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位看客,这野史《痴娇丽》书尽于此。”
坐落在淮安坊的一间酒馆大堂内,胡须花白的说书老人当中端坐,右手一拍惊堂木,惊得堂内众人好似刚刚从那故事中的芙蓉秀帐中幡然醒转,一个个脸色通红口干舌燥。
委实是这位老先生实在能言善道,将那小黄...野史中的风韵事讲得惟妙惟肖,引人入胜,而且老少皆宜,男子听得气血上涌,女子听得潸然泪下。
酒楼堂内众人还在心头回味无穷之时,见那说书老先生像是要收摊不讲了,连忙出言挽留,让老人再多讲几段。
盛情难却,说书老人又正好缺银子,假意推辞一二钓足众人胃口后,再次老神在在的坐回原位,摇头晃脑接着道来:
“那就再讲一段《玉楼春》,且说这第九回,赏雪筵题诗索醉,入罗帷弄假成真...”
此间酒楼所处的乃是淮安坊甚至是洛水城最为热闹的地段,楼外茶肆酒坊接连成片,坊市人群摩肩接踵,热闹吆喝声连声入耳。
街道上,少妇千金...倒是少了许多。
主要是这片地界儿的酒楼馆子多是赵家产业,谁人不知近些时日以来,赵氏子弟风头愈发盛气。
世子殿下回幽州之后,都只不过去红袖阁露面那么一两回便偃旗息鼓,再无往日长旗不倒的风范。而这些赵氏公子哥儿反倒因为世子的消停敛迹,主动扛起了漠北天字号纨绔子的担子,行事张扬,使得如今许多千金小姐在淮安坊游街时,只要一听有锦衣公子姓赵,便吓得梨花带雨逃离。那姓陈的当年也只是嘴上花花,再不济骗骗小手搂搂柳腰而已。反倒这些不讲纨绔规矩的浪荡子,那可都是敢当街拉女子进小巷里,辣手催花扒裈袴的主儿。
所以能在淮安坊寸土寸金的地段儿新开的玲珑酒楼,除了赵氏之外不作另想。
楼阁挑高四层,装潢穷尽极奢,说书先生卖唱琴师都是小意思,还有不少大秋天衣着清凉的妙龄女子陪酒作乐,俨然是要集酒楼青楼为一体。
听说还有赵氏晚辈从北地辽京道那边学了个生意经,要将顶层四楼改成香室浴堂,以便楼下醉酒的客人登楼便可入按跤膏摩的温柔乡...
花样百出不假,但是说到底酒楼卖的也是一个滋味,若是菜肴味道不好,什么都是虚的。
好在玲珑酒楼都花了这么些银子,厨子自然也请得是最好的,各系名菜佳肴皆有。许多幽州百姓或是中原来的外乡客,都会凑个热闹品品家乡风味,还有不少身份尊贵不畏赵家强权的望族女子们,也乐得来此尝个鲜。
二楼屏风雅间内,便有一名仪静体娴的世家女倚坐窗户旁,身着桃红绣裙,容貌秀雅绝俗,尽得“洛水女”的伊人之姿,神色间也自有一股轻灵之气。
偶尔探头从窗外眺望楼下人群时,引得许多行客抬头瞩目,似是期待这位貌美佳人推窗掉杆,来上一场戏文中常见的不期而会雅事。
这位明眸皓齿的世家女子没在意街上行人的目光,有些百无聊赖。
这玲珑楼什么都好,菜肴味道也不错,就是上菜太慢,都等了半个时辰了。她身为女儿家,又是跟娘亲一起出门,总不能点上一位伴酒佳人调弄风月打发时间。
虽然她挺想这样干的...
大堂内那位走南闯北的说书先生,口中故事倒是挺有意思。只可惜今日不讲江湖事,反倒又开始讲那些听腻了儿女情长。
老是爱来爱去的儿女情长,有甚意思?女子难道就只能躺床上抬高腿么?
相比之下,还是那些江湖快意的事更能够吸引她。一人一剑一马闯荡十九州之地,路遇不平事就拔剑相助。若是事后能再听人道上一句“多谢女侠”,那得是多美的事...
可惜,出身世家的她这辈子估计都没指望行走江湖了。
倒是有些羡慕顾贞姐姐,听说有位蜀地青城山的道长想带她回山学道,结果于姐姐还不肯。学道倒是其次,谁不知青城山的道家剑诀招闻名天下?山上待个两三年,换山下无敌于世,那有什么不划算的...
听说那位道长还没走...
桃裙女子心中微动,但还是摇摇头让自己不再去多想,转头见菜肴没上,便打算让一旁的婢子去催促一下小二。
结果一同站在窗柩旁的婢子神色兴奋,指向窗外街道,“小姐你快看,瞧那位公子,模样也太俊俏了。还有旁边那位女子,腰间还带刀呢,跟说书先生口中行走江湖的女侠也太像了。”
模样俊俏的公子不稀奇,洛水城一抓一大把,倒是婢子口中的佩刀女侠,引起了桃裙女子的兴致。
重新回到窗边后,她连忙朝下张望,“哪儿哪儿呢,我看看...哇真俏,这哪里是像,分明就是一位女...呀,快走快走...”
“小姐走什么呀?菜还没上呢。”
“是王府那个人...”
“啊?原来是...哎,小姐你等等,夫人还在听曲儿呢...诶,夫人,您怎么也到了窗边...”
“小轻,过来扶我一下...”
“娘您真是的...都说不带您出门了...”
一旁邻桌坐着一位胖子,年岁不大,等上菜的闲工夫,见那美妇小姐大惊失色被相继搀扶走,便也好奇的朝楼下张望了一眼,想看看什么样惊为天人的男子,能够让这对母女作出这等反应。
只可惜等他探身去望时,楼下二人已经步入酒楼一楼,匆匆一瞥间,只见到了两道白衣衣角。
没能瞧清样貌,官清涛倒也没在意,这趟忙里偷闲出府衙只是为了打牙祭,吃好喝好才最紧要。
玲珑楼新开业,一楼二楼人满为患,一座难求,三楼的雅间早已被城内的豪绅定下,所以方才那桌母女走之后,二楼唯一一间屏风侧室很快便又来了一桌客人。
共计四人,两男两女。
其中一男一女背上都背着不轻的粗麻布包裹,也不知里面是卖唱的小三弦琴筝还是何物。只不过那几人衣着光鲜,踏入这玲珑楼还能坐二楼雅间,应该也不是什么寻常卖唱之人。
那一桌在二楼靠窗角落位置,虽有蜀绣屏风遮掩,但仍有足够的间隙留作店家小二上菜,而官清涛所在的角度也能隐约看清几人。
反正菜肴还没上,楼下说书先生的戏文也不感兴趣,官清涛便百无聊赖的喝着江南来的碧螺春,同时打量着几人,算是平日里官场留下来的察言观色习惯。
坐在最外侧的一男一女,观他们的坐姿和言行,应该都是所谓的江湖人。
近段时间洛水城来了不少江湖客,说是为了什么东极山遇仙论道,四方坪比武切磋之类的武林雅事。
幽王府为了城内不出乱子,便让洛水府衙将这些江湖人记录都一一在册,顺便派人出面敲打了一番。官清涛作为幽州司户参军,除了户籍赋税等职权外,这些勉强也算辖权之内,所以与这些过江龙打过不少交道,在老家和京城那边,也见识过不少鱼龙混杂的人物。
这些人表面对官府毕恭毕敬,但是身上依旧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自负,他对此印象颇深。
座位靠里的青裙女子...应该说是少女,倒是不难猜。
神态言谈间有几分世家女的娇蛮,像是寻常望族千金小姐。但这姑娘能与几人走到一起,家里即使不是干什么武馆镖局之类的,应该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至于最后一名被屏风遮挡半个身子的玄衣男子...
官清涛没能瞧出身份。
方才走入雅间时,他能够看出此人身形相比一般男儿瘦弱一些,腰肢纤细步伐轻盈。可惜当时是背对着他,头上还带着帷幔所以没能瞧清正脸。
凝神猜想打量间,屏风后的一男一女二人同时投来视线,目光显得有几分不善。
官清涛被那凌厉的目光惊得有些惶恐,腼腆一笑后,连忙收回视线不再多瞧。差点忘了这些走南闯北的江湖人戒心重,怕被看出根脚底细所以尤为忌讳旁人随意打量。
方才这两眼若是搁他家乡那边儿,怕是一言不合就会挨揍...
正好此时,店小二也端着菜肴上了。一碗槽肉,一盘老醋鱼,两碗白饭再加四两小酒。换作常人来说一个人吃倒是刚刚好,可对官清涛来说却只能算作半分饱。但没得法子,玲珑楼菜肴死贵不说,府衙缺银子这个月的俸禄都还没下来,不得不精打细算一些。
官清涛小声嘀咕了一句早知道就把师兄拉来了,之后还是动起筷子大快朵颐。
“师兄,怎么了,有麻烦?”
屏风雅间内,李念见身边的师兄看向那领桌的小胖子,跟着望了过去,没瞧出什么异样,便问了一句。
秦几道收回视线,“那人虽是一身便服,但脚下穿着官靴,腰间也配着银鱼袋,应该是幽州官场的人。”
“幽州官场?”
李念尚未开口,坐在主位的玄衣人却是摘下帷幔,轻轻蹙眉道:“幽王府知道我们到了洛水?”
秦几道虽是江湖人,但行事极有分寸礼仪,没有抬眸直视那身份尊贵的女子,而是错开视线恭敬道:“或许只是凑巧。在辽州虽然有一场意外,但进入漠北之后,我有意绕开了燕鲤楼的暗桩,再加上有王...公子您名牒的假身份,幽王府应该尚未察觉。”
舒语轻轻点头。
这次暗中来幽州是为了带人走,她自是不想幽王府知晓她的行踪,更不想因为此事闹得满城皆知,让那位失散十余年的唯一至亲被人知道身世。
最少还不是现在。
从一路上几名扈从打探的消息来看,那丫头的确被幽王世子赎回了王府。只不过那风流世子这么多女子,应该也不在意这一个。
摘下帷幔的舒语虽是男扮女装,还有意挑了一身不起眼的黑衣装束,可仍是难掩盖神色间的贵气,再衬上让整座蜀地都失色的容颜,活生生一个雌雄难辨的贵公子。
若是走上街叫人瞧见,说她乃是俊俏无双的幽王世子都没人不信。
“知道就知道嘛。”李念却是不甚在意,随手把玩着桌上价值不菲的白玉杯,撇嘴道:“本姑娘还能怕那个小蛮子不成?再说了,我们又不是什么上了黑榜的江湖通缉犯,来幽州游玩一趟都不行呀?幽王府管天管地,还能管这些。”
“师妹。”
“小念。”
秦几道和那黑裙妇人同时出声训斥。
相比于无可奈何的秦几道,黑裙妇人语气更加严厉。
这位李氏大小姐平常娇惯一些也就罢了,可如今他们身处的地方不是什么江南中原,而是漠北,身上还有要事在身。之前在辽州便因此惹了不小的麻烦,到了幽州竟还不长记性。
当年从江南远赴漠北留下的遗憾她一直铭记,即使这么些年也不曾忘却。若是这次再误了事,莫说王爷怪罪了,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向舒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同样姓舒的黑裙妇人叹了口气,不明白那位师兄为何偏偏要不远千里将闺女送过来,当真给那世子当媳妇不成。
舒语心中虽然不快,但也不至于跟一个小姑娘计较,平静的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碧琼,不必计较了,李姑娘年岁还小。”
王爷发了话,舒碧琼自然不再去训诫李念,轻轻叮嘱了一句,得了舒语示意后抬手唤来跑堂。
“小二,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