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申时,天色渐晚。
陈令秋没有多留,出了冯潇儿的庭院后,被“小姨”冯芙一路相送出了冯家宅邸。
之前见过的那名小孀妇虽然没有借机迎上来,但仍是不死心的差下人送来云酥斋的点心,说是让世子殿下日后得闲,再来冯家帮她瞧瞧徐枋那幅墨宝。
丹青圣手徐枋凭借一手仕女图,名噪一时,笔下的女子虽都是杜撰出来的人物,但却依旧惟妙惟肖,眉目尽显神韵。
只不过这老小子可不算什么正经画师,笔下的画虽不至于到不堪入目的程度,却也颇有几分露骨。
陈令秋便曾收过几张,里边儿所画的宫装倾城女子,无一不是“衣衫褴褛、娉婷万种”。
这小寡妇安得什么心,跟那些画卷一样露骨,陈令秋自然是懒得搭理。
出了中门后,冯芙停步驻足,有些生疏的说着世子殿下慢走的客套话语。
陈令秋应回了几句后,便告辞离去。
结果刚走下石阶,不远处停靠的马车侧帘,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还朝这边儿轻轻喊了一声“幼芙”。
石阶上的冯芙定睛瞧了几眼,也望见了马车上的赵菱禾,娴静的神色带着几分开心,随后便颇有礼节的向陈令秋询问了几句。得了世子殿下应肯后,小姑娘跃下石阶,迈着小碎步便快步走向马车。
禾二丫蹦也下了车,拽着冯芙的袖子,两位年纪相仿的小姑娘便开始叽叽喳喳,还时不时指着陈令秋,不知在聊什么。
陈令秋没闹明白“幼芙”是个什么称呼,见她们二人聊得开心,便原地等了一会儿。
正好驾车的贾衡见殿下出来,也快步迎上:“殿下,鱼市有消息了。”
陈令秋嗯了一声:“说说吧。”
早已打好腹稿的贾衡没有迟疑:“今夜是洛水鱼市月盛,城内外有不少人都前去凑了热闹。李潍平那小子刚过申时便从李家后门遛了出去,一路没作停歇,径直去了淮安坊鱼市。”
“就他一人?”陈令秋看了一眼两个小人,向一旁走出几步。
“就他一人。”
“他爹李沅谕呢?”
贾衡也迈步跟上:“李沅谕散值后便回了府,待在书房不曾离开过。只是今早驾车去了一趟别驾府,不知是不是因为公务。”
“别驾府?”陈令秋眉心微微动了动:“李丰那位硕儒老爹?”
对于被自己亲手抓去喂狗的李丰,贾衡自然印象深刻,点点头:“只不过李沅谕没待多久便出了李家府邸,之后与一名李家后辈聊了几句后,就离开了。”
陈令秋停步驻足,若有所思。
李家两位公子都在为此事忙前忙后,甚至还有一位因此身陷囹圄,被他绑了回来。可都尉大人却像无事发生一样,非但不亲自下场,反而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若是当真如此胆小怕事,当初何必要接下此事?
儿子的命不是命?
奉车都尉虽不过五品,但却是漠北正儿八经的实权武将,手底下一营兵马不下千人之数,这样手握重兵的将领,何至于去勾结马匪。
究竟是鱼市出现的东西当真有这么重要,还是说这老登找上幽州别驾并非为此事保驾护航,而是另有其它目的,甚至一开始揽下此事,就不是为了那点蝇头小利。
有蓟州泾川动乱的前车之鉴摆在这,陈令秋不敢掉以轻心。
“除此之外,郡主之前交代燕鲤楼调查的事,也有了眉目。”贾衡的声音再次响起。
陈令秋一听是陈北霜,心中大致明白指的是何事:“今夜也出现在了鱼市?”
果不其然,贾衡点了点头。
与自己的体魄以及离魂症有关,陈令秋也不再多想,吩咐贾衡今夜便带着李元动手。除此之外,还让燕鲤楼盯着李家,若是敢有任何动作,先斩后奏。
交代完之后,见不远处的两位小姑娘还在拉着彼此的小手叽叽喳喳,陈令秋也没去打扰。
稍加思索,返身重新走向冯府...
庭院幽深,穿过拱门回廊,青石铺设的小径千回百转,沿道碧苔红叶落遍曲径。
蓟州冯家迁至幽州落居的是偏院,幽静雅致,倒也无需叨扰主家。而王妃的寝房窗门紧闭,朦胧细腻的竹青屏风之后,浴桶热水已经备好,雾气蒸腾。
心情烦闷的冯潇儿刚刚起身下床,准备沐个香浴,丫鬟荷香正为其宽衣解带——倒也没什么衣物可宽,浑身上下就两件薄衫。
抱腹亵衣小绳松落,女子曼妙曲线的倩影,被烛火映在了柔腻屏风的苍翠青竹之间。
在荷香的搀扶下,冯潇儿一只纤嫩小腿刚想迈入浴桶,门外便传来了另一位婢女的叩门声:
“夫人,世子殿下又回来了...”
辽王妃顿觉生无可恋。
...
...
日薄西山,余晖渐沉。
一架宝马雕车等候在了冯家后门,驾车的贾衡也颇为识趣的离得很远,为世子殿下望风。
车厢内,两人相顾对坐。
赵菱禾两只小手都留在陈令秋内衫下,脸色苦兮兮的:“世子殿下,你火气还没消嘛...天色晚了,我要回家了,不然等会儿娘亲又要骂我...”
闭眸盘坐的陈令秋没有应声,正专心调养气息。
“殿下,我手酸...”
直到赵菱禾的小手有些按捺不住,声音也有些急切,陈令秋方才轻声道:“再等一会儿,完事之后我就先送你回去,不会太晚。”
见世子殿下的脸色的确还有几分苍白,身子也依旧滚烫,赵菱禾只得糯糯应下,只是口中却在小声念叨“殿下去冯府寻人打架了不成”。
陈令秋没搭理这个小人儿,感受着那双冰凉小手,娴熟的在自己丹田腹部挪移位置,心中有些诧异。
赵菱禾软软的小手果真有些...不同寻常。
对于离魂症带来的全身气血滚烫鼎沸的症状,倒是没什么作用,但降下丹田内息湖泊蒸腾,却是有奇效。小手跟坨冰袋儿似的,不仅将黄庭气息悉数压制,甚至还能让陈令秋在某种意义上的坐桩定神。
若是打架的时候能将赵菱禾绑身上,想来无论怎么拼尽全力与人交手,也不用担心气血反噬。
就是不知道其它的能不能管用...
没等陈令秋再细细感受多久,冯家后门便传来了匆匆脚步声。
应该是冯潇儿出门了。
今夜的抓鱼自然离不开这位妗娘。
当时陈令秋走入冯潇儿庭院后,在门外听着屋内水流潺潺,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打搅。
毕竟这位王妃本就是位弱女子,如今又伤了风寒,恐会难以照料。
结果倚靠在浴桶内沐浴的冯潇儿,一听冯家丢失的物件今夜便会出现,顿时变得心急如焚,哗啦啦水声响起,一着急,头脑发热便又想将世子殿下唤进去...
陈令秋自然严词拒绝。
因为那位尽职尽责的“小姨”幼芙,早已抛下了赵菱禾,正与他并肩站定在庭院,目不转睛盯着他。
这怎么进...
冯潇儿似乎也反应过来不合时宜,虽然没坚持,但难免没了悠闲沐浴的心思。
让荷香搀扶自己起身,身子湿漉漉便直接披上肩衫,雪颊微红,带着几分水润从屏风后走出,这才开口唤世子殿下进门。
陈令秋虽觉得还是有些不适合,有心拒绝,奈何架不住王妃的热情邀约,最后冯潇儿甚至连“本妃还是不是你妗娘”这种重话都说出口,他也只得听话的进去了。
这位王妃,人前还是能拿捏住世子殿下。
人后...就只有被欺悔的份儿。
电灯泡冯芙自然亦步亦趋跟进了门。
屋内空气虽弥漫着水雾和幽香,却也并没有想象中的旖旎场景。鬓发湿漉的冯潇儿端坐软榻,双颊晕晕,身上除了薄衫外,还怕寒似的罩了一件氅袄,比以往穿得还多。
算是记住了陈令秋那句“着食添衣”。
聊了一会儿后,大致了解情形的冯潇儿便让世子去后门等候片刻,她换身衣裳就出门。
气海微动的陈令秋不敢多做停留,快步走出了庭院。
期间二人的交谈虽然隐晦,但却也没有避着冯芙,冯潇儿甚至连夜里出门一事也并未隐瞒,也不知辽王妃为何如此信任这个小堂妹。
后门的脚步声渐近——
察觉到冯潇儿即将登上马车,陈令秋赶忙咳嗽一声示意赵菱禾停手。
禾二丫虽然不知何意,但车厢外“蹬蹬”登车的声音自然是听见了,吓得赶忙从陈令秋的衣衫内抽回小手,还顺势在自己衣裳上擦了擦...
瞧见世子殿下的内衫竟还裸露在外,又着急忙慌的替他整理好。
做完这一切后,赵菱禾方才在来人走进车厢前端庄坐好,小脸儿红润却又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帘子被人掀开后车厢一亮,一抹淡淡的幽香随之飘入。
正在闭眸养神的陈令秋睁开眼眸,打量了一眼换了一身衣裳的冯潇儿。
外罩玄色短袍,内里一袭青袄红裙宫装,鬓发梳拢却未戴配饰,娥眉淡扫,沐浴后的脸颊略施脂粉,为这名雍容端庄的宫装美妇添了几分明媚美艳。
这位辽王妃,是陈令秋见过身段儿最婀娜的女子,圆润丰腴却又不失纤柔,宽松的袄裳也掩不住圆鼓鼓的胸襟,行走时颠儿颠的直颤悠。
不知道这次是粉色抱腹还是牡丹含蕊。
登上马车后,冯潇儿见马车上除了陈令秋还有旁人,微微抬眸视线望了过去。
一位明眸皓齿的红衣小姑娘。
这般年纪的女儿家,就是不涂抹脂肪也极为可人。
“这位是冯夫人,大周辽京道辽王妃,冯家嫡女,也算是本世子的...”
见二女愣在原地,互相打量着对方,陈令秋便起身介绍了一句。随后又看向冯潇儿,嘴角勾起:
“妗娘。”
“......”
冯潇儿脸色古怪的看了一眼陈令秋。
语气怎么听着怪怪的...
赵菱禾一听人家是王妃,还是世子殿下的妗娘,顿时吓了一跳,心中暗道一声“完啦”,忙不迭的站起身,恭敬行礼。
小脸儿埋得低低的,都不敢正视这位王妃的目光。
自己刚刚,竟然在世子殿下妗娘的眼皮子底下...
一想到此,赵菱禾便羞愧满面,粉嫩耳垂都变得通红,小手也悄悄缩进衣袖里,生怕王妃看出异样。
除了在陈令秋面前之外,冯潇儿从不是什么自矜王妃身份的人。更何况如今辽王宋唳都无了,她只是保留王妃头衔,保不齐哪天便会被收回去。
浅浅笑着应声,又连忙去搀扶这个屈膝行礼不起的小辈儿。
赵菱禾扭捏着起身,仍是埋低脑袋不敢看冯潇儿,攥着衣袖里的小手,心中委屈又羞愧,只想世子殿下赶紧送她回家躲进床褥被子里。
见这个小姑娘一副畏手畏脚的样子,冯潇儿顿觉奇怪。
本想拿捏出长辈的架子,询问陈令秋是不是欺悔人家姑娘了。可一想到自己之前被提醒着食添衣...她还是默默将话咽了回去。
关键方才的事还不能怪人家。
都是她自己自作自受...
与赵菱禾一齐落座之后,冯潇儿面色清冷,下意识的紧了紧衣衫,玲珑身段儿顿时被束得愈发饱满浑圆。
见这位辽王妃脸蛋微白,陈令秋关心道:“妗娘的身子...好些了?”
冯潇儿一听他说起自己身子,还以为会蹦出什么语出惊人的话,等听见是关心后,方才松了口气。
犹豫一会儿,轻轻点头。
陈令秋笑了笑:“受了风寒,又是刚刚沐浴完,还是得多穿些衣裳,注意保暖。”
“......”
冯潇儿原本这件事儿已经过去,没想到此时心窝子又被戳上一刀,脸色又红又白,沉默之后,跟赵菱禾一般无二的将双手缩进袖袍,有些屈辱的攥起了小拳头。
她甚至不知道人家是故意的还是当真在关心。
赵菱禾瞪着杏眸不明所以,还以为世子殿下的妗娘伤了寒,便也带着关心长辈的心思跟着附和了一句,语气糯糯的:
“天气凉寒,冯夫人要注意身体。”
乖巧又懂事。
“......”
一双秀气的绫鞋也缩回了褶裙之下。
见冯潇儿埋低脑袋身子都在微颤,陈令秋也没再伤口撒盐,吩咐贾衡驱车驶向赵府。
倒也没忘记答应赵菱禾的事,让贾衡途中提醒他买上几盒桃花酥,之后便静静闭眸暗忖今夜的事。
车帘外的贾衡轻轻应声,马车随之晃晃悠悠的压着青石板,载着心思各异的三人驶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