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午时,洛水城忽然落了小雨。
天色阴晦日头跌落后,满城庭楼都浸在了一场淅沥沥秋雨之中,雨声由缓到急,潇潇嘈嘈,雨打亭瓦楼台,掷地破碎有声。
这场雨来得太急,街道上未披蓑衣带伞的行人,踏着水洼步履匆匆,在僻静小巷兜兜转转半响,终于找到了一处草苫搭成的简陋面馆能够避避雨。
恰逢此时又是昼食的时辰,面铺内的裙钗小妇人正在锅内熬煮着一锅浓白面汤,四溢的香气被雨帘拦于小小的铺子内,勾得人食指大动。
于是便有不少避雨的行人掸去身上的水渍,落座后,喊那小妇人来上一碗果腹驱寒的清汤面,多放葱花。
面自然还是难吃的,但胜在价钱实惠,也无需计较什么,而且铺子里的酱牛肉手艺可是十分不错。
一口鲜汤一筷子酱牛肉,再听那铺外沥沥雨声和落入余光中狼狈避雨的行人,倒也惬意。
一场秋雨,让铺子里破天荒的人满为患,那裙钗小妇人没了之前怏怏不乐的模样,重拾笑脸,卷起袖管在桌案前忙碌,
本以为这雨下大了就不会再有人来了,可等她抬眸一瞧,还是在空荡荡的街角上望见了熟悉的身形。
淡青水竹伞的雨帘之下,立着一位身形高挑如松的白衣公子,身边还跟着名红袄小瓷人。
这小姑娘祝妇人自然是认识的,以往那位公子清晨喝多了来解酒时,除了常常跟随的丫鬟外,就属她来的最勤。
个子身板儿小小的,明明都扛不动那位醉酒的公子哥儿,每次却都憋红着脸卯足了力气想要将他拉拽回去。
留给她印象最深的场景,便是红袄小妮子用细嫩肩头吭哧哧托着那公子,一倾一歪消失在街角的场景。
二人倒是般配。
仔细想来,她虽然与这位公子哥儿相识有四五年的光景了,但对于他的身份其实从未多问过。
做小营生买卖的便是这样,遇上一位好客人能够赏识手艺就够了,倒也不必多去强求什么。虽然平日里这位公子走的时候,她也会像个长辈似的碎碎念几句,但却总能把握好分寸。
好在这位公子也从不嫌弃计较,是个顶好相处的人。
“两碗清汤。”
看着站在竹伞下的两人,祝妇人浅浅一笑,“有阵子没来了,怎么,山珍海味吃多了,就不馋我这手艺啦?”
“怎么会。”白衣公子也跟着笑了笑:“在京城那两年,最想的便是这一口了,只是近来没时间,有些忙。”
“外边下雨了,快进来坐吧。”祝妇人转笑看了眼铺子:“只不过今日的客人有些多,怕是没什么位置了。”
“不碍事,等一会儿就好了。”
祝妇人笑了笑,又看向那位小瓷人儿:“小妮子,吃面不?婶婶的手艺有长进,擀得面条又细又滑,好吃的很哩。”
赵菱禾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祝婶婶的面,她自然是尝过的...
望见祝婶婶的希冀目光,赵菱禾不想让她为难,便只好小声说道:
“婶婶,一大碗我吃不下的,之前都是殿...陈公子帮我吃的,现在不行了,我们长大了,不能共吃一碗...”
祝妇人本就是打趣,倒也没在意,笑着招呼二人进去等一阵儿。
好在这时外头的雨小了些,有几名顾家的客人吃完面之后,结账冒雨走了出去,空下了一张桌子,倒也无需与人拼桌。
陈令秋带着赵菱禾落座之后,看了一眼面铺内的几名客人——
除了几张有些熟悉的老主顾外,多了些生面孔,观其气貌打扮,似乎也都是军伍中人。
祝妇人身为军嫂,当家的在漠北边军多年,早年间还出身洛水戍防营,自然在城内有不少袍泽同僚。再加上当年祝妇人父辈还在的时候,这间卖酒的铺子便在城中闻名,边军中许多士卒将领都先后光顾过,所以这倒也没什么出奇。
正等着面汤,陈令秋余光瞥见祝嫂子给旁桌上了一碗清面时,那人道了一声谢,听口音,像是南方人。
从中原那边来到漠北六州的人有不少,除了当年举家迁徙的那些世家之外,也有不少商旅行贩为了讨生活做些绢布茶艺,有南方口音也正常。
但近来是多事之秋,所以陈令秋下意识打量了对方一眼——一身深蓝直缀,二十六七的年岁,样貌平平。
那人像是注意到了陈令秋的打量目光,也抬头望了过来,四目相接后,微微一笑,撩起筷子低头吃面。
陈令秋倒也没去多事,收回目光,看向赵菱禾:
“你刚刚说,你哥又怎么了来着?”
赵菱禾有些委屈:“殿...公子你刚刚都没我说话嘛。”见陈令秋摇头,便又只好重复了一遍:
“好吧,就是于家那位洛水姐姐,之前来家里找我哥了,有什么事要商量,结果两人聊着聊着就出了门,像是跑到城外去了...”
“哦。”
“公子,你就不好奇嘛?”
“这有什么好奇的?”陈令秋轻笑几下,“你以为我跟你一样,那么喜欢凑热闹?”
赵菱禾抿着嘴不说话了。
这时,祝嫂子端着面碗过来,“小心烫,酱羊肉今日卖完了,陈小子你也不提前说一声,今日忘了预留你的份。”
陈令秋笑着说了声不打紧,又打趣道:“看来有一阵子没来,小嫂子你这擀面手艺见长啊,生意都这么红火了。”
“那是,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挑嘴。”祝妇人白了他一眼,浅浅一笑后,声音低了些:“咱也只能靠着这门手艺糊口了,若是以后只剩一个人,不也得活下去么?”
听见这番话的陈令秋,逐渐收敛了笑意,打量起祝嫂子的神色。
只是这名裙钗妇人依旧面色平静,没有显露丝毫异样。
犹豫再三,陈令秋还是轻声问了一句:“顾大哥近段时间没寄信回来么?”
“他要敢不寄信,我非得找他去不可。”祝妇人笑骂一句,话音停顿后,笑意也渐渐消失。
“只不过...”
话未说完,祝妇人落寞的神色一闪即逝,转身走向旁桌收拾碗筷,随口道:“咱们漠北与楼荒这么些年大大小小打了不少仗,乱糟糟死了那么些人,你顾大哥能够活下来已经很好啦。
“虽然如今边关战事停了,但既然作为漠北将士身在军伍,保不齐哪天就...
“就连他自己当初都不止一次跟我提过,要是哪天死在沙场了,就让我赶紧改嫁,可不许苦着自己。”
说罢,正收拾碗筷的祝妇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停在原地轻轻笑了笑,神色温柔。
看见这一幕的陈令秋沉默良久,方才轻声问道:“我记得顾大哥,如今在蓟州泾川一带的边路骑军吧?”
“嗯,前些年调过去的。”祝妇人的语气依旧瞧不出情绪,见旁桌有客人结账,便轻轻道了一声来了,转身离开。
祝婶婶走之后,赵菱禾似乎瞧出了陈令秋神色不对,小心拉了拉殿下的手,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可陈令秋却无动于衷,只是低头喝着面汤,神色有些恍惚。
这趟之所以来到祝嫂子的面铺,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因为听佘景山那小子无意间提起了一件往事,让陈令秋渐渐理清了一些蓟州事情的脉络。
半年前,蓟州泾川两万余名边路骑军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对陈尧手底下的亲信,身为蓟州骑军的统领韩菖展开了截杀。
韩菖虽然提前得知消息,只是受了一些轻伤,但身边跟随多年的将领还是在这场叛乱中死了不少。
此事之后,朝廷云州北路三万边军借故西进,蓟州半州之地动荡,同时也牵连了蓟州世家动迁一事。
冯家自然也在其中。
再之后,京城那边破天荒松了口,将身为漠北世子的他放回了属地,柳新儿和一些江湖人,以及西域那边的势力由此入局。
拔出萝卜带出泥,前前后后与此有关的马匪玉玺、堂前燕宋濂,乃至辽京道的消息,也都先后被勾连了出来。
这场蓟州泾川军伍动乱,陈令秋原本以为都是朝廷在暗中做的局,毕竟大周朝堂那边想要借故削藩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直到陈令秋将燕鲤楼近来的一些边关军报,以及佘景山所说的那件事联系在一起——
两年前多以前,边关战事还未真正打响的时候,蓟州骑军统领韩菖,曾偷偷来过一趟幽王府,打着无人可用的名头,向陈尧要人来了。
当时佘景山他爹也在王府,也是嚷嚷着来要人补充麾下步跋卒。只是待遇比不得人家韩统领,别说人了,临走的时候马都没能牵走一匹。
佘家那老头为这事儿念了好几年。
陈尧与韩菖具体聊了什么,佘景山和他爹都不知道,只知道当初的洛水戍防营乃是万人之数,结果那姓韩的来了一趟,变成了不到三千人。
要知道,当时的洛水戍防营,可是陈尧的手底下最为精锐的半具装铁骑,乃是王爷亲军,比起正儿八经的边军铁鹞子重骑也不差多少了。
七千人可抵七万。
韩菖便是用这七千人的底子,扩编的两万蓟州边路骑军,同时也是蓟州泾川军伍叛乱中的两万人马。
漠北与楼荒的战事直到几个月前方才真正停歇,而蓟州军伍并未像其它各州之地那样深陷战场,所以局势一直都相对安稳。
直到后来这两万边骑因为叛乱受了重罚,被编入关外骑军,当作死士先头营,在几个月前的阳关一役中,死伤殆尽。
带着“叛徒”的名头战死。
一场阳关血战,洛水七千戍防营的旧底子几乎打光了,活下来的残部,也都被外放到了西域那边的关外边骑将功赎过。
而身为蓟州骑军统领的韩菖,虽然没有死在叛乱当中,却也因渎职的罪责,就在几天前被陈尧从边关传来一道军令给砍了。
身为漠北边军中最精锐的一批人,被韩菖亲手带出来的骑军,结果反以“清君侧”的名义向自己的上官递刀,多可笑的一件事。
可陈令秋却笑不出来。
这场戏朝廷信了吗?信了,虽然借这个由头挺进蓟州占据了半州之地,但也并未再得寸进尺,不仅将身为质子的他放了回来,甚至还大肆封赏幽王陈尧。
而他老爹陈尧之所以选择退让,让朝廷西进蓟州,自然不是为了这些,更不只是为了换回儿子这个狗屁理由。
是因为韩菖那个狗日的已经将事做完了,他没得选,更是为了蓟州乃至漠北的局势。
蓟州本就是东西南北通衢的兵家必争之地,边防重镇离云州京城不过几百里之遥,只要陈尧想,便可长驱直入直捣黄龙,把皇帝老子从皇位上揪下来。
所以大周朝廷对此忌惮已久。
可是与楼荒的大战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轻松,漠北边关三洲之地都陷入战火,朝廷又在此时选择作壁上观,辽京道藩王宋唳多次请命率军北上,却都被兵部以“时机未到”的理由驳斥了回来。
何谓时机未到?
你漠北三十年前名义上并入大周,却拥兵自重听调不听宣,依旧是北地的土皇帝,如今惹上战火,朝堂自然是乐见其成。
直到泾川动乱后,让出了半州之地,辽京道北路边军人马方才真正与楼荒交战,算是缓了漠北的压力。
韩菖这是在拿人命去填朝廷的胃口。
七千甲士的命。
七千户像祝嫂子这样的百姓,丈夫儿子戎马一生,却换不来一身缟素。
打仗是要死人不假,边关那边没有这七千人,也会有其他人战死,但韩菖万万不该让这七千人被打上叛徒的名头死在沙场,连座衣冠冢都留不下。
从燕鲤楼的消息来看,这场戏都是韩菖擅自作主,为了不让边关战火漫延至漠北六州,同时也是为了给漠北大周双方递一个台阶由头——
以半个蓟州和七千甲士的命,去换朝廷出兵北伐。
虽然事后韩菖被砍了头,头颅悬挂在蓟州军镇城墙之上震慑边军,但陈尧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甚至早已在两年前就开始有了最坏的打算去布局,陈令秋没去猜想,只是头一次知道了慈不掌兵这四个字的分量。
唯一的好消息是,外放到西域那边的一万余名残部中,还有一些戍防营的旧人。
人数不多,或许连十来人都不到。
但终归是一个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