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浮沉。
府邸宅院内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藤萝冒着秋寒肆意生长,攀附于沿道的廊亭檐壁之上,藤蔓荆棘勾连难以分离。
赵家府邸相比于同在估衣巷的冯家于家等世家,其实要小的多,幽州虽曾流传过赵半城的说法,但这些其实都与爱惜羽毛的使持节大人并无太多关系。
赵氏子孙论到赵庚这一脉,时岁恰逢天下大乱,天灾人祸之下,赵家曾有一段落魄时日,赵庚的两位弟弟也都在早年间因故去世了。
虽然都各自留下了香火子嗣,但兄弟之间早已分了家,所以并不同住。
那些仗着使持节名头,在幽州做些钱庄赌坊酒楼生意,乃至进入漠北官场借机敛财的赵氏子弟,都是出自这两位弟弟的遗留子嗣,以及那些所谓“外戚”的弟媳家族子孙。
或许是因为对于两位弟弟当年逝去的愧疚,赵庚这么些年以来,对于这些侄儿的所作所为,一直都只是睁只眼闭只眼不曾计较过。
即使被人暗地里戳过脊梁骨,指责什么赵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弹冠相庆之类的话,赵庚也只是听之任之。
倒是与李沅谕的做法截然不同。
买官鬻爵搞搞副业这种一本万利的事儿,赵斐其实也想干,但有老爹看着,他可没这个命。
虽然与陈世子同为漠北天字号公子哥儿,但相比之下,赵斐的日子算得上紧巴巴的,要不然也不至于铤而走险,到了倒卖玉玺的地步...
赵菱禾对于这些却是了解不多,平日也见到那些堂亲们也都极为亲切。
这些,自然少不了赵庚的宠溺和有意避讳,对于这位掌中千金,使持节大人自小到大称得上溺爱了。
好不容易闲下来跟闺女散散步,赵庚显得意兴盎然,开始轻声打听消息:
“跟爹说说,今日跟陈小子上哪逛了?”
赵菱禾眼珠子一转,倒也没敢直接说什么“黑市簋街”“大打出手”这些事,便挑了一些游逛书肆的趣闻说了些,为了让陈令秋能够在爹爹面前留下好印象,还特意说了好几遍殿下送她紫毫玉宣的事。
这位漠北文官之首的使持节大人,平日在同僚下属眼中都是正颜厉色,草木知威的岸然形象,回到家中后,却被赵菱禾口中鸡毛蒜皮的小事逗得哈哈大笑。
爽朗大笑后,赵庚渐渐敛起笑意,像是感叹一般,声音轻缓的道了一句:
“禾儿长大了。”
赵菱禾不说话了,心中似乎知晓爹爹要说什么。
果然,只听赵庚又说道:“爹知晓你跟陈小子二人青梅竹马,自小便相识相知,之前又是两年未见,心中难免挂念对方,再加上前段时间陈小子他又...”
可赵庚毕竟心疼闺女,话说到一半见赵菱禾苦着脸不言语,又叹了口气商量似的说道:
“不是不让你接触,少见,行不?”
赵菱禾揪着衣角,“那与殿下多久见一次算是少见...”
“一个月...一旬...?”赵庚小心翼翼打量着闺女的神色,话音改了好几次,方才叹道:“总不能每天都要见面吧,那岂不跟嫁到王府没区别了。”
赵菱禾羞赧了一会儿,踢弄着绫鞋说道:“爹你不要乱说,我与殿下只是竹马之交,好朋友,而且我又不是有意去找殿下,只是有的时候出门碰巧遇上了嘛...”
赵庚有些无可奈何了。
以前倒是听官场的同僚说过什么养女怕远嫁的说法,他当时自然是嗤之以鼻,可谁成想如今却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意思。
原来一墙之隔,也是远嫁。
只怕用不了多久,便会见到闺女拉着那小子的手来到自己面前,说上一句“爹爹,你根本就不懂殿下”之类的话...
赵庚长长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的神色,最终还是轻缓说道:
“禾儿你长大了,想来自己能把握分寸,爹就不再絮叨了。”
“好...”
赵庚又询问了几句近况后,见赵菱禾有些疲惫,便也没再多言,让她先回房去歇息。
等闺女走后,赵庚却是没着急离开,独自一人沿着小径散步,心中回想近来洛水城以及幽州发生的一些事。
对于城内近来发生的几件事,他作为使持节,自然是有一些了解,不仅如此,大周朝廷的消息乃至边关那边传来的捷报,赵庚都已知晓了几分。
朝廷那边暂且不表,王爷倒是快要从边关回来了。
同样出身幽州,还险些结成亲家的二人当然相熟,也并非外人想象中的关系生硬,想当年初次见面的时候,那位名满天下的汉子还只是个小小的伍长,他那时也初入官场,不过是一名不入流的典史。
还记得二人相识之后,曾打过一次赌,若是陈尧能够从战场上回来,自己便请他去常去的酒铺喝上一顿,甚至是再灌上一好壶带回去都不成问题。
后来陈尧大胜而归,这顿酒也喝了,可喝到最后二人连道都走不动,要带壶好酒的话自然也给忘了。
眨眼几十年过去,一人贵为异姓藩王,一人官居封疆大吏。
当初欠下的那壶酒怕是没机会还了。
赵庚忽然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幽王府的方向,气得咬牙切齿的冷哼了一声。
就因为欠你一壶酒,你就非得生个臭小子招惹我闺女?早知如此,他还当什么狗屁使持节,还不如举家搬至京城,也好过让陈令秋那小子啃了自家白菜。
如今再想跑,怕是晚咯。
悠悠叹息一声,赵庚步履不停重新沿着小径踱步时,无声笑了笑,似乎被这壶酒,勾想起了当年与王爷初次见面时的回忆。
那时天色渐晚,他因公务在身正与县衙里的县令县丞等上官,共同驱车去一处酒楼见一名军伍都尉。
当时的漠北并非现在这般安稳,兵荒马乱动荡不安,各方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所以所谓的军伍自是一些杂军,那都尉自然也是自封的杂号都尉。
但没办法,人家手底下可是握着实打实的数千兵马,并且刚刚挟胜利之势入了城,当然能够肆意作威作福。
莫说县令县丞,就连郡丞都官,都只是人家筵席的末位宾客。
他一个小小的典史更没资格入筵席。
于是等县里上官打着公务的旗号相继走入酒楼后,赵庚便一屁股坐在了大门口石阶位置,在此看守马车等候。
也恰好在这时,陈尧坐在了他身边。
一个伍长自然与他一样,没资格入酒宴陪席。但人家可比他会照顾自己,上司在里边儿大鱼大肉,他不知从哪顺来的东西,一手酒壶一手肉馍,吃得满嘴流油荤腥。
只可惜身上那股腥味儿并非是肉香,而是刺鼻的血腥味,破烂的甲胄上甚至还挂着微小的血沫,都分辨不清是什么肉了。
城外一场大战刚刚停歇,城内的街道上还有许多血肉模糊尸首未曾收殓,任由其腐烂生蛆,就连百姓都对此习以为常,所以赵庚虽是文人,对此却也没觉得有多别扭。
算是应了那句“漠北尚武”的话。
赵庚清楚记得陈尧当时与自己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只有三个字:
“读书人?”
赵庚有些木讷的点了点头。
本以为这名武人会说些“乱世无用是书生”之类的讥诮讽刺话,所以赵庚本来没打算继续搭理此人。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陈尧竟笑眯眯回了三个字:
“我也是。”
当时那个世道之下所谓的读书人并不金贵,也无需功名傍身,只要念过私塾读过几天圣贤书的就也算读书人了。
可赵庚盯着他看了半响,愣是没看出来眼前这个胡子拉茬浑身是血,腰间甚至还别着个血淋淋脑袋的糙汉子,全身上下有哪一点像个读过书的人。
只可惜陈尧没有与他解释,只是转头继续灌酒啃馍,目光直勾勾盯着街边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首,像是在就着下饭。
那时的赵庚,本就是初入官场的木讷性子,也没再言语,循着身边汉子的视线一同看向街边的无首残尸,目光有些呆滞。
夜幕渐浓。
一文一武却同为“读书人”的二人,就这么坐在石阶之上良久无言。
背后是灯烛通明、燕舞莺啼的喧闹酒楼,眼前是火光冲天、饿殍遍道的死寂城池。
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也好,不知是何肉的肉沫也罢,都被那位毫不起眼的邋遢汉子,就着残破尸身和满池狼藉一口一口吞咽了下去。
直到后来陈尧咽下了半州之地,也砍下了半个漠北的脑袋,赵庚才知道了一件事——
原来并非通晓圣贤书的功名秀才举人老爷,才配叫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