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楚材连忙拦道:“世子,你伤势未愈,不能动手。”
俞县令也赔笑道:“草莽匹夫,哪是世子殿下的对手,您太抬举他了。”
两下里打个哈哈,把此事揭过,完颜康稍觉扫兴,但初来乍到,不好拂了主人之意,便继续跟着俞县令前行。
来到县衙后院。里面果然早就设下酒席,都是些鸡鸭鱼肉,美酒佳肴。
俞县令恭请完颜康入了正席,介绍了一下陪同的父老,也都是些秀才、乡老、商人之类,完颜康懒得记那么多名字,随意点点头表示知道。
然后便要开席敬酒,完颜康却将酒杯一按,道:“慢来,洒家领军在外,军法不许饮酒,酒就免了,倒杯茶便行。”
俞县令不由一愣,耶律楚材本来暗自捏了把汗,此时松了口气,赶紧起身道:“多谢东阿县父老与俞大人热情款待,学生以茶代酒,替我们世子先敬诸位一杯。”
俞县令和席间众人连忙举杯响应,便开始其乐融融饮宴起来。
众人忌惮完颜康的金人身份,不敢造次,便不约而同都与耶律楚材酬谢答,耶律楚材应对自如,彬彬有礼,很快博得众人好感。
完颜康瞧着别人喝酒,难免心里别扭,但自己定的军法,不能啪啪打脸,只好强忍。
扭头没话找话问那俞县令:“贵县有什么特产吗?”
俞县令道:“本县特产驴皮阿胶,从唐时便有记载,乃是用大黑驴皮,加本地井水,熬炼成胶,再挂旗晾晒而成,功能止血补漏,唐本草以为妇科药中上品。”
“妇科?”完颜康本来还想尝一尝,一听妇科二字,顿时没了兴趣。转而道:“那你这玩意,得用不少驴皮喽?”
俞县令笑言:“本县与沧州的河间县,同为用驴大户,他们只要肉,我们只要皮,每年用量至少在一万张以上。”
“一万张驴皮!”完颜康由衷赞叹:“贵县可称得上是剥皮县令了。”
俞县令脸色一僵,不知该怎么接话。
这时打门外又走进一行人,为首是名雍容华贵的少妇,带着四个丫环,风姿绰约而至。
席间众人纷纷起身行礼:“见过夫人。”
俞县令给完颜康解释:“此乃下官拙荆,素闻世子风采,所以特地前来拜见,还望世子不揣冒昧。”
完颜康无所谓:“既是嫂夫人,理当一见。”
当下俞县令起身避席,请了少妇近前。但随一阵香风,只见一张桃花粉面,衬着两只桃花细眼,婷婷袅袅来到完颜康面前。
眼波流转,未语先笑,轻透着万种风情,轻扭腰肢,如风摆柳,玉指纤纤,拈着一只酒蛊,盈盈向前一福。
道:“奴家俞刘氏,拜见世子爷,闻听世子爷是佛子转世,能呼风唤雨,有您这尊大神坐镇,那些宵小匪类,再敢来犯,定是自寻死路,等剿灭凶顽,我们全县上下,还要给世子爷立碑盖庙呢。”
完颜康哈哈一笑:“借嫂夫人吉言。”
当下端起茶碗,同俞刘氏饮了一杯,俞刘氏又要提壶斟酒,完颜康落手拦住,拿军法推拒。
俞刘氏却道:“军法不外乎人情,世子爷过门不饮,别人还说我们东阿待客不周,未免凉了人心。”
见完颜康生的白晰俊俏,心思浮动,竟大起胆子,去搬完颜康的手,完颜康面上微笑,五根手指如钢杵般盖在碗口,哪里是那女人搬得动的。
俞县令见势不妙,连忙呵斥道:“世子不饮便不饮,你尽罗唣什么!”
拽开俞刘氏,赔笑道:“拙荆无礼,世子莫怪。”
俞刘氏脸色不好看,又福了一礼,便转身退下。
俞县令赶紧亲自给完颜康倒茶,解释道:“拙荆是家中独女,自幼父母娇惯,养得一身坏脾气,不识眉眼高低,小王爷且莫与这愚妇一般见识。”
完颜康笑道:“哪里哪里,嫂夫人待人很是热情啊。”
俞县令惭愧道:“一般一般。”
完颜康故意提醒道:“尊县还须仔细家中左近,若有那卖药的官人,打更的头陀,风流的小吏,落难的管家,可万不要往府上领啊。”
俞县令神情呆滞,虽然听不懂什么意思,但觉得定不是什么好话,好在完颜康哈哈一笑,自己把话头揭过,重又吃喝起来。
不一会儿,张文谦带着峨默和四名统领,安顿好军务,也被请过来赴宴,唯有李察合坚持在营中坐镇,不肯前来。
张文谦和峨默还则罢了,蔡八和脱列哥那这两个粗胚,连续几日干粮野菜,嘴里早淡出鸟来,一上桌便两眼放光,手拿嘴咬,旁若无人。
仆散阿海和蒲察官奴矜持一些,吃得口滑时,也索性直接上手。弄得同席诸人都停箸避让,腹中暗骂不迭。
脱列哥那吃得兴起,忽然看见对面那哈都头,张口就是一串蒙语,那哈都头神色微变,侧过脸喝酒不语,脱列哥那骂了一句,继续吃肉。
蔡八儿好奇问道:“老脱,你认识那大个。”
脱列哥那摇头:“认识个屁,一身羊膻味,老子一闻就知道是个鞑子,穿的人模狗样,还在那里装斯文,老子跟他打招呼,还不理不睬,等老子吃饱了,再去收拾他。”
蔡八儿唯恐天下不乱,连道:“好好,我陪你一起。”
席上正觞筹交错之间,忽听外间鸣金示警之声响起,完颜康和俞县令同时一惊,俞县令忙叫来哈都头,出去打探了出了何事。
未及出门,便有守城衙役惊慌来报,道是流寇大举来犯,正在城下叫嚣,当场把俞县令和其余父老都唬得面无人色。
完颜康长身而起,不以为然道:“有洒家在此,须怕他不来。”
当先而出,耶律楚材等人连忙跟上,出门上马,加鞭打马来到城门口,只见城门早已关闭,城头都是慌乱的衙役。
完颜康还没下马,便听城外有人叫道:“狗官,山东九州十府,一百零八县豪杰悉数到此,赶紧打开城门,出来受死,否则打破城池,叫你盍城大小,全部玉石俱焚,鸡犬不留。”
完颜康听得煞是亲切,哈哈大笑,跳下马就往城头上走。
耶律楚材安排蔡八儿和脱列哥那分别去另外三面城墙察看情况,并联络城西驻军,然后和其余人,并俞县令一行,跟在完颜康身后。
来在城头之上,手扶垛口往外一看,只见果然黑压压一片人马,统一用红布包头,打着五花八门旗帜,乍一看人山人海,何止数万。
但完颜康仔细一瞅,只见尽是布衣褴褛,面黄肌瘦之辈,兵器也都是些棍棒耙子梿枷等物,连马都没有几匹。
不禁心生疑虑:“就这阵式,还能闹这么多年,山东地方都是饭桶不成。”
俞县令赶紧介绍道:“世子且莫大意,你看那几个为首的,时全,时青,彭斌,郝定,石硅,夏全,徐汝贤,史泼立,纪七,冯五。
都是纵横山东的大贼,个个都是一身的好本事,跟随贼首霍天仪攻州破府,杀人如麻,还喜欢生食人心人肉,不知造下多少滔天杀孽。”
完颜康定睛看他所指那几个,皱眉道:“瘦小枯干,有何能为,我看哈都头一人就能打二十个。”
俞县令道:“前番贼众附城,哈都头冲杀在前,被暗箭射中左臂,如今使不得力,只好全仗世子爷了。”
吃人嘴软,见城下贼人还在叫嚣不断,完颜康也不好干看着,叫耶律楚材道:“传信给李统领,叫他冲杀一阵,看看虚实。”
耶律楚材急忙领令而去,不过片刻,只听金鼓声响,李察合独领一军从城下杀出,也不列队,迳直往对方阵中撞去。
贼匪众人不提防竟有骑兵,随即被杀得阵形大乱。
完颜康一拍垛口,便吩咐俞县令:“开城,出去看看。”
带头下城而去,俞县令惊道:“贼人还在外面。”
耶律楚材等人已面前依次而过,张文谦摇头道:“这些乌合之众,哪里算得对手,县尊也太大题小作了。”
好歹也是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半个多月,天天看操演,读兵书,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兵力相差不是很悬殊的情况下,被骑兵冲阵成功,那就等于把剑捅到心口,哪还有救得回来的道理。
于是等完颜康等人策马出城,来到战场上时,敌众早已四散溃逃,地上丢了十几具尸体,李察合已经派人在收拾残局了。
见完颜康过来,李察合策马上前,道:“贼众不堪一击,一个冲阵便被驱散,世子可要下令追击?”
完颜康摇头道:“初来乍到,未明虚实,不得轻举妄动,可抓到俘虏。”
李察合一挥手,便有士兵押人过来,一共七八个灰头土脸的贼众,双手都被绳子系成一串。
完颜康正要问话,俞县令忙道:“世子,这些人欠了本县太多血债,可否交于本县处置。”
话音未落,俘虏中有一人忽然大喝道:“俞剥皮,你还我全家性命。”
猛然挣脱束缚,疯狂向那俞县令扑去,俞县令吓得脸色一白,不及躲避,旁边早冲上一人,正是那哈都头,飞身下马,从鞍边摘下一柄兵器,单手挥动,啪的一声,当场把这俘虏打了个脑浆迸裂。
死尸摔倒在完颜康马下,其余俘虏吓得肝胆俱裂,坐跌在地,俱是浑身抖战,说不出话,有个胯下湿透,竟已吓出尿来。
俞县令这才回过神,厉声骂道:“凶贼该死,世子,你看见了,这些贼人何等凶顽,不赶尽杀绝,何以安治地方。”
完颜康却不理他,而是饶有兴趣看着那哈都头,道:“独脚铜人?哈都头练的这兵器,倒是少见啊。”
只见哈都头手中那兵器,竟是一个双手高举的单脚人形,肉眼看去,份量便是不轻,脚踝处是握柄,只用身体打人,通体黝黑光亮,显是长年累月加以运用所致。
这玩意又名独脚娃娃槊,乃是奇门兵器的一种,相传五代时十三太保李存孝便是此道高手。
哈都头在死尸上擦拭完兵器,不冷不热道:“卑职救护县尊情急,误伤人命,请世子海涵。”
见他态度不驯,旁边恼了脱列哥那,也抽出兵器道:“装神弄鬼,拿个瘸腿娃娃有什么了不起,你也试试我的家伙。”
一纵马缰便向前冲去,手持一柄八瓣铁骨朵,刚好也是重兵器,那哈都头神色微变,连退两步,双手抡起独脚铜人往上一迎。
当啷一声大响,火星四射,脱列哥那身体一晃,差点兵器脱手,哈都头则一屁股坐倒在地,扑的吐出一口鲜血。
“大哥!”衙役队伍里便听几声大叫,又有数人拔刀冲上前来。
蔡八儿、仆散阿海双双策骑上前,一持泼风刀,一持飞镰锯齿刀,往中间一挡,蔡八儿怪笑道:“好哇,让我来试试东阿县的英雄。”
“住手,都住手!”俞县令连忙挺身阻拦,向完颜康赔罪道:“世子息怒,这帮狗才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世子看我面上,莫跟他们一班见识。”
完颜康道:“你这东阿县还真有意思,夫人也热情,部下也剽悍,老俞,我看你过得也不易啊。”
不多时打扫完战场,李察合过来回报,已方出兵三百,未伤一人,敌军死了二十多个,俘虏了六个活口。
完颜康已生了戒心,并不把俘虏交给俞县令,也婉言谢绝他回城庆功之议,托辞军队需要休整,自回营中居住。
两下在城门口分手,俞县令带着哈都头等衙役回转县衙,摒退众人,独自叹了口气,往后厢房而去。
来在后院,只闻丝竹声声,歌舞正酣,那俞刘氏换了一身轻薄衣衫,正跟几名年轻公子喝酒耍乐,耳鬓厮磨,语笑嫣然。
见俞县令走来,才稍作收敛,其中一名身拥貂裘的俊秀公子,不着痕迹将手从俞刘氏腰间抽回,打开一柄象牙折扇,笑道:“姐夫来了,大家都不要闹。”
其他几名公子哥也放开怀中婢女,纷纷起身施礼,笑称:“姐夫。”
将他拉到俞刘氏身边落座,俞刘氏以手掩口,吃吃直笑:“得你们叫他一声姐夫,俞家八辈祖宗在九泉之下,做梦也长脸面呢。”
其他人笑应道:“俞家先祖若不是积了大德,怎能娶到姐姐这样秀外慧中的好人儿。”
他们互相调笑,俞县令面色不快,好在那貂裘公子看出他的窘态,出言道:“好了好了,先说正事,看姐夫模样,事情进行的不顺利么?”
俞县令道:“开始还挺顺利,按天倪你的法子,欲扬先抑,憋了他三天,等我一献殷勤,那赵世子果然表现亲近,只是夫人你,真不应该过去……”
刚表露一丝埋怨之意,俞刘氏冷笑截断:“怎么,怪我多事了,当诱捕那霍天仪时,怎么不嫌我多事,老娘为了你那功名牺牲还少?现在是功高盖主,要卸磨杀驴了。”
俞县令慌道:“为夫并非此意,只是那世子毕竟是个金人,跟霍天仪那种泥腿子不同。”
俞刘氏道:“金人又如何,老娘又不是第一回招呼,一个乳臭半干的黄毛小子,白送给老娘,老娘还不稀罕呢。”
“慧姐消消气,姐夫也是有口无心,私下咱们谁不知道,姐夫多倚重你这贤内助,女诸葛。”貂裘公子端起一碗酒来劝和。
俞刘氏抛了个媚眼,道:“还是史家弟弟会心疼人。”喝了酒才消停下来。
貂裘公子对俞县令道:“这些都不过是小节,我此番使的是阳谋,刚刚那一阵,他可有出兵?”
俞县令道:“出了。”
貂裘公子又问:“可有杀人?”俞县令也道:“杀了。”
貂裘公子笑道:“那便是了,沾了血结了仇,这兵匪之间就定了性,好比是如白染皂,无论怎么洗,都只会越洗越黑,等洗不干净时,便只能换件新衣服穿了。”
俞县令道:“可是他们还抓了几个俘虏,虽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但我看那世子已起疑心,万一问出点什么……”
貂裘公子笑着斟酒,道:“姐夫是怕有人拿你说事?此节我也想过,一者那帮刁民见了金人,魂都吓飞了,未必能说些什么。
二者就算有聪明人出首,无凭无据,只须再使一计,便叫那世子无话可说。”
俞县令伸手接酒杯,问道:“什么计?”
貂裘公子忽然将他手腕一拿,按在桌上,另一手象牙折扇合拢,扇头寒光乍现,笑眯眯道:“苦肉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