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醉雪雅间。
精巧舒适的房间内软榻玉屏、桌案茶具一应俱全,侧方窗柩半敞珠帘垂下,透过垂泻如丝的帘幔,一楼大堂喧杂竞价声、琴瑟和鸣声悠悠传入房间,喧哗却不吵闹。
陈令秋倚靠软榻闭目养神,冯潇儿则安安静静坐在他身侧位置,双手托着下颌一言不发,像是气恼,又像是羞愤。
被几耳光抽醒的李元,也和贾衡等几名护卫静静站在门口位置,神色有些痴呆。
唯独赵大公子,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在房内来回走动,口中一会儿念叨要将争夺玉簪那小子揪出来,一会儿说着李潍平为何还不出现,他们就该带人直接封了稚楼,省心省事。
这个提议,陈令秋其实并非没考虑过。
早在进入稚楼之前,他便想过让靳凉带人将整间楼阁围起来,之后再去慢慢揪出李潍平和那伙马匪。
只不过这样一来,李潍平虽能轻易找到,但蓟州来的那伙马匪谁也不知面貌,想要在鱼龙混杂的楼内寻觅出来,并非是一件易事。
若是被这些人借此遁走,再想揪出几人怕是难了。
将李元这小子推出来,实在是无奈之举,同样有着暴露的风险。毕竟刘勇等一干人,与之后暗中进入洛水的马匪是否相熟,谁都不清楚。
好就好在李家兄弟俩本就不合,李元因为被老爹抛弃,出狱后一怒之下找他大哥讨个说法,倒也是情理之中。
可没想到李潍平没钓出来,反倒是...
“咚咚——”
雅间外传来叩门声。
对此早有预料的陈令秋缓缓睁开眼眸,平静的示意贾衡开门。
雅间房门缓缓推开,便见方才玉器铺所见的那位襦裙婢女正独自一人站在门口,手中托着一方锦盒。
得了示意走入房间内,她竟直接越过了一旁的李元,走到陈令秋身前盈盈一礼,并说明来意:
“世子殿下莅临,稚楼蓬荜生光,所以这件玉簪是我们楼主特意吩咐奴婢送来赠与殿下的,殿下之前看过的物件也都会一一奉上。”
微微抬眸,婢女目光盈盈望着陈令秋:“还望世子殿下莫要因为方才的冒犯举动,因而与稚楼置气。”
置气?
陈令秋笑了笑,用眼神示意赵斐别说话后,缓缓倚靠软榻,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屈膝不起的婢女。
淡青对襟半臂裙裹身,内衬绒白纱衣,头挽连珠鬓环,身段儿倒是不错,但容貌只能称得上中人之姿,一眼瞧上去没有任何出彩之处。
可言语之举间的那股娴静气质,以及云淡风轻的风采却颇为不俗。
见陈令秋既没有言语,也没有要收下玉簪的意思,不知姓名的婢女并未起身,只是微微抬眸看了一眼旁边的冯潇儿:
“我们楼主还说,世子殿下买下玉簪,想必是为了送给身边的佳人。其它物件稚楼一并相赠倒是无妨,可此物若是由他赠予,倒是有些不解风情了。
“这枚玉簪本价只需两千银钱,就当世子殿下买下了。”
陈令秋脸上的笑意更甚。
还挺善解人意。
听到这时,一旁的赵斐仍是没能忍住心中的不快,插嘴道:“要是真想跟本公子道歉,怎么你们家主子都见不着人?”
陈令秋打量着这名不甚起眼的婢女:
“人家这不是来了。”
赵斐一愣。
听到此话的冯潇儿也是有些意外,有些好奇的端详着这名女子。
襦裙婢女依旧屈膝不起,脸上表情也没有丝毫起伏:“殿下心思细腻。”
从软榻起身之后,陈令秋背负起双手,居高临下看着她,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
“借故试探本世子,凭一枚玉簪,就想了结此事?”
本名晏稚的婢女面对陈令秋的施压,语气却依旧不矜不伐:“鱼市月盛,世子殿下却不声不响带人进了稚楼,大张旗鼓花重金的饱览下了铺子所有东西。
“若是奴婢再不出现,只怕殿下要将稚楼买空了。”
陈令秋险些被这番话气笑了:“本世子花银子买东西,还犯法?这他娘的是哪门子道理?”
“若只是如此那也罢了,稚楼不会这般不讲理。”晏稚迟疑片刻,又说道:“可世子殿下为何又差人在暗中调查稚楼客人身份。”
“此举不犯律法。”见陈令秋没有要回答的意思,晏稚缓缓起身后,抬眸与之对视,语气轻柔却有力:“但是不合规矩。”
“哦?”
听见此话的陈令秋,双眸微微眯起,语气一点点加重:“这么说来,你们稚楼的规矩,比二十万柄漠刀还重?”
刚刚还在争锋相对的晏稚又随之眼帘低垂,语气低低:“世子殿下身份尊贵,怎么会与我们稚楼计较。”
“那你还真想错了,本世子从来都是睚眦必报的性子。”陈令秋视线来回在这名女子身上游离,声音裹挟寒意:“就凭你稚楼这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本世子现在便能带人将整间楼查封了。”
可哪怕话说到这种程度,晏稚仍旧只是微微屈膝,语气平静为之前的冒犯道歉。
见她一点诚意都没有,陈令秋也动了几分肝火,面无表情的转头吩咐贾衡:“带人将稚楼查封,连同洛水鱼市一齐端了,里边儿要是有什么江湖逃犯,也全带走。”
“喏。”
贾衡最爱干这种事儿了,与几名护卫一齐躬身应下,便打算推门出去办事。
雅间内,晏稚没有动作。
陈令秋也不再言语,背负双手静静看着她。
二人僵持片刻,这名其貌不扬的女子终于开口:“世子殿下此番莅临稚楼,又不愿暴露身份,想来是有要事在身,何必为了这些小事大动肝火。小小的稚楼如何能与殿下的大事相比。”
盯着她看了半响,陈令秋忽然舒眉一笑。
看来,能够独自架起这么一摊家业的女子,果然不同凡响。
“那这么说,楼主是知道本世子为何来此了?”陈令秋摆摆手示意贾衡几人退下,重新坐回软榻。
“世子殿下为何来此,奴婢自然不知,只不过...”
晏稚知道该是自己拿出诚意的时候了,抬眸看了一眼李元:“这位李公子的兄长倒是也在楼内,并未参与楼下的游市。”
陈令秋却没有着急问李潍平的下落,只是平静问道:“既然你早知本世子来的目的,又何必要绕这么一大圈,做这些,到底为了什么?”
晏稚再次屈膝行礼,拱手将装着湘妃簪的锦盒递了过来,态度也放的很低:
“为了与世子殿下攀些香火情。”
陈令秋再一次无声轻笑。
面对这位女子屈身不起的低姿态,他没有第一时间接过锦盒内的玉簪,而是转头看向冯潇儿:
“这支簪子喜欢么?”
一听此话的冯潇儿,顿时变得有些不知所措。
喜欢倒是喜欢。
但二十万两银子的一枚簪子,这也太贵重了...而且对方显然是冲着世子殿下的面子方才会相赠,又不是因为她...
无功尚且不受禄,私底下二人相处的时候自己本就被陈令秋拿捏,若是再收下簪子,那以后在这小子面前岂不是更加端不了长辈的架子了。
吃人嘴软,陈令秋这小子这不是在拿东西强行堵她嘴里么...
权衡再三后,冯潇儿还是不希望为了一枚玉簪,以后在自家外甥面前硬气不起来,便准备婉言拒绝。
可陈令秋没等她言语,便笑眯眯说道:“若是喜欢,那咱们便收下簪子,今日之事就此揭过。
“若是不喜欢...”
陈令秋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敛去,缓缓转过头后,双眸已经眯成了一条缝隙。
“咔——”
拇指推刀,听水吟骤然出鞘寸余。
一股凛冽寒意霎时间充斥雅间。
陈令秋虽是姿势慵懒的倚靠着软榻,扶刀静坐,但面无表情看向晏稚时,眼中的杀意却是显露无遗,没人怀疑下一瞬便能见到人头落地的场面。
虽未出声,却胜过一切言语。
被气机裹挟的晏稚如芒在身,却只是埋头沉默无言,双手托举的锦盒也没有丝毫起伏。
瞧见到这一幕的赵斐,一双无知的三角眼来回游离,还没能闹明白为何刚刚还和声和气,忽然就变了脸。
而冯潇儿见陈令秋当真动了肝火,脸色也微变,只是稍稍迟疑,便赶忙起身接过晏稚手中的锦盒。
与陈令秋道了谢,又小声说着自己以后会还的话语。
可陈令秋却仍旧眼神冰冷的看着那位婢女,没有收回听水吟的意思。右手指间也在轻轻摩挲着刀柄,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拿下她的头颅。
此女一开始就明显认出了他幽王世子的身份,不然也不会亲自出面,再以争买玉簪一事借故试探“敲打”,守住稚楼的规矩。
虽然事后第一时间过来道歉,但这估计是她早已盘算好的事。奉上玉簪等物既能为自己之前的“有眼无珠”表歉意,又给足了世子殿下的面子,或许还能借此攀上点香火情。
但目的不单单只是这些。
估计是还想看看,他这位声名狼藉的公子哥儿究竟值不值得稚楼下重注押宝。
若当真是个废物,那权当赠上的物件打水漂了便是,对于稚楼来说无关痛痒。若是一眼认出了她的身份,那倒是可以考虑下下注,将李潍平的下落告知。
这样不仅之前的事一笔勾销,世子殿下还得承稚楼这个人情。
规矩?
所谓的规矩,无非为了给自己多添一些筹码而已。
耍耍心机,无所谓,陈令秋不仅对先前争夺玉簪一事毫无芥蒂,甚至也不介意让对方以李潍平的下落来占些便宜。
但再三试探他的底线,拿他当傻子,甚至在挑明了双方身份时,晏稚依旧想要从他身上攫取更多利益。
直到再无余地时,方才想息事宁人。
那就是贪心不足了。
这也是陈令秋真正动了杀心的原因。
腰间作为天下名刀榜位列第二位的听水吟,哪怕只出鞘寸余,寒意依旧森然,整座雅间浸如冰窖。
这位稚楼楼主观之呼吸气段平平无奇,似乎并不会武学,只要他想,下一瞬便能摘了此人的头颅。
这么想的,陈令秋也是这般做的,眼神微冷,指间便欲再度推刀。
水吟声由缓到急,却又偏偏不飞速落下,直叫在场众人如百爪扰心。
身旁的冯潇儿虽然不懂武学,但剑拔弩张的气氛自然是能看出来的,瞧见陈令秋一副不会善罢甘休甚至要大打出手的样子,心中也是有些慌张。
垂眸看向手中的湘妃簪,冯潇儿还以为他是为了之前玉器铺子的事动了火气。
而此事又是因为她而起...
不愿见到陈令秋为了自己手中沾血,也不想耽误今夜正事的冯潇儿,本想拿出长辈姿态劝解几句正事要紧,可仔细想了想,才记起来这小子好像不吃这套,而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驳斥陈令秋的面子。
迟疑片刻,冯潇儿挪移身子坐到他身侧,伸手拽了拽世子殿下正徐徐推刀的袖袍。
见陈令秋动作一滞,像是有效,冯潇儿又贴到耳边,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试探性的劝了几句“好啦好啦,不生气不生气”之类的话语,一副哄小孩儿的架势。
“......”
贾衡几人离得较远,自然是听不到微不可闻的声音。婢女晏稚则躬身埋头,倒也瞧不出脸上具体是个什么表情。
可距离最近,正偷偷竖起耳朵的赵斐却是隐约听清了,心中顿感诧异。
陈令秋这小子竟然还有这癖好。
“哒~”
这招似乎还挺有用,陈令秋气息一敛,腰侧听水吟也收回刀鞘,雅间寒意顿时消弭于无形。
只不过转头时,陈令秋还是看了一眼身边的王妃,脸色有些古怪。
冯潇儿眨了眨眼睛,小手还揪着世子殿下的袖袍,对于他的目光有些不明所以。但陈令秋颇给面子的行为,作为长辈的王妃还是比较满意,心中也在暗暗高兴。
当真奏效了。
小屁孩儿果然吃软不吃硬...
平日见自己这位妗娘的时候都是一副强硬的姿态,语气也凶巴巴的,像是要生吞活剥了她似的。
如今她动了动嘴,这不也软了么...
见冯潇儿目光盈盈,一副“计上心头”的神色,陈令秋也没多想,只当这位妗娘太过依赖他,有些害怕才会揪他衣袖。
这种事不便多言,于是陈令秋只好重新看向晏稚,思索之后,语气平淡:
“你是个聪明人,无需本世子再多说什么警告的话了。”
侥幸捡回一条命的晏稚表情不动声色,但姿态却摆得更低:
“奴婢明白。”
静静凝望了她一眼,陈令秋没有再多言,收下玉簪后,起身带着冯潇儿赵斐一齐走出雅间。只是出门之前,还是给这位楼主留下了一句话:
“本世子不愿占你稚楼的便宜,簪子收下了,过两日银子会有人送来。”
房内的晏稚仍旧保持方才的姿势,轻轻应声,待几人彻底走出雅间后,心中方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面对那位公子哥儿展现出的摄人压力,她虽一直表现出神色不惊的模样,但难免心潮起伏。
怕的并非自己人头落地,而是用心血打造的稚楼一夜之间便从洛水烟消云散。
毕竟对于那位世子来说,两者都是动动手指便能做到的事。
更何况...
晏稚咬着薄唇,脑中回想起那张脸庞,静静在雅间内站了一会儿,待手脚恢复了几分气力,心念也渐定后,方才整理好仪容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