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峻西一带。
漠北六州之地,除了幽州外,余下的几州也并非都是荒瘠风沙地界,如同北狄楼荒一样,囊括了草原雪山等不少景象,地貌和人情也都不尽相同。
雍州不似幽州土地膏腴肥沃,又不像蓟州辽州贫瘠荒凉,属于各般风土人情皆有。再加上毗邻西域,都无需入城,行走在官道上时,便随处可见往来通行两地的商队驼队,容貌装扮也颇有异域风情。如今漠荒战事停歇,漠北边军又向来是自给自足,元气大伤后当然也得吃饭,所以连通雍州和西域的几条商路早已重新开启,沿道时常会见到一伍一什的边骑巡防,荒漠马匪什么的,倒也无需担心。
官道上,除了几支西域人组成的商队外,还有一伙反其道而行的中原队伍。
瞧那二三十人的架势,像是某地的镖局押镖西行。
为首驾车的是一名花甲年岁的老人,膝间平刀而坐,腰侧别着个铜制烟斗,身旁坐着的还有位弱冠年纪的后生。
听老人不时与他传授几句跑江湖押镖的经验,以及恭敬的称谓来看,后生像是镖局少东家的身份。
花甲老人正聊起自己当年西行西域一带的事迹时——
“请问...”
耳边传来婉转轻音。
驾车的老人转头望去,便见一位中原人打扮的白衣女子,头戴帷帽腰佩狭刀,身段声音虽然不俗,但是瞧不清容貌,倒也并不引人瞩目。
只听女子问道:“昆仑山怎么走?”
听见是问路,押镖的老人放下了几分戒心,不着痕迹的松开膝间刀鞘,无奈一笑:“姑娘,你得问清楚一些,昆仑山脉绵延数千里,南临西域朝北都快到了楼荒一带。真要说起来,咱们脚下的位置都算昆仑山了。”
那女子想了想,又道:“那...雪峰怎么走?”
“去雪峰?”
一旁的年轻后生瞧见是位不俗气的女子问路,懒洋洋的神采顿时一亮,似乎还想开口多询问几句,但却被身边老人给打断。
“瞅姑娘你这身打扮,应该也是江湖人吧?”
“算是的。”
“那咱就得奉劝你一句了。昆仑山常年如冬,眼下又到了深秋时节,山内早就风雪肆虐,大雪皑皑,要是无端端进山的话,可是容易在雪地里迷路,方圆百十里都寻不到人烟,到时候可不好出山。”
“好的。”
见那女子语气没有丝毫变化,老人颇感无奈。
这趟虽是走镖押镖,但也不妨碍与人为善,多个朋友路会更好走,这算是他的江湖经之一,所以当下又多规劝了几句。
可惜对方去意已决,老人便也只好指明了道路,并告知了真正入山前的一处荒庙位置,若是后悔或是风雪肆虐可以随时下山。
女子轻声道谢后,策马离去。
镖局的少东家明显没怎么出过远门,更没怎么世面,视线不由自主的跟随了过去,口中还在啧啧什么“身段声音”之类的话。
老人摇头道:“别想了,这女子呼吸绵长的吓人,连我都看不出深浅。而且胆敢一个人前去昆仑雪峰,绝不是什么善茬儿。还有,等会让后头的人途经云岭岗的时候机灵点,防人之心不可无,听说近来雪峰那边不太安稳,无端端常有雪崩,谁知道是不是那雪中人下山探路。”
少东家明显不怎么在意这两句忠告,望了一眼后头,随口问道:“老关,咱镖局这趟去西域羌会城,应该能挣不少吧?要不然我爹怎么会让我也跟着,不就是想让我攒攒威望?”
“你爹什么想法谁知道。这次出门的时候嘱咐过了,银两不重要,更重要的是这批货物和人情。就希望过关的时候不像上次那样,被漠北边军搅和了生意,弄得事情麻烦起来。”
“啧,听说西域那边的异域烈马都穿得极少,露腚露腰的,这次可得好好见识一番。”
鸡同鸭讲。
老人对此早已习惯,叹了口气,又道:“西域那边宗门林立,不少都是小国覆灭之后聚起来的势力,可不敢惹事。
“这次的货物就是要到羌会城楼家,到时候入城之后...”
马车驶远,声音渐渐弱了。
莽莽昆仑四季如冬,地势绵延千里。
这座玉山更是北地万山之祖,当年的昆仑雪峰也算盛极一时的江湖门派,可惜从十来年前的一场撼天动地雪崩开始,雪峰也一泄如注愈发式微,而今江湖人再提起这座山头时,也没了当初的那般敬重。
尚未入山之前,山脚下随处可见积雪融成的山坳湖泊,平如镜面,远处山脉重峦,黑褐丘阜山峰和雪色连成一片,偶有天晴时,便能见到日照金滩起雾烟的美景。
柳新儿将马匹留在了远处的林间,独自步行进了山。
刚进山时,脚下的位置还没有什么积雪,都已融化入湖,而后踩着不规则的黑石往前行出百十丈,雪层便越走越厚。
柳新儿真正踩上厚厚积雪,听见脚下嘎吱声响时,清眸还疑惑了一下,而后第二步第三步方才逐渐适应。
偶尔走到没有多少积雪的地方,柳女侠还会换条路线,直到重新听见嘎吱声响方才轻轻点头。
她这趟来雪峰,目的是为了寻到那在藏在雪山多年的“雪物”,据说乃是可遇不可求的珍贵东西,常年入山的人都不一定能遇上。
她其实也不知具体是个什么,只是在抱朴阁的书籍中,以及那位“徐姐姐”口中曾听说过一些。
一个不知是活物是死物的东西,在偌大的昆仑山脉怕是无从寻起,可为了师父,她无论如何都得走这一趟。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目的。
恍惚失神之间,柳新儿已经远远见到了那位老人口中荒庙。
此时山内并未肆虐风雪,视线还清明,褐黄枯木搭建成的破旧荒庙,“藏”于一片茫茫雪色之中,很好找。
柳新儿踩着白雪,亦步亦趋。
踏上荒庙的三层石阶后,柳新儿拍了拍肩头黏人的雪花,朝内打量了一眼——
庙宇只有大门处的光线照映入内,不过雪色下本就透亮,也能看清里边环境。四根朽木梁柱支撑庙宇,最靠里的位置有一处方石香案,桌上香烛贡品倒落四散,碎木湿草以及积雪沉积在其余位置。
与常见的山神庙没什么不同。
唯独奇怪的是那四方石上供奉的神像不见了踪影,也不知是山神庙还是供奉着其它东西。
又或者奉的只是这座玉山。
既是江湖人又是道观长大的柳新儿,自然是不怕那些怪力乱神,于是轻轻颔首拜了拜,便抬步跨入荒庙。
步入庙内没多久,山内便骤然起了风雪,而后愈演愈烈,肆虐声回响山谷,荒庙内也肉眼可见的暗淡了下来。
听着外头的风雪声,柳新儿倒也不着急继续赶路。
反正这次来此,她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好几块馍馍,不用热就可以吃的。
于是她决定先躲一躲。
倒也不是怕冷,主要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入山后,该去找什么。
打定主意后,柳新儿拾了一些还算干燥的木材,找了个避风的位置用火折子取了火,这才在篝火旁盘坐。
庙外风雪呼啸,庙内篝火摇曳。
索性无事,柳新儿想了想,找出随身携带的那本《听潮》,而后从怀中摸出小半块仍旧温热的馍馍,一边看书一边小口吃着。
其实出山之前,她一直都不知道这本书的存在,还是后来莲花峰卢师叔祖告知落在了漠北,她这才知晓。
当初北上除了替师父抓...请人之外,也有想要找回书籍的心思。
翻开第一页,柳新儿便看见了以樱桃小楷留下的几行娟秀字迹,除了某年某月某日世子小陈还赠柳女侠之外,还有一行蚊蝇小字——人情两罢,齐眉等礼。
柳新儿轻柔一笑。
之前云州的一场经历,让她对于那个男儿了解了不少,而后王府的一段生活,便相熟更多了。
人还是很好的,不像外人口中的那样不堪,就是笨了一些,跟她练刀的时候,明明一弄就懂的东西非要教好几遍才会。
回想着王府练刀的日子,柳新儿继续往后翻了几页,里边内容不出所料,都是爹爹的生平事迹,偶尔才会提到对刀法心得的阐释。
看到自己被留在蜀地莲花峰那一页时,柳新儿停顿了一下。
即使只见笔墨,看书之人都能清楚感觉到下笔人的难以割舍和疼爱。
失神良久,身前篝火噼啪的声响吵醒了柳新儿的旧梦,轻轻咬了口微凉的馍馍,继续翻到了之前读到的那页“柳宗师入漠篇”。
除了爹爹当年北行时的一些经历外,那几句途经昆仑像是随手记下的内容,再次引起了她的注意——
靖平十一年,隆冬,大雪,满池清白,入昆仑山雪峰问刀武评第十人,以天象齐鸣一刀收官,侥幸险胜。
武评第十人,侥幸险胜...
柳新儿对于爹爹的平生事迹不怎么了解,但书中记述的一些经历境界若是没有夸大之词的话,那早在靖平九年,爹爹就是真正的江湖刀魁了,放在武评也是前三甲的存在。
对上一个玄品宗师,怎么会...险胜。
“嘎吱——”
庙外呼啸漫天的风雪肆虐咆哮声中,忽然传来一道截然不同的声响。
相比呼啸风声,那庙外传来的微弱脚步声响微不足道,可柳新儿身为武道宗师,耳清目明的程度远超寻常人。
她刚刚还踩了那么多下。
而抬头望向庙宇外,才发觉天色已昏沉了下去,风雪呼啸不停,日头仿佛被撕裂,遮住了光线,盖住了庙宇。
柳新儿收好书籍,在来人入庙前,平静起身相迎。
一位女子于风雪中显出身形。
神态清冷胜冰雪,衣着简单的洁衣素裙,上身明明裹着件绒白裘衣,身下裙摆下却莫名赤裸着双足,芊足不沾皑雪不碰污尘,站在门槛雪色下,好似白玉压雪。
当得一句姑射仙人不似伊。
“你长得很像一位故人。”瞧不出具体年岁的女子忽然道。
柳新儿心静如水。
女子沉默了一阵儿,再次凉唇微启,“父女俩一个德行,无论怎么样的风雪阻碍,也非得步步攀山来。”
柳新儿缄默以对。
“独步众山,就这么有意思?”
女子这句话出口之时,庙外肆虐漫天的风雪忽然凝滞了几分。
而后她迈过门槛,朝庙内跨出一步。
好似昆仑玉山满池雪迎面来。
“咔——”
柳新儿不再坐以待毙,推刀红炉。
篝火骤灭,风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