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还在下。
撑着纸伞踏着水洼，跟赵菱禾行走在雨时无人街道，陈令秋一直沉默无言。
赵菱禾偶尔抬头打量着陈令秋的神色，知道殿下心绪有些不对，但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宽慰，便只好小心翼翼拉住他的手，默默陪着。
一伞两人，自然是难以拦下这场天赐酒，偶有寒风簌簌，雨水便会被吹斜，扑面拍打在红袄小人的雪颊上。
赵菱禾想了想，忽然将一只手伸到伞外，像是请老天爷斟杯似的，掬了一捧雨水。
只是这场雨和那只小手都不大，禾二丫量也小，自然只讨要到了小小的一口。
赵菱禾将“酒樽”递到陈令秋面前：
“殿下，你瞧。”
听见耳边的轻音后，陈令秋眼神迷惘的回过神，低头看向赵菱禾小手。
除了一掬浅浅的清水外，没瞧出什么名堂，小姑娘便又将手凑近了几分。
还没等陈令秋看清，
赵菱禾忽然将小手一倾覆，手中为数不多的雨水尽数洒落，青葱五指也被沾湿，像是为人洒水祈福似的轻轻弹了弹手指，清水洒溅了陈令秋一脸。
见陈令秋闭眸闪躲，赵菱禾咯咯直笑。
脸颊沾上雨水的陈令秋停下脚步，用袖袍擦拭了一下脸上水渍，白眼一翻：
“幼稚。”
见殿下不买账，赵菱禾银铃笑声戛然而止，笑意也从小圆脸上逐渐敛去，委委屈屈的不说话了。
停顿了一下，两人继续朝前踱步。
伞下的赵菱禾被凶了后，并未难过太久，而是小心翼翼打量着陈令秋的神色，心中有些不安，想着是不是惹世子殿下不开心了。
明明知道殿下心情不好的，她刚才还做那样幼稚的举动...殿下又不是小孩子了，这种无聊事怎么会让他开心起来。
一想到这儿，赵菱禾便更加忐忑不安，想要出言道歉，但又怕打扰了陈令秋静思，便只好忍住了。
风声萧瑟雨鸣入耳。
正走着走着胡思乱想时，赵菱禾忽然觉得耳边一静，再也听不到吵闹的雨打亭瓦破碎声。
心中想着雨是不是停了的时候，下一瞬，她像是撞到了...水？
的确是“撞”上了，刚一转头，吹弹可破的脸蛋儿便一连串撞碎了好几颗雨珠，额头还有双手，也都感觉到了雨水在肌肤破碎成一摊水渍的凉湿。
赵菱禾微微抬眸，顿时被眼前玄妙的一幕惊到了。
空寂无人的街道上，从天幕落下的千万雨珠全都滞停悬空，浮而不坠！豆粒大小的玉珠晶莹剔透，悬停于青竹伞外，整座天地好似一座珠玉莹然的水屋。
赵菱禾神色呆呆，觉得自己像是瞧见了神仙老爷的手笔。在原地愣了半响，她这才想起了拉陈令秋的袖摆，让世子殿下也赶紧瞧瞧这难得一见的场面。
结果拉了半天身边的陈令秋也没反应，等赵菱禾转头一看，那位神采意气的公子哥儿正笑吟吟看着她。
赵菱禾的神色从茫然变为狐疑，再到惊讶，到最后诧异的连小嘴儿都合不拢了。
可还没等赵菱禾开口说话，旋即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脸色顿时变得苦兮兮的。
“殿下...我错了呜呜...”
“错哪儿了？”
“不该泼殿下水的...”
“不对。”
“那...那我不知道了。”
“谁让你这么可爱的？”
听见殿下夸自己，赵菱禾有些开心。
可还没等她高兴的太早，下一瞬，青竹伞外的漫天雨珠迸裂开来，散作银光点点。
“呀——殿下，君子动口不动手，君君...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流...世子殿下你，你大人有大量，不能跟我计较...
“呜呜...殿下你弄湿我了...”
...
...
面馆内，随着雨势渐弱，客人也都陆陆续续离开了。
那位操着南方口音的直缀男子也吃完了清面，起身结完账后，正准备踏出面铺草檐时，若有所感的抬眸看了眼不远处另一侧的街道。
只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随后没再作停留，抻起右手肩袖稍稍遮挡了一下，一头撞入了雨幕。
冒雨一路穿行到人多了些的街面后，直缀男子四下环顾几圈，从行人纸伞间隙中望见了一间茶馆的名字，思量片刻，还是快步走了进去。
走入茶馆，与迎上来的小厮交代了几句，便在他的指引下上了二楼雅间。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直缀男子重新下楼，在茶楼屋檐下站定。只是这一次他的脸色不再似之前那般温和，反倒隐隐带着几分怒意。
未消多时，便又化作一声长叹，不再去想这些烦心事。
本想继续冒雨赶回家中，可他余光却瞥见了街面的一间卖红薯的摊铺，像是尚未来得及收摊，只能用简陋粗布搭着避免淋湿。
直缀男子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重新有了笑意，快步走了过去...
等他再次冒雨赶路回家时，怀中多了两块热乎乎的红薯。
直缀男子的家离这片街面倒也没有多远，一路快步赶路，很快便走到了一间围院前，衣衫虽然都被淋湿，但怀中的红薯依旧热乎。
走入院落打开里屋房门，便有一名三四岁大小的女童雀跃迎了上来，环抱时像是嗅到了爹爹身上的香味，小手四下摸索着。
直缀男子舒眉一笑，将怀中红薯递给闺女后，又将她抱到门口，找了方板凳坐下，一边观雨，一边一点点撕着红薯皮，眉目含笑的看着闺女吃得口齿呼呼冒热气。
他虽还带着些南方口音，可这小女娃却是正经的漠北腔韵，糯声糯气的。
只是那小闺女刚吃下一块红薯，肚子便开始咕咕叫了起来，眉眼也揉到了一齐，转头看着直缀男子，乳声道：
“爹，我想拉臭臭。”
直缀男子无奈一笑，放下红薯询问了几句后，将闺女抱了起来，淌着院内的泥水走到外头的一间旱厕门口，见闺女似乎有些怕，还想拉他进去，摇了摇头：
“你都这么大了，爹不能陪你，自己去。”
“哦...”小女童听话的点头，犹豫片刻，又抬头糯糯道：“那爹你在外边等我，我怕我掉进去了。”
“...好。”
将闺女哄进去后，直缀男子别过身朝外走出几步，重新站在雨幕下，目光静静看着巷道另一侧的拐角，声音很轻：
“出来吧。”
平淡的声音没能飘出去多远，便被雨水拍打落下，巷子依旧沉寂，只有哗哗雨水滴打在泥淖里的声响。
少顷，巷子拐角处的雨幕下显露出一道红衣倩影，同样是淋着雨水，雨滴却不沾衣衫纤毫，独独顺着女子右手的一柄莹亮长剑剑身汇聚流淌，映得剑锋愈加清冽。
看着远处来者不善的女子，直缀男子对此没有丝毫意外，微微一笑：
“等我闺女拉完，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