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声线温和清润,光听听声音便能让人感觉到形貌不俗。
原本神情自满的赵少监顿时眉头一挑,心中愤懑何人敢在此时出声。将视线循着那道声音望去后,便见到了据此不远处,一架马车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黄沙之间。
手持缰绳驾车的是一名黑衣公子。
那公子眉目疏朗、神明爽俊,身着一袭黑色绸缎滚边长袍,腰系深墨镶青玉腰带,玉冠间逃出的长发随风轻轻摇曳。
一双狭长的柳叶眸,神采奕奕。
高坐马背上的赵少监莫名觉得此人有些眼熟。正欲开口,背后却再次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子轻音:
“嗯,听到了。”
何止听到了,听的还很清楚。
对身后情形毫无察觉的赵福悚然一惊,吓得他不管不顾从马匹上纵身跃起。身形跃出犹在空中之时,还不忘回身看向原处。
只见他方才所乘的骏马之上,竟悄无声息出现了一位青衣女子。
观其眉眼,与那黑衣公子颇为相似。
马儿受了惊,高高扬起前蹄,卷起一片沙尘。只是那位高站马背上的青衣女子,身形却岿然不动。
见到来人,靳凉原本阴晴不定的脸色瞬间转为喜色,立即翻身下马拱手行礼,“郡主。”
旋即又朝马车方向作揖道:
“小王爷。”
身后的数十骑也连连下马行礼,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声。
“嗯。”
陈北霜摆了摆手,淡淡应下后,视线转向身形犹在空中的赵少监,语气平淡:
“公公方才说,自古北地出什么?”
开口说话的陈北霜,语气自始至终没有任何怒意,仿佛只是在问一件极为寻常的事。
可轻柔嗓音传到赵少监耳中却不同寻常。即便不曾亲眼见过漠北的这对兄妹,但方才那校尉口中的称呼,他自然是听到了。
惊得他却如临大敌,身形稳稳落地之后,连忙抬手作揖,弯着腰眼神紧盯着鞋面,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声,额头上更是冒出一层细密汗水。
赵福并非口无遮拦之人,否则也走不到今天的位置。身居京城大内,自然明白缄口慎言的道理。
只是此番出行漠北,本该落到另一位同僚身上,却偏偏因为资历等一些原因轮到了他,途中甚至还险些因此葬身黄沙,心中难免生出怨气,这才口不择言出声怨怼了几句。
面对一名六品的翊麾军校尉,大放厥词倒也无妨。
可面对一位正儿八经的郡主和世子,哪怕并非大周宋氏,他心中再不待见,但毕竟在明面上也是与皇室一般无二的存在,万万不敢有任何埋怨之词。
自知失口的赵少监弯腰不起,心中忐忑难安。
日光渐弱,风声入耳。
不远处,陈令秋盘腿坐在马车之上,撑着脑袋目光懒散,不知在想些什么。
像是打定主意不插手。
而赵福身后的李温山,眼见赵公公卑躬屈膝的样子,虽然明白是他咎由自取,但迫于立场,还是不得已再次出面圆场。
翻身下马后,面朝陈北霜抬手抱拳:
“陈郡主...”
陈北霜轻轻别过头扫了他一眼。
清冷视线让这位拥有龙象体魄的中年男子,瞬间感受到一股无名骤压挤涌上胸膛。只觉浑身流转的气机犹如江河凝滞般阻塞不前,极为不畅快。
赵温山强压下体内的不适,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说道:“陈郡主江湖一别...许久不见,风采依旧。”
沉默片刻,陈北霜倒也没有过多为难此人,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视线重新回到公鸭嗓赵少监身上,或许是看在李温山面子上,她并未继续计较先前的话,只是轻声说道:
“听说公公带来了圣上谕旨。”
不远处站定的赵福,此时方才微微将身子抬起几分,干笑两声道:“回郡主,圣上的确令咱家带来了谕旨...”
陈北霜站在马背上负手而立,青丝微微随风而扬,不可置否点了点头。
“嗯,念吧。”
京城下的谕旨虽然是要传至幽州王府,可赵少监也不奢望日理万机的幽王会亲自接旨。
如今漠北世子郡主都在此,陈北霜在漠北边军中声望也不弱,所以由她接旨倒也无妨。
思虑之后,赵福微微颔首。
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护着完好的明黄谕旨,恭恭敬敬地将其平举齐眉,随后便躬身等着姐弟两个过来接旨。
道旁的胡杨在风沙中摇曳,树荫下的落叶也悄然乘着秋风远去。
场面莫名陷入了寂静。
默默躬身的赵少监,等了许久也不见身前有任何动静。小心抬眼一看,那位漠北郡主仍旧面无表情站在马背上,没有半分要下马听宣的意思。
至于那位陈世子,则在盘坐在马车上阖眼假寐,像是听都懒得听。
校尉靳凉以及身后的数千翊麾军也没有丝毫动作。
“......”
见此情形,赵福只得欠了欠身,高举手中圣旨,硬着头皮颤声说道:
“陈郡主,见圣上谕旨如天子亲临...”
“念。”
简简单单一个字,可赵福却瞬间察觉到一股不可抗拒的骤压从天而降。双膝一软,“扑通”一声沉闷重响之后,跪倒在地。
力道之重,犹如山岳压身般,双膝竟直接将夯实土地砸出两个碗状深坑,以及四周龟裂如蛛网般的裂痕。
无论他黄庭内息如何流转,膝盖竟是死死沾住地面动弹不得。
“......”
一旁的李温山见到这一幕后,默默别过头去,不敢再多看一眼。
校尉靳凉和身后的数千骑军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跪着念圣旨,天下间也独此一人。
...
盘坐于马车上的陈令秋,缓缓睁开了双眼,听着不远处赵少监跪地念旨,神情间并无丝毫快意。
甚至冷笑了一声。
赵少监这一跪,可是替大周朝廷跪来了半个蓟州。
早在之前与柳新儿一齐踏入蓟州时,陈令秋便察觉到了不同寻常之处。如今看来,似乎是他尚在京城的时间里,蓟州军伍便已发生了动荡。
京城传来的圣旨,内容很简单。
半年前蓟州泾川郡内,戍守的两万余名漠北边军发生叛乱,引发郡内动荡。
朝廷念及漠北与楼荒大战近两年之久,军心民意俱疲,恐无法安定戍守蓟州边防。于是便下旨派遣云州北路三万军伍西进,平叛之余,再代替漠北边军戍防几处城池重镇。
蓟州少有天险,却又是衔接各州的通衢之地,重要程度不必多言。
圣旨中提到的几处重镇几乎囊括了蓟州半州之地。
漠北边军足有二十余万,区区泾川叛乱自然有余力平叛。可这次朝廷打着忧心边关防备的由头派遣军伍西进,完全有理有据,挑不出半点毛病。
所以这封圣旨,只是封赏漠北大败楼荒筑京观的战功,对于泾川叛乱一事不过随意提了一嘴。
幽王陈尧早已答应。
原本蓟州戍守的边军也已经退至渭原一带,所以之前一路上都不曾见过巡防锦骑。
而陈令秋自然也明白一向强硬至极的陈尧,为何答应了此事。
那时,他还身处京城。
至于所谓的泾川守军叛乱,在漠北边军中还是头一回发生,只怕也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这些庙堂沙场里的弯弯绕,可犹胜青楼花魁的千柔百指。
树欲静,风不止。
他想就此当个鲜衣怒马的风流世子,似乎也不是那么容易。
默默起身后,陈令秋侧身看向南方。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跟着柳新儿前往蜀地,给莲花峰的师太们当禁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