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飒——”
两道人影于月色中,飘零于望仙湖湖面之上,身形不时交错重叠,各自分开踩踏湖面后,平静的湖水便会有两道圆涟阵阵散开。
红凊虽然从宗师沦落下来,但毕竟境界眼界摆在那里,无论是从气机流转还是招式巧技等各方面都要强过陈令秋不少,而且像是因为时间推移的缘故,她的内息也逐渐恢复了几分。
从这位女子气息和出招时的气力来倒推的话,红凊的实力虽然与同为宗师的龙象男子没得比,但与柳新儿相比起来,应该只有一线之隔。
只不过宗师级别的一线之差,在生死之战的交手中与千里之遥没什么太大差别。
按照红凊的说法,她是位玄品宗师,不强于体魄,但与龙象宗师相比胜在内息的浑然天成,能够做到“一鼓作气瞬息千里”,约莫是外家与内家的区别。
二人的切磋都是点到为止,算是红凊的“教学”,所以陈令秋还算游刃有余,出刀的同时随口问道:
“那所谓的天元呢?内家外家合一?”
“差不多,只不过二者仍是有一定的区别,专心点。”红凊见陈令秋竟还有余力扯淡,娇喝一声,手中枯枝挑开听水吟,飞身剑光直刺而来。
陈令秋反手递刀来挡,韧劲十足的听水吟微微向内弯曲时,随即便借着力道抽身。
重新站定后,再度俯身前行,双足“蹬蹬蹬”于水面踏出一连串圆涟,右手刀尖紧贴湖水,以拖刀之势带起一道长长的水痕向前迎去。
红凊心中虽然诧异陈令秋实力似乎更胜了以往,但当下也没有退让半分,一手剑指一手枯枝,直面而来。
二人即将交击之际,陈令秋斜上一记挑刀,如银月出水,裹挟出一团朦胧水雾,刀光隐匿于其中。
谁知手持枯枝的红凊,随意挥洒剑剑花身前便泼水不进,甚至犹有余力挑开陈令秋的长刀,随即便是右手倒持枯枝,作出了那名儒生“手边乍银雷”的姿势。
陈令秋还没怎么看清她的动作,便见她手中一空,那根枯枝以极快的速度迎面激射而来!
虽然并未裹挟任何气机,但仍是杀力十足,若是任由飞逝而过,洞穿胸膛也不是不可能。
陈令秋眉心微蹙,心中暗骂一声,右手听水吟当即变攻为守,刀刃立于胸前,疾射的枯枝尖端刚好触上刀锋,瞬间被一分为二。
“咻咻——”
耳边传来两道破风声后,紧接着便是枯枝没入水面声,速度实在太快,竟连一丝水花都不曾溅起,瞬息间便消失在了湖底。
这一招虽被躲过,可陈令秋也被激起几分气性,见红凊没了兵器傍身还想上前再战,当即也恼火的俯身上前。
即将临身时,于身后换作左手背刀,虚晃一招后,右手猛然递掌袭向红凊胸口。
这一掌虽未裹挟气机,可来势却也极快,红凊见陈令秋像是生气了,不愿真惹恼了他,于是连忙止住前冲之势,绣鞋拧转,于水面拧出一圈水花,堪堪避开了掌风。
但红凊红泥二人师出同门,不仅身法一样,就连身段儿也一个尺寸...
所以雪峰虽避开了凌厉掌法,傲立的山岳却仍是被一拭而过...
同样的招式。
同样的效果。
虽然换了个人,可山峦颤栗的形状却是一般无二,皑皑雪崩一泄如注。
陈令秋也发觉到了手感不对,连忙收回右掌,滞住去势持刀站定后,神色有些尴尬。
就像个坏学生对女教师做了些难以启齿的事...
红凊自然是察觉到了胸口异样,但为了避免尴尬,也没有明说方才的事,假意面沉如水,冷声道:“看清我刚刚的出招和气息流转了吗?”
陈令秋斜下一睨,目光聚焦颤颤巍巍的红团儿上,点头:
“看清了。”
二者都是颤栗,差不多是一个意思...
“......”
红凊毕竟不是她那女菩萨似的好姐姐,一点都不大方,脚下再度拧转,转过身去不让人多看。
“今日...今日就到这吧。”
陈令秋清了清嗓子,轻轻嗯了一声,也没再言语。
之后二人便一前一后回到岸边。
临走之前,陈令秋望着脚步匆匆想要逃离的红凊,忽然说道:“以后抱朴阁不限时辰,三四楼的善本书籍也可任你揽阅,只要不登五六楼就行。”
红凊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余韵中,没能回过神,又走出几步方才停下,转头“啊?”了一声。
陈令秋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红凊神色一愣。
这算什么?
怎么感觉像是某种...奖励?
只是人家毕竟出于好意,红凊想了想,还是轻声道了一句“多谢”。
陈令秋呵呵一笑,又说道:“若是喜欢看那些书,其实本世子房里也有不少,红凊姑娘无需登楼,多麻烦。”
“......”
果不其然,还是被提起了这件事。
一时间,红衣俏女子胸膛起伏不停,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也不知是气愤还是羞恼。
不再多言,转身便想离开。
可没等走出几步,她忽然又停了下来,在原地迟疑片刻后,还是转身对着陈令秋问了一句:
“红泥是不是...南下了?”
她并未问是否回西域或是师门,只是问是否南下。
陈令秋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这是红泥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去过问。”红凊站在远处静静看着他:“只是希望陈世子信守诺言,别让她...”
话虽未说完,但陈令秋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轻轻一笑:
“好。”
待红凊走之后,陈令秋却没有着急离开,而是将视线投向望仙湖湖心处,目光沉沉,仿佛是想透过湖水看清湖底巨大佛像的真面貌。
一场蜉蝣天地,除了让他对于自身体魄有了更深的了解之外,对于武道山巅似乎也有了一些不同的认知。
虽然难以言表,但心中却隐隐觉得离魂症似乎与之有种密不可分的关联...
...
...
翌日晨时。
临近仲秋,清晨寒意微浓,不见初阳朝霞时,幽州冯家的屋宇庭楼仿佛一张着墨不多的素画,只觉雾隐寒霜朦胧。
婢女荷香身着一袭青碧长裙,袅袅走入画卷之中,拎着木盆绸巾等物穿过廊道,走到辽王妃寝房处,轻轻叩门:
“小姐,该洗漱了。”
等了一阵儿,房内没有传来声音。
荷香有些疑惑,毕竟自家小姐从来不是喜欢什么赖床的性子,平日里一大早便会起身给夫人老爷请安,怎么今日睡这么晚还不起。
只不过昨夜二人从幽王府回府时,已经有些晚了,所以荷香倒也没多想,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放好水盆后,又轻手轻脚走到帘帐旁,轻轻唤了一声:“小姐...”
直到这时,帘幔后方才传来冯潇儿迷迷糊糊的应声,停顿一会儿,又随口问了一句什么时辰,这才缓缓掀开帘幔坐在了卧榻。
天色渐凉,夜里睡觉时自然不可能只穿一件抱腹,所以冯潇儿此时是一身素白内衣,玲珑身段儿都掩了下去。或许是昨夜晚睡的缘故,眼圈微微泛红,脸色也显得有些苍白。
稍清醒了一会儿后,冯潇儿刚想站起身洗漱,可腿脚却忽然一软。
荷香吓了一跳,赶忙伸手搀扶,结果一扶才发现她身子竟还有些发烫,便又赶忙问道:“昨夜风大,小姐是不是回来的时候伤风了?不然今日就先歇着吧,奴婢去跟老人夫人说一声。”
冯潇儿摇了摇头。
好几日没回冯家,爹爹估计还等着问那件事,她自然得先去解释一番。
荷香拦了几次都拦不住,知道小姐倔脾气,便只好小心服侍着冯潇儿洗漱宽衣,又跟着后头亦步亦趋出了房门。
...
南有江陵世阀,北有辽幽诸侯。
只不过除了北地最大两位的“异姓王”之外,余下的门阀士族,其实底蕴丝毫不弱于中原世家。又或是说,其中半数士族本就出自江陵,算得上“一脉相承”。
当年的广陵冯氏便是其中之一。
如今的冯家落地生根后,活的倒也畅快,家主冯轶贵为幽州刺史,正儿八经的三品紫袍公卿。而且这位冯刺史也不似赵家李家那般,与漠北边军的关系生硬,上到大周朝堂下到本土官吏,与冯家都有几分交集,可谓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
再加上又有贵为辽王妃的冯潇儿存在,更是让许多人觉得能够直追赵家赵持节的脚步。
可惜,作为长子的冯彧,在蓟州却并未像弟弟冯轶一样走上仕途,一直都是从事本分生意经。
若是以世俗眼光来看,自然是落了“下乘”,所以当年对于辽王府与分了家的蓟州冯氏联姻,才会有那么多人觉得奇怪。
“胜却满池洛水女”的倾城佳人又如何?女子容貌只是锦上添花,家世够不着,同样是高攀。
不如意能与人言者无二三,不论是之前的嫉妒质疑也好,如今的幸灾乐祸也罢,冯潇儿不曾抱怨,作为父亲的冯彧亦不曾怨过半句。
从蓟州搬到幽州之后,冯家生意也失了大半,心气高的冯彧自然不可能去问“主家”讨要一份差事,所以成天无事可做,不是摆弄花草便是舞文弄墨,一副颐养天年的架势。
老人觉少,一大早便起了身,在院内舒展身子打打健骨的绵拳。
前来请安的冯潇儿这时也迈入庭院,跟在后头的荷香瞧见冯彧后,脆生生喊了声:“老爷。”
老头笑呵呵应下,转头看向自己唯一的闺女。
结果冯潇儿却在原地愣神,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方才来的路上也都是晕乎乎的,一会儿想昨夜的事,一会想其它,连自己如何走到的都不知道。
直到荷香轻声提醒,冯潇儿方才回过神,赶忙给爹爹请安。
冯彧膝下只有这么一个闺女,自然心疼,倒也不在意这些小礼节,示意荷香先下去,之后便带着冯潇儿在院内散步。
院落虽僻静,但有了老人的一番精心栽育后,各般花草皆有,鸟语花香倒也怡人。
慢悠悠踱步时,老头随口问了几句近况。
冯潇儿一一对答,只是答完之后便陷入了沉默,再无往日健谈的样子。
见闺女心不在焉,冯彧也没有着急询问冯家失窃的东西,而是问了几句远在郴州的辽王府和藩王宋唳。
对于这件事,冯潇儿也不知该如何与父亲说起,便小声搪塞了几句。
老人背手踱步,缓声道:“宋唳是个不俗的人物,没有仗着祖上勋爵躺在功劳铺上不思进取,而是入了沙场立下汗马勋劳,当年不过弱冠出头的年纪便能成为亲王封王就藩,这等人物,放眼天下也不过二人。”
冯潇儿自然明白父亲说的另一位是谁。
漠北幽王陈尧。
相比于宋唳,陈尧的出身甚至更低一些,却能够独身砍出漠北六州之地。靖平元年的大战中,更是筑北蛮京观数十万,这等不世之功,称得上是天底下唯一一人了,就连宋唳都难以项背。
“可这等天子骄子,就注定不会因为女子而慢下脚步,所以潇儿你...”老人有些心疼的看了一眼女儿,长叹了口气,终归还是没有说下去。
这似乎是父亲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及这件事,冯潇儿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冯彧沉默片刻后,并未再继续说下去,只是转头问起了那件“什物”的情形。
冯潇儿没有注意到老人的用词,早已打好腹稿的将前几日发生的事挑出一些说了说。
听完后,冯彧倒也因为事情没办成而惋惜,只是说道:“世子殿下为冯家的事劳心劳力,还受了这般重的伤...此事我们冯家要承情。”
“嗯...”
提起那位世子,冯潇儿又不免回想起了那枚湘妃簪,以及陈令秋背着她飞跃屋脊,和重伤昏迷时的场景。
只是这一想,昨夜的情景便又在眼前浮现...
她也不知自己心中是如何想此事,当真是身为长辈的别扭难堪?的确是有一些...
至于昨夜又为何因此翻来覆去的辗转难眠...
冯潇儿问不出心中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