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无声的李家厅堂内。
李颜闵见李都尉默不作声,不由得冷哼一声:“老朽十九岁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这么些年来先后担任侍讲学士、奏议大夫,国子监司业等职。
“如今虽因为得罪奸佞,被下贬漠北担任幽州别驾,可老朽从未抱怨过朝廷半句,更加不会因此迁怒冤枉旁人。无论是士族寒门子弟也好,还是百姓白丁也罢,皆是一视同仁。
“幽王世子又如何?难道就能左右大周律法?”
有意将话题拐带至此的李沅谕,不再画蛇添足:“李老微言大义,解了沅谕的忧虑。”
话题被引到幽王世子后,在场李氏子弟脸上的表情或是愤恨,或是悲戚,后屋甚至还隐隐传来妇孺哭泣声。
老态龙钟的李颜闵也被牵动心弦,剧烈咳嗽几声,端起茶水压下心中的愤恨,沉默良久,老人方才继续说道:
“漠北幽王披勋高位,却拥兵自重,无德于六州厚土,更愧罪于大周蒸黎。世子陈令秋骄奢淫逸,屡次提刀犯禁,目无三尺,老朽身在其位谋其职,这些罪责早已上书朝廷,定然会求圣上还漠北六州百姓一个公道。”
“......”
李沅谕没想到自己等了半天,竟然等到这么句话。对于这位墨守成规的迂腐老生,都尉大人显得有些无奈。
思忖片刻,轻声提醒道:
“下官知晓别驾大人奉公不阿,但漠北毕竟不同于别地,我们王爷位高权重,又手握边军重兵,作为王爷唯一的子嗣,还是圣上的亲甥子,世子殿下只怕不会受到...”
李颜闵眸光一沉:“那都尉大人是何意思?”
可老奸巨猾的李沅谕却只是端起茶水悠悠啜了一口,没有言语。
浸染官场大半辈子的李颜闵,也并非那种真正的酸儒,结合这位都尉的忽然造访,以及言语中的弦外之音,总算明白了他真正的意思。
只是老头的脸色却是更加难看:“虽然那位世子行止无法无天、目无法纪,但毕竟是异姓王子嗣,上书之后自有宗人府礼法处置,若是私下降罪,岂不是与他无异?”
“......”
“犬子命丧于漠北世子手中不假,可老朽也不会因此事徇以私情,若是都尉大人想要傅致其罪、飞冤驾害...那恕老朽爱莫能助了。”
见李沅谕还想解释,李颜闵端起茶碗,态度冷淡:“年岁大了耐不住久坐,就不留都尉大人过昼食了。”
欲言又止的李沅谕见状,只能苦笑一声,起身行礼告辞。
...
走出李府堂厅后,李沅谕方才的和善脸色不见丝毫,取而代之的是挥之不去的阴霾。
他这趟来此,自然不是为了找别驾大人解救幼子李元。作为一名手握数千兵马的奉车都尉,还犯不着求一位文官。
虽然对于李元的下场,他心中早已有了准备。可毕竟是亲生儿子,哪有真不心疼的道理?
所以,他来此就是为了拉拢李家,以便应对接下来幽州和漠北的局势。毕竟这老头在朝数十年,虽然落魄一时,但京城的人脉想必还在,甚至能够直达天听。
谁知这老登竟如此不识抬举。
律法?
李沅谕嗤笑一声。
若是大周律法管用,如今的漠北早就姓宋了。
“李都尉。”
李沅谕刚刚走出李家宅邸,正愁闷该如何在漠北接下来的局势中明哲保身时,身后忽然传来呼喊声。
转头望去,只见一名儒生打扮的年轻人从李家迎送了出来,像是李氏的年轻一辈,走到他身前后,恭敬行礼。
李沅谕看着他,态度不远不近:
“有事?”
这名年轻人约莫弱冠年纪,面庞俊秀,眉目间温润如玉的儒雅气质,与李颜闵的气度相比也不弱丝毫。
他微微颔首,轻声对李沅谕说道:“家父年岁已高,又因幼弟一事心力憔悴,作为兄长,之前异乡求学离家多年,如今理应替家中分担几分。”
“哦?”李沅谕听见此话,饶有兴趣的端详着这名年轻人:“怎么个分担法?”
书生笑了笑,并未回答,只是作了个请的手势:“都尉大人若是不忙公务,边走边说?”
李沅谕心中暗忖之后,倒是并未拒绝,与这名书生一齐沿着街道踱步走远。
...
...
到了申时,陈令秋驾车出了王府。
红袖阁闹事的刘勇等人虽然身死,但涌入洛水的蓟州马匪势力,绝不止这么点人。燕鲤楼暗探也正盯着李潍平和洛水鱼市,这两日可能就会有消息。
若是想要知道鱼市里出现的那样东西究竟是个什么物件,找来冯潇儿是最好的办法。
这位妗娘跟个人肉雷达一样,若是放着不用,不免有些浪费。
幽州冯家虽然离幽王府很近,某些角度甚至只有一墙之隔,但总不能冒然越墙造访,所以陈令秋也只能绕过几条街道,乘车驶向冯家。
驶出估衣巷来到人头攒动的主街后,前方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骚乱。
马车被看热闹的人群挡了去路,陈令秋只得掀开前帘,随口问贾衡:
“前边什么情况?”
贾衡起身站在马车上眺望了一眼:“回殿下,像是有几位洛水城的公子哥儿,在闹什么英雄救美的戏码,调戏一位衣着素净的女...道长?”
“女道长?”
漠北百姓尚武却也虔诚,所以洛水城外倒是也有不少寺庙名观,尼姑女冠城里随处可见。
找几个狗腿调戏良家然后出场英雄救美,这都是世子殿下当年玩儿剩下的把戏,当下陈令秋也没什么看热闹的心思,吩咐贾衡绕开人群,赶向冯家府邸。
只是车帘尚未落下,陈令秋忽然从人群中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小瓷人今日仍旧是一袭红袄襦裙,垫着脚尖不时朝人群中张望着,一副想看热闹,却又因为身高不够的缘故心急跺脚不已。
时辰还早,倒也不急着赶去冯家,陈令秋轻轻一笑,让贾衡停下马车,独自走向人群...
...
好不容易才出一趟府的赵菱禾,原本没什么看热闹的心思。
娘亲虽然没有将她禁足,但也不许她像以前那样三天两头往外跑了。这次还是打着去书铺买玉版宣的名头,方才请来一道“圣旨”遛出家门。
买完宣纸后,心事重重的赵菱禾不愿那么早回家,结果上街溜达溜达着,就发现自己走到了幽王府前。
禾二丫心里装着“来都来了,说不定碰巧遇上殿下就不算自己主动寻了”的念头宽慰自己后,便放心迈着小碎步在王府跟前来回晃悠。
结果等了不到一会儿,世子殿下没见着,倒是见到了王府门前,有一位跟她一样的女...道长?
那道长正沿着王府檐墙在来回踱步,一副想进去却又不敢的模样。
赵菱禾正小心打量的同时,对方似乎也发现了有个小人儿正盯着自己,稍稍愣神之后,竟“鬼鬼祟祟”的扭头便离开了。
还不等赵菱禾多想此人的身份,不远处的街道紧接着就传来人群喧闹声。
回想起那位女道长方才跟自己一样的古里古怪举动,禾二丫实在没耐住好奇心,悄悄跟了上去。
结果便见到了人头攒动的场景。
身高不够,瞧不见一点儿热闹的赵菱禾,正苦闷之时,脚下忽然一空,身子也跟着腾空而起,前面各家少妇千金脑袋上的鬓发簪珠被她尽收眼底。
好高...
前面原来是在打架...
那位女道长打起架来竟然这么好看,难怪这么多人围在这儿...
欣喜不到一秒钟,赵菱禾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劲,赶忙低头瞧向自己的腰腹间。
果不其然,被人拦腰抱了起来...
“呀——”
禾二丫小脸儿一白,轻轻喊叫了一声后,慌张的扑腾着手脚试图挣脱那人的咸湿大手,同时急忙转过头,想看看究竟何人这么大胆子,竟敢当街非礼良家女子。
“别动。”
身子微微颤抖的赵菱禾正回头张望时,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好像是...世子殿下。
稍稍愣神之后,再一回头,果然是那熟悉的眉眼。
瞧见是陈令秋,受了惊吓的赵菱禾松了口气,先糯糯行了个礼:“世子殿下...”然后又赶忙说道:“殿下你快放我下来,好多人呢...”
陈令秋哈哈一笑,又托了托赵菱禾的身子:“个儿那么矮,还来凑热闹?”
赵菱禾虽是漠北土生土长的大家闺秀,北地女子,但身形却像江南小女儿一般婉约娇小,被陈令秋单手搂住嫩腰,“夹”在腋下举起时,竟也只能与他平及视线。
见她羞红着脸不说话,陈令秋搂紧赵菱禾的小蛮腰往上一提,先扶玉腿,再托着她的屁股蛋儿,单臂便将禾二丫扛举了起来。
陈令秋身形本就高出人群一截,被单臂托举的赵菱禾,这一下直接鹤立鸡群。
好在他们是在人群最后的位置,看热闹的众人目光都聚焦在那场“英雄救美”,倒也没多少人注意到后面的红衣小人儿。
饶是如此,赵菱禾脸蛋儿还是“唰”的一下红透了,小心翼翼在陈令秋手臂上挪了挪臀儿,拉着他的袖袍:
“殿下,太高了...我怕...”
陈令秋颠了颠手臂:“不看热闹了?”
“不看了不看了...”被这一颠,赵菱禾小脸儿吓得又红又白,忙不迭的摇头。糯糯的语气都带着哭腔。
屁股墩儿都在人家手里,哪里还有心思看热闹...
陈令秋倒也不勉强,一松手便将她放下了下来,没去管喧闹的人群,只是低头打量着这个红衣小人儿:
“好几日不见你踪影,上哪去了?”
臀儿顺着臂膀滑落,赵菱禾双足落地踩实后,心中才踏实几分,像是有些生气,埋着头闷闷的不愿说话。
见她闷闷不悦,陈令秋有些疑惑:
“怎么了?”
“男女授受不亲,礼也,世子殿下你刚才怎么能...”赵菱禾揪着衣角,语气有些埋怨。
陈令秋笑道:“本世子作为你的知己好友,竹马之交,见你身高不够垫脚张望,助个一臂之力怎么了?”
“那殿下也不能托着女儿家的...”赵菱禾羞得脸颊通红,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开口。
陈令秋斜下一睨:“俏臀儿?”
一听陈令秋竟直接将女儿家难以启齿的部位说出口,赵菱禾更是羞得面红耳赤,在原地轻轻跺脚,一副气呼呼的模样:
“世子殿下,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方才赵菱禾屁股蛋儿的触感虽然不错,但大庭广众之下对大家闺秀的小姑娘作出这般举动,的确有些不妥。
陈令秋倒也不是什么刚愎自用之人,笑了笑,和声和气道了歉。
气鼓鼓的赵菱禾,语气这才缓和几分:“殿下和我都不是小孩子了,男女有别,怎么能这么亲密呢?”
还不等陈令秋接话,红衣小儿便开始摇头晃脑的碎碎念:“殿下作为世子,也该知礼制,《周礼》中有王室“六仪六礼“的仪容举止之礼,仪容...”
说着,赵菱禾悄悄瞥了眼陈令秋:“仪表堂堂、俊秀端正...殿下做的是不错啦...”
“可是殿下的举止也该温文儒雅、矩步方行,像刚刚那样的举动就有些...失了仪态。”瞪着一双杏眸的赵菱禾,神色颇为认真。
陈令秋板着脸反驳:“那你刚刚踮着脚凑热闹,瞧不见还在原地急得蹦跶,就是仪态端庄啦?”
被当面揭短的赵菱禾,刚刚还一副好为人师的神色,一下子便红了脸,埋头吐舌糯糯半响,方才扭捏着狡辩道:
“我...我那是有原因的...”
“哦?”陈令秋心中觉得好笑:“什么原因?说来听听。”
赵菱禾本想将方才在王府门前见到的那名“鬼鬼祟祟”的女道长说出来,结果等她转头一瞧,方才还热闹不已的人群早已三两散去,哪里还有什么师太道长的踪影。
这下好了,彻底一屁股坐实了喜欢吃瓜看戏的名声。
赵菱禾顿时欲哭无泣。
陈令秋没在意这件小事儿,凑到赵二丫耳旁,轻声问道:
“今日得闲?”
见世子殿下一副蛊惑的神色,赵菱禾小脑袋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也不算多闲,我还得回去抄书呢...殿下有事找我嘛?”
陈令秋低头睨向她的白嫩小手,语气轻轻:“该开导了。”
一听这话,红衣小儿脸蛋儿“唰”的一下又羞红一片,忙不迭的退后几步避开陈令秋炽热气息,迟疑片刻后,眼神有些狐疑:
“可是殿下的气色瞧着很好,不像火气很大的样子...”
“那只是表面上如此。”陈令秋声音忽然变得低沉,脸色苍白呼吸紊乱,一副气血上涌的模样:“但内里的气海却早已沸腾翻涌,若是不及时压制,本世子保不齐又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
见世子殿下脸色说变就变,赵菱禾眼中除了担忧之外,也有几分犹豫:
“真的?殿下不会骗我吧...”
陈令秋一本正经的邀请道:“不信你伸进来摸摸。”
“不行的。”一听现在就要开导,赵菱禾赶忙将小手缩进袖子里:“街上还有旁人呢...”
“刻不容缓、危在旦夕了。”
“那...那好吧...”
“没骗你吧?”
“烫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