白净到病态的程度的脸庞。
风沙之下,天色本就晦暗不明,车舆内的光线本应更加暗淡。只是这公鸭嗓的脸出现后,好似一抹霞光忽然破开长夜,直照得人眼前发亮。
被男子称为赵公公的公鸭嗓沉吟了一会儿,摆了摆手。
“罢了,宫里交代的差事要紧,过扶風还需继续西行幽州,抓紧时辰赶路吧。”
男子尚未来得及应下,便听那人自嘲般的继续说道:“这破差事到头来还是让咱家给领上了,说到底,还是觉得咱家资历不够。”
高坐马上的黑衣男子无声笑了笑,没有接话。
这种抱怨的话能当他面说,自然是将他当作了自己人。听过就罢,断然不会乱嚼舌根传出去。
“一踏入这蛮荒地界儿不是风沙便是雨,真是晦气。”车帘重新放下,车舆内再次传来了公鸭嗓尖锐声音:
“天色不早,抓紧赶路。若是耽误了宫里的事儿,咱家一个脑袋可担待不起。”
中年男子微微颔首,轻踢马腹踱步回到队首。
队伍冒着风沙继续朝前驶去。
...
...
是夜。
月上柳梢。
一处低矮的丘阜之上,一袭白衣的陈令秋紧闭双眸,双手拢袖在夜色中安静站定。
直到身后传来沙沙脚步声,他方才大梦初醒,头也不回,轻声道:
“醒了?”
“嗯。”
一如既往清冷的轻音入耳。
柳新儿迈步走上丘阜,与陈令秋并肩而立。
陈世子是常见的北地男儿身形,高挑挺拔。在夜色中站定时,好似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绝无其二。
却不想柳新儿也不差,比一般江南水乡的玲珑女子个儿头高上不少。倒是与西北女子差不离,仅仅只比陈令秋矮上半个脑袋。
无风无云,朗朗辉夜下,两道人影静静站定,皆是身着素净白衣,倒是相得益彰。
“你...为何没有走?”
一片沉寂中,柳新儿轻启薄唇,声音有些虚弱的问出了心中的困惑。
在她看来,明明自己受了伤昏迷的情形之下,眼前身为肉票的男子却没有借机遁走或是对她做什么,的确是一件很难以理解的事。
陈令秋目光远眺,正有心事般的若有所思,直到耳旁轻音响起方才回神。他倒也没有着急回答,而是转头打量了一眼身旁的女子。
月光皎洁,清冷月色点缀在这位倾城女子的俏脸上,相较于白天的面无人色已经好了许多。
只是近在咫尺的紊乱气息让陈令秋不难察觉到,她的伤势更重了。若是不及时治疗,恐会留下病根。
瑟瑟秋风席卷,远处风沙渐起,犹如小型龙卷般裹挟着少许沙尘扶摇直上。
“柳姑娘。”
陈令秋回过头,目光追随着那道龙卷,反问道:“在你眼中看来,本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柳新儿垂下眸子,没有出声。
陈令秋心中本就有了答案,倒也并未在意,微微一笑:“世人都说漠北有雏凤卧龙,柳姑娘可知道是何意?”
漠北幽王膝下唯有一对儿女,雏风卧龙自然指得是这二人。柳新儿低头想了想,眼中有几分不确信:
“赞誉之词?”
“算是吧。”陈令秋笑道:“雏凤嘛,很简单。我那老姐自幼拜于王府高人习武,一身武学功夫登峰造极,素来有那霜降漠北的美誉。”
“嗯...”
柳新儿轻轻点头:“听说过。”
中原江湖早就盛传漠北有一位武道大宗师的郡主,柳女侠身为江湖人,有所耳闻也不足为奇。
“至于本世子嘛...”
陈令秋不以为意一笑:“卧龙倒也不假,只不过是那盘卧于床榻之上的蛟龙。”
“......”
柳女侠有些无言以对。
“藩王子嗣,出生便是贵胄天骄。”陈令秋双眼轻眯,狭长的柳叶眸弯曲成柳:
“只不过既然身为幽王世子,地位带来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享受了。那命悬一线的刺杀也好,碎嘴子的蜚语也罢,自然也得一并受着。
“没什么道理可讲,本世子也不觉得有何可埋怨的。”
入梦两年,身子羸弱不善武学的陈令秋遭遇过无数次江湖人行刺。虽然身旁有王府鹰犬死士,很少会因此受伤。可刀锋暗器近在咫尺时所带来的惊心动魄和劫后余生的心情,却是实打实的。
对此,他从刚开始的惊惧不安,到如今的前一刻花魁胸前舐蜜,下一秒刺客颅下饮血的生活,早已习以为常。
当然,事后陈令秋自然不会饶过那些来袭的刺客,幕后的势力也会被幽王府揪出来连根拔起。
因为这个道理反之亦然——你都来杀我了,那我捅你几刀再斩草除根,也很合理吧?
管你有什么说破大天的理由。
“虽然柳姑娘将我强行掳走另有目的,可毕竟之前救下了本世子的性命。”陈令秋话语顿了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或许,还是两次。
“君子不欺暗室。本世子虽算不上什么君子,但也不至于就此不管不顾将昏迷的你独自抛下逃走。”
柳新儿默默转头打量着陈令秋的侧脸,眼中明显有几分狐疑。
“你...记起来了?”
陈令秋一愣神。
“记起什么?”
不知为何,柳新儿只是略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便不再多言。
面对她的幽幽目光,陈令秋思量之后倒也并未在意,只当是在柳新儿眼中他纨绔世子的名声不太好。
随后倒也没有避讳,说出了心中另一重顾虑。
“当然,本世子伤势未愈,独自一人逃走的话,面对暗中势力的追杀能否活下去都犹未可知,这也是原因之一。”
虽然白天一战之后,那名红衣女子在柳新儿的手下遁走,但陈令秋可不相信此人会就此善罢甘休。
出京时的一场截杀便是前车之鉴。而柳新儿之前的一番话语更是让他心中的警惕未打消半分。
当问及自己昏迷后,是否是那位红衣女子与她交手时,柳女侠的回答是——不确定。
这或许意味着,来行刺的人不仅仅只有一人,并且那人实力犹在红衣女子之上,自己腹部的伤势也极有可能是因此而来。
此去扶風郡最少还需一两日的功夫。
一两天,足够尸体凉透了。
眼下对于陈令秋来说,柳新儿的裙摆之下,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大丈夫能屈能伸。
韩信当年都曾受过胯下之辱,他嫪毐如今只不过是借柳女侠的柳裙暂避一时半刻,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