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平三十年,孟秋酉月。
一架马车,于夜色中悄无声息驶进了幽州洛水城。
漠北这片地界儿,也并非各地都塞满了黄沙,幽州便是六州之地中少有的塞外江南,甚至就连房舍建筑方面,都与江南水乡有几分相似之处。
若论起个中原由,还是要归于靖平元年的那场天下大战。
当年楼荒退兵草原后,大周朝廷为筹集赋税军饷一举吞并漠北蜀地,不得不磨刀霍霍向江徐两地的一些门阀士族动了刀子。
真正传承数百年的江南士族集团,在这场浩劫中自然是安然无恙,毕竟还需靠他们来维系安稳天下局势。
可其它不上不下的世家却是就此遭了殃。
为避朝廷剥削,这些江南世家只得远避故土,像难民一般的举族迁徙。一些南下古蜀,另一部分则一路迁至漠北。
进了漠北后,膏腴富饶的幽州自然是其中首选,二十余年落地生根的同时,也带来了许多江南风情。
陈家府邸便是在这段时间内所建。
府邸占地极广,穷极六州土木之盛。若是垂坐云端处朝下观去,好似一座雕栏玉彻的江南庭楼,坐北面南,卧于漠北黄沙之间。
后来,陈府二字,改成了王府。
...
幽王府内,陈令秋从自己幽静宅院的床榻上醒来时,已是日上竿头。屋内昏昏沉沉,只有些许碎阳从窗柩落入牡丹罗帐。
本想活动一下身子骨,却发觉锦绸被褥被人莫名压着一角。
转头望去,只见一名女子伏着脑袋小心翼翼挂在床榻边缘,轻轻酣睡。
斜落的几束阳光映射在丫髻青丝之上,阴影下的小脸儿云髻峨峨,修眉连娟,即使是在梦乡中,清丽脸颊上却都还带着几分忧愁。
却不知在忧心什么。
似乎是听到了床上的动静,那名女子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眸。
在见到陈令秋正盯着她看后,也并未像一般的婢子那样惊慌失措,只是仍旧倚匐在原处,脸蛋儿也终于有了几分笑意。
“殿下。”
听着这女子软糯糯的轻音,陈令秋笑了笑,没有应声,伸手将她提溜上柔软的床榻,又替她盖上了被褥。
眼角带着泪痣的女子名为秋夷,自幼服侍陈令秋的婢女。
或许是因为名字里同样有个秋字,在王府的众多婢子中,陈世子对她独为钟爱。
将世子称为殿下,无疑是僭越之举。
可幽王府的下人乃至漠北边军,自陈令秋出生以来便是这般称呼他,从来没人觉得有任何不妥。
毕竟漠北当年险些开国,六州之地若不是并入大周,这世子二字,只怕是要变成太子了。
如今这倒是成了漠北独有的称谓。
面对陈令秋的举动,本就是暖床丫鬟的秋夷并未反抗,乖巧的踢掉绣鞋,软软的身子像只小猫般,拱着锦被凑到他身侧。
四目相对。
秋夷抿着粉唇,忽然轻声道:
“殿下瘦了。”
“你在家倒是长胖了。”陈令秋笑着伸手掐掐她的脸颊,“怎么,本世子离府这两年,你们这些丫头可都过得安逸闲适惯了吧?”
秋夷眨了眨眼睛,没有接过话头,只是接着轻轻道:
“殿下许是这两年在京城受苦了。”
陈令秋哈哈大笑,“你家殿下在京城可没受苦,平日里不是勾栏听曲便是上街调戏良家千金,日子不知多快活,京城那些黄紫公卿都得跟在我后头擦屁股,怎么会受苦?”
可这番话说完后,秋夷眼中的心疼却未消半分。盯着陈令秋的眉眼足足看了半响,语气颇为笃定:
“那殿下就是想家了。”
“小妮子。”捏了捏这丫头的琼鼻,陈令秋无奈一笑。
两年未见,自幼便跟着他不离身的秋夷说什么都不肯起身,打着替殿下温习温习暖床的由头,非要陈令秋搂着她再歇息一会儿方才安心。
睡意充足的陈令秋,便只好拣着一些京城的趣事儿给她讲了讲。
出京后的经历自然不敢提上半句,若被秋夷知道,非得把他扒光看看伤哪儿了。
在床榻上缠绵了好一会儿,这才在秋夷的伺候下穿好衣衫出了门。
二人出了陈令秋的幽静宅院,行走于廊道之间,见到的都是些来往忙碌的丫鬟仆从。
幽王府占地虽广,但府内千余人多是下人婢子。
陈尧虽出身幽州,但家世贫寒,为数不多的亲戚间也早就没了走动,只怕都忘了还有这么个人。平日也多在边关,很少回到王府。
至于陈北霜,昨夜将陈令秋送回王府后,便连夜离开了幽州。这位老姐自桃李之年开始,便长年奔走于各地,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所以偌大的幽王府,只有陈令秋一人。
很长一段时间内,王府都是灯火通明,如同白昼,铜雀楼更是夜夜笙歌,这才传出外人口中漠北二世祖的名头。
...
在秋夷的陪同下,陈令秋先去了一趟王府后山。
踏过一座流水潺潺的小桥,踩着枯黄竹叶穿过一片绿荫,便到了竹海深处。竹林内,一根根苍翠的青竹高耸入云,新生的秋笋则从泥土里冒头,生机绿意盎然。
晚霞余晖透过竹叶的缝隙,铺在不远处的竹楼和坟茔上,柔和的光影又在其中娟秀出几道形状不定的纹路。
在王妃的坟茔前静静站定,陈令秋心情复杂。
两年前他进京时,朝廷所用的名头是省亲求学,的确不假。因为如今的大周天子宋晁,是他舅舅。
亲舅舅。
靖平二年,漠北六州刚刚并入大周不久。为了安稳局势,天子宋晁便将安汝公主赐婚于刚刚册封的异姓王陈尧,远嫁漠北,成为幽王妃。
二人虽是联姻,但其实还是有感情。
王妃当年还曾说起过他们尚未结识时,陈尧入宫面圣,偷偷瞧她的趣事。
初见时,那位北地汉子也并不像那些大臣口中所说的那般凶暴嗜血,有着三头六臂,反而瞧着也挺温文尔雅。
小秋天当时还笑着问王妃:然后娘亲就这样被拐跑啦?
那位穿着素净长裙的女子只是抿嘴轻笑,目光柔和。就连最后病逝于床榻时,都是带着轻柔的笑意。
黄纸在坟茔前燃尽,意识被呛人的灰白余烬带回竹海。陈令秋又与秋夷一起擦拭了一番本就洁净的竹楼后,方才离去。
入夜前,闲来无事的陈令秋让秋夷退下,自己则先折返去了一趟抱朴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