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气上升,阳气下降。
橙黄暮色自天地交界处黯淡下去,如同一个逐渐放气的橙色气球,迅速干瘪下来。
破庙不设大门,睁眼便看得到天光已经快黑尽了。
许平坐在大殿门槛上,眯着眼睛看向前方。
背后的大殿,点点香火也快要燃尽。
今日敬香的香客不多,临近黄昏,才来了两个还愿的香客。
“老和尚,你猜她今天敢不敢带墨兰来这里?”
“阿弥陀佛,墨兰姑娘得了癔症,却不会主动伤人,露箫应该会如约将墨兰带到这里。”
“会有人帮她吗?”
“不晓得。”老和尚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许平叹了口气,右臂架在腿上,用手撑着脑袋,“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阿弥陀佛。贫僧悟了。身如浮萍,想要在泥土里扎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露箫姑娘,她是否能想清楚,一旦赎身就不能依靠他人,主动帮助墨兰姑娘不求回报,才是她此番能否来到这里的关键。”
“你想的太多了。我就是觉得她有点可怜。”许平说道,“但天底下那么多可怜人,我又如何救得过来呢?”
圆同沉默不语。
大奉佛门,都修小乘佛法,救世人。
能救一人是一人。
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这也是深埋在他心里的观念。
然而小乘佛法不修命轮,不得长生,人寿终有尽时。
师父寿元尽时便说,自己若有来生,必修大乘佛法。
大乘佛法讲求因果循环,前世今生,修尽轮回,度尽劫难,方能涅槃成佛,可得长生。
人人心向佛陀,于是人人可得长生。
“佛子你既入红尘,又何忍看她受苦?”
“缘起性空,无有缘分,万物皆空。”
许平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天空中最后一抹余烬将要消失在交界处。
黄昏的最后一刻,即将消失。
老树影影烁烁,似在弥留。
许平转过身去,老和尚还盯着门口。
一个小巧的脚步踏出,荡起地面尘土,仿佛踩在了落日的余光上,将时间踩踏得停滞了一秒。
穿着粉色裙装的少女抬手,右手抬起,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左边紧紧攥着一双惨白的手,大声喊道:“济公大师!”
许平停下了脚步,圆同面露笑容。
佛子向来嘴硬心软。
“善哉善哉。”
“墨兰姐姐,你跟我来,小心点门槛。”
露箫牵着墨兰的手,小声说道。
“不要怕,这里是佛庙,没有人来害你。”
“情郎,情郎……”墨兰痴痴喊着,眼神飘忽不定,在露箫的指引下,几乎是踱步往前走着,时不时还挣脱开来,打露箫两下。
但露箫的脸上看不见丝毫不耐烦,轻言细语地叫她抬起腿,跨步往前走去。
日光弥散,弦月初升。
“娘子。”
一声柔软的呼喊,如同温润的春泉。
听见熟悉的声音,墨兰抬起头,只见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一抹白色,发髻,飞扬的衣角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白光中,正逐渐消失于眼前。
“郎君?”
她挣脱开露箫的手,跌跌撞撞往前跑去。
露箫吃力,被推倒在地,却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惊扰到脆弱的墨兰姐姐。
老和尚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边,伸手将她扶起。
“那是?济公吗?”露箫问道。
“阿弥陀佛。”圆同大师面露悲戚,“自然是济公佛子,刚才你所见,是障眼法。”
“障眼法?”
听到新词,露箫很是好奇。
圆同便将墨兰的事情给她讲了一遍。
“柳秀生竟死了?”露箫显得有些不可思议,似乎也是刚刚才知道他的死讯,“他与姐姐情深义重,想必是自己选择投河而死的。”
她选择了第一种看似浪漫的解释。
老和尚不置可否,而是继续对她说道:“老和尚我身上银钱不多,也没有借到,恐怕帮不到你了。”
“明日我便要走了,倘若我赎不回卖身契,也只能偷偷逃走。”露箫捏紧了拳头,“十几个姐姐们都这么说,我们已约好了逃走的路线,今夜午时便动身。”
“如此便好。”老和尚心里没那么多弯弯道道,“希望露箫姑娘此去顺利。”
“嗯。”露箫握紧了拳头,“墨兰姐姐就交给你们了,我要回去收拾行李了。”
“好。”
好好好,好个屁。
若是许平知道了,又要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
且不说一堆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女人约着一起逃走这事儿有多么不靠谱……
就这几人住的院子,十几人一起约着逃走,逃跑的动静就不小……
但许平如今正用障眼法变成墨兰心中那个书生模样,为她排遣胸中郁郁之气,对露萧逃走之事并不知情。
至于医治墨兰心病的过程如何,暂且按下不表。
反正午夜时分,墨兰才流着泪走出大殿,虽眼眶仍是通红,但眼神已然恢复了正常模样。
“谢过圆同大师。”
见到圆同她双手合十,恭敬行礼。
“不用谢。”
老和尚还礼,随后快步走到了大殿中。
“济公大师您?”
新点的香烛燃了大半。
风吹过,烛火摇曳。
许平缓缓显出身形,影子被烛火拉的很长。
济公背对着圆同,身体似乎还在发抖,面无表情地说道:“墨兰的病装的。”
“可老僧搜魂,并未察觉此事,只觉是她一片痴情。”
“她当然是一片痴情,但疯病是装的。她以为我是那个书生鬼魂,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那?到底是为何?”
“她听闻花满楼重新开业无望,自己要被卖到别处,此生赎回卖身契也没了希望,就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戏,故意压低声音说话,披头撒发,风言风语的样子,还半夜起来吓唬露萧。”
“那老和尚见她精神涣散,体虚无力,记忆混乱,又是什么原因?”
“她是个凡人,不曾修行。熬夜吓人之后自己睡不着,自然身体空虚,精神涣散,还柔弱无力。”
“这……”
“不过她对情郎,倒是情真意切。”许平袖子在脸上来回摩擦,擦干净脸上残留的口水,才转过身来。
以后没事还是别用自己的耐心挑战别人的专业了。
差一点……就差一点。
“她说,这些女子都想逃走,一半是因为她们见花满楼塌房了,起了自己赎身的心思,但大部分人钱不够,所以想逃也逃不走。”
“另一半,则是因为她们听到了林庆将要被处死的消息感到高兴,被老鸨子针对,扬言要把她们卖到沂州去,无奈何想逃走。”
“沂州离这里遥遥千里,民风更是彪悍至极,崇尚武力。她们这些弱女子要是去了,被玩死都是轻的。”
“她见了我,一股脑儿把这些事,全说了,然后就开始哭,任凭我问什么都不说。”
“然后我以她想象中书生的模样告诉她,人前继续装疯卖傻也许有用,但如果你一直这样,这辈子都别想赎身了。”
“只要你还混迹青楼这等场所,你疯了除了一张脸和胸前二两肉还有那张嘴,就没了任何利用价值,只会被曾经的姐妹们蚕食掉你的资源,然后把你扒皮拆骨,卖个好价钱。”
“你只有保证自己足够值钱,才能有机会赎身,有机会不被廉价卖到沂州去。”
“阿弥陀佛。”
“她听进去了……然后我就借口说魂灵不可在阳间久留,隐身消失,她便走了。”
“原来如此,阿弥陀佛,没被失魂术这等手段所害就是好事。”
许平转头看向庙外。
“对了,露萧去哪儿了?”
“露萧施主说,她今晚要逃走。”
“逃走,她一个人?”
“不,好像说有十几个施主?”
“纠集十几个姐妹叫逃走?瓦岗寨造反前只有十几个兄弟,最终四十六个兄弟全部分崩离析了你知道吗?!”
“瓦岗寨又是哪里?”
“宁学桃园三结义,不点瓦岗一炉香你不知道吗?”许平叹了口气,缓缓把自己撑起来,“这帮出来卖的,自己核心竞争力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想着逃?”
“就算她们真逃了,带着钱粮,一路叮叮当当,她们能逃到哪里去?”
“阿弥陀佛。”老和尚又没听懂。
“快去找露萧,看她到哪里了。”
“阿弥陀佛,济公大师你改主意了?”
“这姑娘太笨了。你找到她,拿给她一千两银契,告诉她这是给她赎身的钱。”说着,许平从袖中取出了一张银契。
带着上万两的金豆子,即便有储物袋,使用起来也很不方便,他早就去钱庄换了银契过来,拆散成银锭和铜币用以日常使用。
“善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