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古怪。”
回到营中,完颜康立刻升帐议事,两只眸子精光闪闪看向众人。
耶律楚材率先道:“那俞县令报的名字,都在通政司和兵部奏本上面,人虽然对得上,但这战力么……”
李察合冷笑一声:“若这样的匪寇,都能纵横山东河北多年,那我看大金国的实力,也真就不过如此了。”
一路过来,这李察合展露出远超同侪的兵法,武功上也力压群雄,又被完颜康委以重任。
早被蒲察官奴,仆散阿海四人默认,站在西边武将首列,而东边的文官首列自是耶律楚材,往下依次是张文谦,峨默和尹镇海。
完颜康独坐主位,俨然已有了一副小朝庭的架式。
此刻李察合说完话,虽然有点犯忌,可在场除了完颜康,蒲察官奴和仆散阿海,就真没几个正儿八经的女真人。
连完颜康都充其量只能算半个,因此也没人挑刺,反而各自沉思。
脱列哥那道:“我跟那姓哈的对了一招,感觉力道被消去了一半,还隐隐有一种反弹之力,分明是江湖手段,而且沙场征战,谁会用那种华而不实的兵器。”
完颜康心道:“那是你没见识,这玩意使好了,天下还真没几个当得住。”
不过话中也有可取之处,便道:“兵器如此独特,定非无名之辈,你们谁有对北地江湖熟悉的朋友。”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摇头不已。
张文谦忽然想起一事,道:“世子,您那师叔,不是给您留了一封信吗,说是可以找个人?”
“对啊。”完颜康一摸身上没有。
张文谦提醒道:“好像是在车里。”便唤来蒲鲜奴,让他去马车上找,不多时回转交差。
完颜康拿着信,看了看封面字样,也不拆开,便对蒲鲜奴道:“你现在带人出发,快马去郓城白云观,交给张志渊张道长亲收,若他肯来,你便随身护送,若他不来,你也要给我问清这哈都头的底细。”
蒲鲜奴领令而去,完颜康又道:“现在关键,就是要尽快弄清这帮盗匪的身份,看看里面有没有问题,阿海,老蔡,你们两个去审俘虏。”
仆散阿海沉声答应,蔡八儿则磨拳擦掌狞笑:“看爷爷不把他们八辈祖宗的丑事都审出来,就算他们骨头打得结实。”
完颜康道:“不准用刑,那些俘虏刚下战场,惊魂未定,别事情没问出来,又把人吓坏了,算了,你别去了,文谦,你长得和气,你陪阿海去问。”
蔡八儿面露不快,嘟囔道:“不用刑怎么问,哄孩子么。”
完颜康拿眼一瞪,呵斥道:“沙场征战,两军对垒,便是千个百个,也都杀了,现在他们放下兵器,手无寸铁,乱加折磨,算什么英雄好汉。
不管尔等从前怎样,总之在我营中,不得有刑讯逼供之事。”
蔡八儿不敢顶撞,低头回列,其余诸人也凛然奉令。
张文谦和仆散阿海去后,耶律楚材又禀道:“此次李统领先摧敌阵,立了首功,当记于军功薄上,回报兵部和通政司,俘虏和斩获也要如实列举。”
完颜康愕然道:“就这点玩意也算军功?”
耶律楚材道:“积少成多嘛,十几颗人头,硝制好了,送到山东路总管府,也能换点赏银,出战的士兵也要打赏。”
完颜康道:“那你看着办。”又对尹镇海道:“老尹,这次没弄到什么好东西,就七个俘虏,你要不要?”
尹镇海笑道:“身上没有零钱,先在军中攒着吧,等多了我一次性拉走,此外今日我见县城里空余房铺很多,世子能不能帮我引见一下县尊,看能不能谈几笔生意。”
大金主发话,完颜康自是满口答应,说道只待明日空闲,便请那县令过来商议。
这时常百草进来换药,众人便先行告退,出得帐来,只见天色已晚。
耶律楚材邀请道:“李统领,我们一起去看看审讯情况如何,也好及时应对。”
李察合点头答应,蒲察官奴,蔡八儿和脱列哥那各回营帐吃饭休息。
峨默见人走完了,才来到尹镇海面前,悄声问道:“尹兄,那封信送出去了没有?”
原来峨默也不是傻子,前番让耶律楚材帮忙寄信,却如石沉大海,连点动静都没有,不禁起了疑心,刚好这时来了个尹镇海,两人聊天时得知对方的商队连西辽都去过,顿时又生起希望。
不过这回他动了个脑筋,只故作不经意,表露出自己有个师兄在巴格达做宰相,权力很大,商队若想去巴格达,可以写信托付师兄照应。
尹镇海自是大感兴趣,便答应帮他带一封家书。现在见峨默来问,尹镇海便道:“三天前就出发了,算算路程,应该已经到关中了。”心中却想:如果耶律大人同意的话。
峨默松了口气,感激道:“尹兄放心,我师兄收到我的信,定会重重感谢于你。”
尹镇海道:“哪里哪里,我还想跟峨默兄请教一下波斯算术,不如到我帐中喝杯茶。”
峨默大大方方道:“尹兄客气,只管随便问,我绝不藏私。”
倒让尹镇海心里稍微惭愧一下,不过商人习性,扭头便抛诸脑后。
一夜无事,第二天完颜康还没起身,忽然胡沙虎慌慌张张来报。
说是东阿县的人一大早把营门给堵上了,还抬了个担架,道是昨夜有刺客偷进城中,将俞县令刺成重伤。现在哭哭啼啼要求见世子。
完颜康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披衣而出,匆匆来到营门外,只见外面密密麻麻围了百十人。
有正哭得肝肠寸断的县令夫人,带着三班衙役的哈都头,还有一些昨日见过面的地方父老,地上还摆着一个担架,上面躺着个人。
一见完颜康出营,县令夫人俞刘氏坐倒在地便放声大哭。
其他人也纷纷道:“世子爷,请给我们作主啊。”“贼人连县令都敢行刺,叫我等百姓怎么办啊。”
七嘴八舌扰攘一片,完颜康顾不得多说,先看担架之上,只见躺的果然是那俞县令,此刻双眼紧闭,气若幽丝,胸口缠着厚厚绑带,还在缓缓往外渗血。
往前凑得近了,便是药味混着血腥味扑面而至,忙让胡沙虎赶紧去找常百草过来。
这时一名身穿青衣的年轻书生忽然越众上前,抱拳行礼道:“贼子无法无天,当着天兵在侧,还敢刺杀朝庭命官,猖厥恣肆,视国法纲纪,天理人情如无物,已至是可忍孰不可忍之地。
今我东阿上下父老人等,皆同仇敌恺,望世子爷怜我等所恳请,即刻出兵剿匪,犁庭扫穴,灭此朝食。
倘迂延坐视,自损天威,徒令亲者痛,仇者快,传诸朝堂,更难掩悠悠众辞,窃为世子所不取也。”
随着此人开口,俞刘氏拜倒在地,放声大哭道:“请世子为我夫君做主。”
然后哈都头和三班衙役,以及外面的地方父老们也纷纷跪地,转眼在营门外跪了一大片,都道:“请世子出兵。”
完颜康眉头一皱,仔细打量这年轻书生,问道:“你是何人,竟敢在这里口出狂言?”
年轻书生道:“学生石天羽,乃是本县秀才,忝为县尊幕席,昨日有事外出,未及拜见世子,望请世子恕罪。”
“幕席?”完颜康见这“石天羽”样貌俊秀,风度翩翩,不禁看了看那还在痛哭的县令夫人,忽觉得俞县令往担架这一趟,也算占个眼不见为净。
便道:“既是幕席,那俞大人是如何遇刺的,你仔细给我道来。”
石天羽道声:“遵世子之令。”
便开口侃侃而谈,只道昨夜俞县令回衙之后,忙着处理公务,秉烛直到深夜,有蒙面夜行人乘着守卫松懈,翻墙而入,从窗外发飞刀刺中县令左胸。
惊动护卫后,又跳上屋脊,扬声道:“赃官勾结金人,杀我兄弟,血海深仇,不死不休,来日大军前来,必要你们全城陪葬。”然后施展轻功逃走。
石天羽介绍完情况,又递上一柄沾血短刀,道:“这便是那贼人的暗器,好在县尊天生心眼偏右,才侥幸保住一条性命,学生之言,县衙内外诸人,都可作证,世子若觉还有遗漏之处,可再召人员询问。”
这时常百草和耶律楚材,李察合,蒲察官奴等人都已赶来,常百草拎着个药箱,先去担架上看俞县令的伤势。
耶律楚材上前解围道:“诸位之意,我家世子已经知晓,贼匪猖狂,自然要剿,但大军出发,总得有个章程。
世子初来乍到,对地方形势也不熟悉,贼匪现在何处,也要派人手打探,等这些事都安排好,不用各位催促,世子也会马上出兵。”
石天羽大义凛然道:“好教世子得知,县尊一直派我在外,查访贼人巢穴,日前才得到消息,这些贼寇,就聚集在东阿县南三十里的龙岗峡。
只需世子一声令下,学生不才,愿为前驱,直捣虎穴,为县尊报仇,纵死不悔。”
耶律楚材看他一眼,微怒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秀才不谙兵事,纸上了了,未践躬行,既已纳所谏,又安敢鼓摇唇舌,挟民意以欺贵人。”
石天羽针锋相对道:“尝闻世子爷于天香湖畔,设坛开祭,挟满城之民意,迫圣上下旨,重查天香楼之案。
其时白龙升天,三教同贺,皆言世子爷为民请命,善莫大焉,然则世子爷做的,学生便做不得吗?”
“你!”耶律楚材怒道:“世子爷那是解冤衍难,为那些被恶人屈杀的亡魂讨公道,才被迫为之。”
石天羽道:“那学生也是为了东阿父老,为了县尊大人,为那些贼匪残害的百姓讨公道,何错之有,请世子出兵!”
身后众百姓立时群起响应:“请世子出兵,请世子出兵。”
堵得耶律楚材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完颜康面沉如水,忽然哈哈一笑:“行,石秀才有此壮志,洒家敢不奉陪,我这就回营准备,一柱香后,大家在城门集合。”
把话一扔,刚要走时,见常百草正在给俞县令上药,又道:“这是我从中都带来的御医,老常,你就在这里救治俞大人,一定要让俞大人安然无恙,再来见我。”
留下常百草和几名亲兵,带着耶律楚材和其他人转身回营。
一进营门,身后士兵重新扎好鹿角,完颜康便问道:“昨夜审得怎么样?”
耶律楚材道:“正要给世子回报此事,那几个俘虏都吓破了胆,本来什么不敢说。
文谦花了一夜工夫,循循善䚲,才问出他们原本都是农民,因为了欠了官府和地主的钱粮租税,田地被夺,无力谋生,才不得不从贼为寇。”
“那就是失地流民了。”完颜康奇道:“最近山东这里有水旱蝗灾吗?就算是流民,也该有个来历吧。”
耶律楚材道:“通政司的奏报上倒有几件天灾,但影响并不大,只是近些年匪乱横行,以致夏秋两税,从来都只能收齐两三成,或许皆是人祸所致。”
蒲察官奴在旁边道:“管他什么流民不流民,敢拿起武器,就是暴民,你只管下令,我只须带本部兵马,不消半日,便拿这些贼子的人头回来见你。”
他见李察合昨日出了个大风头,心中不忿,见有机会,立刻请战,蔡八儿和脱列哥那也不甘落后,白捡的功劳谁不想要,赶紧开口。
这个说只用三百人,那个便说只带两百人,然后这个自动减到一百,那个道只需十名亲卫,这个说我单枪匹马,那个说我赤手空拳。
“闭嘴!”完颜康道:“真当是割庄稼吗?”深吸一口气,道:“县令被刺,不出兵看来不行了,此次洒家亲自出马,你们都要听我号令。”
说完赶紧看向李察合,解释道:“我不是削你的权,事情有些蹊跷,洒家要临阵观察形势,再作决断,你还是做我副将。”
李察合面无表情拱手道:“全凭世子吩咐。”
完颜康道:“好,军师你去传令,文谦、阿海、脱列哥那守营,其他人随我一起,点兵一千,一柱香后出发。”
脱列哥那忙道:“世子,为何让我守营。”
完颜康道:“此战以锻练步兵为主,你的骑兵是大杀器,先留着当后手。”
却是昨日一战,见那帮贼寇根本就不成阵形,骑兵一出,纯属屠杀,打心里不想稀里糊涂的给人当刀使。
安排完毕,随着一柱香过去,完颜康顶盔贯甲,后罩披风,骑着一柄高头白马,得胜钩上挂好月牙风波杖,率领众军鸣炮出营。
旌旗如林,军威霍霍,营门外的百姓纷纷吓得纷纷左右让开,那石天羽却挺立路边,完颜康走过他时,勒缰道:“你真敢带路,洒家给你一匹马。”
石天羽道:“有何不敢。但学生手无缚鸡之力,希望世子允许,让哈都头带人护送。”
完颜康见那哈都头带着十几名衙役,拉着坐骑,已经在路边等着,便知早商量好的。
冷笑一声道:“笑话,洒家的风波杖在此,还有护不住的人吗,你就跟我走在一起,其余闲杂人等,不得乱我大军。”
石天羽笑道:“固所愿也,那就仰仗世子了。”
等胡沙虎牵马过来,便搬鞍上马,并行在完颜康旁边。完颜康打量一番,见此人面色如常,心想倒还有点胆量。
便下令出发,照旧侦骑塘报先行,完颜康自己坐镇前队,后面跟着耶律楚材,李察合,还有那石天羽。蒲察官奴,蔡八儿各领中队后队,一字长蛇般直往城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