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车厢外之人赫然竟是陈和尚,正跟着蒲鲜奴、胡沙虎还有几名亲兵拉扯。
原来陈和尚不知何时,偷了件军服混在队伍里,听说小王爷醒了,便想上车来找。
刚好被蒲鲜奴发现逮住,公事公办想要抓人,陈和尚自然不肯就缚,胡沙虎跟陈和尚交情不错,正在旁边解劝。
完颜康问清情况,让陈和尚上得车来,见面一开口便道:“世子,我要跟你去打仗,我要给我哥报仇。”
完颜康道:“我这是去剿匪,又不是打蒙古,你报哪门子仇。”
陈和尚道:“我知道的,先剿匪练本事,练好本事,才能去找蒙古人报仇。”
完颜康正色道:“你何必如此,只须洒家在一天,保你荣华富贵,没人欺负,一步踏入行伍,便是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你才多大岁数,回去再想想吧。”
正要叫亲兵送他回去,陈和尚扑通跪倒在地,流泪道:“世子,你成全我吧。我哥哥活着时候,一心想着在沙场建功立业,重振家声,现在他不在了,只有我能完成他的志向。
我不要什么荣华富贵,我就要从军打仗,哪怕死无葬身之地,这条路也是我自己选的。”
完颜康微微动容,李察合开口道:“勇气可嘉,但是从军艰苦,非常人所能想像,你受得了吗?”
陈和尚大声道:“刀山火海,我也受得了。”
李察合便朝完颜康道:“我看此子是个可造之才,世子若有栽培之心,不妨将他交给末将先调教一番。”
完颜康沉吟一下,道:“还不谢谢李统领。”
陈和尚大喜,连忙一抹眼泪,给李察合磕了个头,刚要起身,完颜康又道:“你是偷跑出来的?有没有人知道?别找不到你,又让我娘瞎操心。”
陈和尚忙道:“我找简管家留了口信,怕他提前告密,所以把他打晕了,扒光衣服,扔在柴房里,估计现在已经醒了。”
完颜康奇道:“你打晕他就行,干吗要扒光他的衣服。”
陈和尚道:“我又怕他忘记去说,扒了衣服,他才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完颜康怒道:“你他娘还真是个人才,滚下去,自己到李统领军中报道。”
陈和尚答应一声,又跟李察合抱拳行礼,转身跑下车去。
完颜康嘱咐李察合道:“李兄弟,这孩子的哥哥,是替我而死的,他就跟我亲弟弟一样,有什么事,你可多担待一些。”
李察合道:“玉不琢不成器,末将自有分寸。”
完颜康碰了个软钉子,见暂时也没好什么好说的,便放三人各去做事。
临去之时,李察合道:“世子,末将还有一帮兄弟,听闻末将得世子青眼,也想过来以附羽翼,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完颜康道:“你兄弟就是我兄弟,叫他们来便是。”
李察合拱手道谢,先下车去了。
耶律楚材和张文谦暂留一步,不无担心道:“世子,给他这么大的权利,万一……”
完颜康笑道:“若让一个西夏人,在金国境内,把我的兵马给策反掉,咱们这些人还混什么,干脆抹脖子上吊算了。”
顿了一顿,又沉声道:“再者如你们推测,所谓匪乱,乃是五姓汉军世侯在背后撑腰,以那些人的通天手段,咱们的底子,怕都已经被人家摸透了。
索性换个我们都把握不住的西夏人来当主帅,或许能收出其不意之效,这就叫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耶律楚材和张文谦一惊,不得不承认,小王爷的思路,有时候还真有道理,至少就算是奸细,那西夏人跟汉军世侯也绝对扯不上关系。
随着队伍迤逦前行,天空流云滚滚,如同大江东流。
河北东路的东昌府,位于河北山东交界,地扼两省水陆交通要冲,南北商道,人烟辐辏。
城外有一座凤凰山,形如凤凰敛翅,山上多生梧桐树,秋尽冬来,草木凋零,入眼枯黄一片,随处可见几点残雪未消。
府城人都晓得,这整座山林都是东昌刘氏的家业,普通人家,哪怕进山打一根柴,猎一只鸟,被刘家人见到,都能以破坏风水之名当场打死,官府都不会多管闲事。
山下向阳之处,有一座内外五进,占地十亩,气派非凡的风凰别苑,乃是刘老太公平时聚友会客之所,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这日午后,在苑中风景最佳的栖风楼顶层,刘老太公正亲自烹茶,招待几位老朋友,和他们带来的后辈俊杰。
“既然消息确实,那位小王爷的军队已过了保定,不用一天就可以到沧州了,这事该怎么办,咱们要快点拿个章程了。”
一名身材高大,穿着万字团花服的老员外首先开口说话,神色微微有些着急。
他身边坐着一人,年纪也不小,作武士打扮,头戴英雄巾,相貌精悍。
闻言道:“兵来将当,水来土掩,这些金人隔几年都要打着旗号闹一回,不管是剿匪也好,是检地也罢,哪次如他们的意了,郭老,这里是河北,不是东北,听喇咕咕叫,还不种庄稼了。”
郭老却道:“那小王爷如今名声在外,都说他天命所归,将来要被皇上立储。连党大人都栽在他手里。
这种人往往都是油盐不进,钱财?女色?都难奏效,弄得狠了,惹得那些金人有借口发作,一起跟我们作对,也要头疼得狠啊。”
“张兄说得对,郭老也没顾虑错。”一名花白头发的青衣文士,出言道:“所以依史某之见,这个事得软硬兼施,松不得也紧不得。最好让他自己知难而退。”
武士打扮的张兄笑道:“史公足智多谋,想必已经有主意了。”
青衣文士史公却摇头道:“事关重大,史某哪敢擅作主张,还是老太公总操全算吧。”
在桌间共有五人,除了最后一位留着两撇鼠须之人没有说话,所有人都把视线投向上首,一个大腹便便的白发老者身上。
老者意态闲适,先提壶斟了一轮茶,把茶盘推到中央,自己端起一杯,向四人敬道:“请茶。”
四人都将茶饮下,将茶杯放回茶盘。
老者收了回来,一边洗杯一边道:“三日之前,老夫便接到大金刚寺圣子的传书,说这位赵世子因为其父坐罪失爵,急于揽控军权,戴罪立功,所以才会请旨往山东剿匪。
圣子的意思,是让我们加以配合,送点军功给他,让他好来好走便行。
老夫当时想请几位过来商议,却不料李贤弟忽然来找我,说是奉了李妃娘娘旨意,不想让赵世子再回中都。”
此言一出,其余三人都是大惊,纷纷看向最后那鼠须之人。
鼠须人讪讪一笑,解释道:“娘娘也是为大局着想,圣上后嗣单薄,对赵世子过于看重,若真让他立了军功,回都之后挟功要储,谁还能阻止得了。
咱们这么多年的心血,可不是再捧出一个海陵王。”
其余三人沉思不语,白发老者又斟了一轮茶,推给众人,举杯道:“再请茶。”
众人再度举杯饮尽,放下茶杯后,白发老者若有所思道:“史贤弟,老夫记得你与翰林杨学士知交莫逆,难道他没有给你提醒一二吗?”
青衣文士史公笑道:“果然瞒不过老太公,杨学士的意思,赵世子此行,背后未必不是圣上的试探之意。
自党怀英自曝奸状之后,圣上对朝中汉臣便有了猜忌,若非还要利用我们压制金人权贵,只怕现在还风波不止,所以要我们偃旗息鼓,不能有任何闪失。”
接着张兄和郭老两人也开口,说出背后大佬的指示,与青衣史公大同小异。
白发老者又道:“除了大金刚寺以外,张阁老也给老夫来了信。”
继续一边洗杯一边道:“张阁老年事已高,虽然退隐林下,仍关注朝庭大事,此次天香楼一案,他有两个侄儿被无辜牵连,给党怀英做了陪葬。
老大人深感痛心,特意叮嘱我天下汉人是一家,党怀英虽然罪有应得,但代表的则是我们所有汉人的门面,被一个金人小子打了脸,若我等还自相残杀,不联手打回去,将来谁还看得起我们。”
刘老太公说到这里顿了顿,看其他四人人都是神色凛然。
才道:“咱们这些人,穿汉人衣服,朝胡儿跪拜,其实都是无国无家之辈,除了咱们自己,还能依靠谁。
所以前辈耗尽心血,打造出这满朝衣冠正士的局面,绝对不能坏在我们手上。大家说对不对。”
又将茶盘往前一推,举杯道:“三请茶。”其余四人面色各异,先后伸手出来,依言而饮。
三杯茶过,事情便需有个定论。
鼠须李贤弟将茶杯一放,沉声道:“杀!”
郭老皱眉道:“杀不得!”
张兄试着道:“要不打一顿,打疼他。”
青衣史公还在拈着胡须苦想,身后忽然一个年轻声音道:“这又何难,好比观音菩萨收孙猴子,给他设个套,让他自己钻进去,禁箍咒一戴,要东则东,要西则西,还怕他翻上天去。”
在座其他人都扭头去看,青衣史公则眉头一皱,怒道:“为父和几位叔伯说话,你插什么嘴,退下。”
刘太公呵呵一笑,抬手拦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天倪素有智计,我那两个小儿子都对他佩服的不得了,刚才那句话也在点子上,就让他仔细说来听听,便是不行,也能有所启发。”
史公微一皱眉,有些不情愿,但还是道:“孽障,老太公问你话,小心回答。”
身后那人应了声:“是。”走上前来。
只见来人不过双十年华,肤白如玉,眼亮如星,身材高挑秀雅,穿着一身牡丹竞艳,银白交错的缎面长袍,拥着一袭浅灰色水獭皮围脖,鬓插红花,手拈象牙折扇。
眉眼间与那史公差相仿佛,却多了十分朝气蓬勃,神采飞扬的气势。
“见过老太公,张公,郭公,李公。”这年轻人上来便团团拱手,满是自信道:“小子浅见,有辱几位大人清听。
愚以为,既然那赵世子为剿匪而来,那就让他剿,只须把咱们在山东的人马都撤回来,剩下的满地不都是匪么,到时咱们再在后面推上一把,刀兵一起,手上染了血债,便叫他怎么都洗不脱。”
除了史公之外,几人互视一眼,都微微点头。
张兄道:“可行,霍天仪死了没多久,时家叔侄,彭斌、郝定这帮人又出来闹腾,鼓动那些泥腿子抗粮抗税,干脆借这金人小王爷的刀,一绝后患。”
郭老则道:“前次关东六魔,祝氏双英,在山东杀得太狠,惹得青州杨家不满,替这帮人出头,现在想动他们,就得跟杨家对上,不会把事闹大吧。”
李贤弟狠声道:“那就连杨家一起干了,那赵世子要是不成,就请太乙道出手,萧道冲贪财好名,早就对杨家把持地方不满,我去说他打头阵。”
刘老太公赞赏看了看年轻人,向史公道:“你看,还是天倪有见地吧,一句话如拨云见日,既定下方略,这事就好办了。
我听说那赵世子年纪也不大,干脆就让天倪出面,好好跟他斗上一局,咱们这些老家伙,只管在后面保驾护航,你看如何。”
李贤弟立刻笑道:“老太公所言甚是,天倪堪当大任。”
张兄和郭老微一犹豫,看看史公脸色,却并不表态。
史公还没开口,年轻人已兴奋道:“多谢诸位大人看重,天倪必定不辱使命,叫那赵世子,看看我们当代北地子弟的风采。”
刘老太公大笑,特意端起一杯茶:“天倪,来,请茶。”
年轻人受宠若惊,赶紧上前双手接过,其余三人出声鼓励,史公则目露忧色,抚须无言。
中都,大金刚寺。
一只信鸽从空中展翅而下,落在一座楼台之上,被海云伸手接过,从鸽爪上取下信筒,然后把鸽子交给旁边的小沙弥。
取出信件看了一遍,便转头道:“聪儿,你猜对了,那五家人已决定对付完颜康,出手的是史秉直的儿子,史天倪。”
子聪抓了把鸟食,撒在地上喂鸽子,淡然道:“当日泥丸祖师在河北讲道,应邀去刘家吃饭,见满桌珍馐,竟用肉台盘布菜,说是什么唐风雅韵。其中一道龙须凤舌,就杀了一百条鱼,五十只鸡。
一筷子没动。出门后对我感叹,他在南宋时,尝过御厨的鸳鸯五珍脍,就以为过于奢糜,谁知道人外还有人。
这帮人在北地盘踞在久,已经病入膏肓了,既然完颜康这个不安分的,想去跟他们碰一碰,刚好顺水推舟,以毒攻毒,还能帮我们吸引一下注意力。”
“那你觉得胜负谁属呢?”海云问道。
子聪道:“我是希望完颜康胜的,这五家一倒,我们才能顺利接受他们空出的势力,但强龙不压地头蛇,现在谈胜负,还为时过早。
不过就算完颜康败了,他们也未必敢做得太绝,哼,真敢弄死一个金人小王爷,我倒要对他们刮目相看了。”
海云心领神会道:“那就先不管那边了,南宋皇帝驾崩,辛弃疾再一死,断期内已无开战可能,李妃如今临盆在际,无暇他顾,我们要不要做点什么,这场清洗过后,六部可空出不少好位置。”
子聪却摇头道:“不要把人都往中都挤,统统沉下来,只要有实权,尽量先往地方上安排。
哪怕职位小一点也不怕,主要是锻练能力,有时候就是这些不起眼的小手筋,才能屠大龙。”
海云忍不住问:“聪儿,你这般布局深远,到底是看好谁,荣王?完颜康?还是李妃肚里的孩子?”
子聪却仰头望天:“我谁都看好,却谁也不都看好,我心中的明主,就如这天上流云,聚散如蓄势,深藏而不露,一朝成形,必定龙飞九五,天下皆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