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各位居住在王畿的王公大臣就齐集宫门,昨晚他们都接到了大王的紧急诏命,说是今天有重大事情商议。
太阳露头了。红色的曙光刚刚染红东边河岸的柳梢时,宫门开了,众位王公大臣鱼贯而入。
商王子敛还没到,各位王公大臣各找各的席位跪好。
在唐宋以前,还没有普及高腿桌椅,所以人们都是席地而坐,这种坐,就是脚后跟垫着屁股跪着。古人为什么会采用这种费劲的坐姿呢?这和古人远古的生活条件有关,因为那时没有连裆裤,如果屁股直接坐在地上,会有小爬虫钻进去的隐忧,跪踞的坐姿则避免了这种尴尬。
王宫大殿虽然也是泥墙草顶的建造方式,但在高大夯土台基和绚丽彩绘的衬托下,却是非常的华贵。殿内的地面也很讲究,是满铺的木地板,大漆的彩绘让整个大殿熠熠生辉。每人一张精致的席子,面前都有一张华丽的矮几。照例是东西而坐,只不过东面是冢宰府的子氏贵族,西面是相尹府的内外大臣。那时的文臣武将分工并不明确,很多王公贵族在担任宫廷要职的同时也可以是带兵的武将。但是,武将上朝是不穿盔甲的。记住,无论哪朝哪代,武将只有在阵前厮杀时才会顶盔掼甲,其它时候是不穿的。因为太沉、太笨、太热。如果你在今天的影视剧里看见哪个武将没有厮杀之前就顶盔掼甲的,尤其是在宫殿上,那纯粹是瞎掰!
群臣上朝的地方是在铜柱大殿围成的院子中间靠北的那座阁楼式大殿内。除了大型朝会,平时一般处理政务都是在东西两边的铜柱大殿内,西边是处理国家行政事务的,东边是处理王族内部事务的。二层阁楼是商王宴飨亲贵的场所,也是日常商王办公的地方。为什么会如此设计?前面说过了,子敛是不能明说不想迁回北岸的王城的,对于外人来说,这里只是临时处理朝政的地方,等将来北岸的王宫重建后,子敛还是要搬回洹北王城的,此刻王朝的绝大多数王公大臣们都还住在洹北都城内。
几个宫人从屏风后边绕出来,在每位大人面前的矮几上放了一碗白粥,一碟精致小菜,一双著子(就是筷子),一块布巾(不是遮裆用的,是遮衣擦嘴用的餐巾)。哦——众人明白了,今天这一堂朝会,时间短不了。为什么呢?因为上饭了,这就意味着要开马拉松会议了。这就像今天公司开策划会,如果老板给叫了外卖,那会一定短不了!
从商到清,三千多年的朝会都是大同小异:大典,择时而定。大朝都是天不亮就上朝,但一般上午九、十点钟就散了。常朝就是每天都上的朝,一般是早晨饭后,到朝的大臣也不是很多。像清朝中后期,常朝一般就是军机处的几位大臣到,其他人不叫不到,随叫随到。
商朝人的服饰通常是比较简朴的,但王公贵族的衣裳服饰很是讲究,尤其是在重大场合,全部是重衣重服,里三层外三层,色彩纷呈,纹饰华丽,鞋袜、帽冠式样繁多,单是鞋子,就有翘尖的、方头的、矮腰靴子、高腰靴子等等,有草编的、有痳布的、也有皮革的。衣裳的颜色通常以白色等浅色为主,材料主要是葛麻布和丝绸。遇到典礼时,服饰、颜色要丰富得多。那时没有棉花,天冷时,一是多穿几层,二是在夹袄里续一些保暖的材料,比如丝绵、柳絮之类。再冷,就穿貂了。
今天因为不是典礼,所以众位王公大臣都是穿着常服来的。头上戴的,也是看个人喜好。
众人抓紧时间赶紧喝粥。
臃肿的商王子敛终于到了,眼袋老沉,一看就是昨晚没睡好。
子敛坐下,拿胳膊肘拄着靠几,给大伙说了昨天占卜的事。众王公大臣们一听就炸了,七嘴八舌吵成了一锅粥。
子敛命人把占卜的龟甲给众人传阅,众人见了又是一片叽叽喳喳。
子敛掐着脑袋听了半晌,好像都是反对之声。有阴谋论的,有学艺不精的,有违背祖制的,还有嚷着干脆拉出去砍头的,不一而足。当然也有赞成的,但这些人只是心里同意,嘴上并不表示,因为这个主张公子外出的主意是个有风险的主意。
正在不可开交之时,一个宫人碎步从后边跑了进来,伏到商王跟前耳语道:“王妇要寻短见,请大王快回后宫。”
子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跟众人交代:“你们再议议,多从有利的方面想想。”又向后边指了指,“王妇想不开,要......”说了半截,走了。
那就再议议吧。众人不吵吵了,开始离席,三三两两的凑到一起商量办法,但也没有一个人说这是子敛的阴谋。
一直等到日上中天,子敛也没回来。为首的冢宰打发一个宫人去后宫打探,回来报说,请大家先回,明日寅时再议。
哇——明儿还得摸黑起早啊!
傅説的老师甘盘也参加了朝会。不过因为地位不高,所以没有吭声。散了朝,甘盘赶紧奔了傅説的值事处。二人在南郊找了一家僻静的食肆,要了几样酒菜,边吃边商量对策。
甘盘首先向傅説问了昨日占卜的经过,寻思半天,没什么毛病。两人分析大王,从昨天和今天的表现来看,应该是赞成出去游学,只是怎样才能说服众人,他还没有找到办法。王妇和一般大臣比较简单,难办的是几位王公贵戚,这涉及到未来王位继承的事,很难说得准。至于用什么样的办法来达到目的,他们此时也想不明白。但甘盘还是非常肯定他们的做法,因为这就给寻找办法争取了时间和机会,总之,人挪活,树挪死,挪动挪动,兴许就会找到什么机会。
甘盘沉吟半晌,一拍大腿道:“有了!这事的关键是看公子子昭,只要他同意,其他都好办。”
傅説反到是有些茫然:“子昭,谁能拿的了他的主意?那就是个泼猴啊。再说,这种杀头的事,如何去沟通啊?”傅説摇摇头,“环节太多。可能性很大,可行性很小。”
甘盘听了揶揄道:“既然不可行,那你当初为何还要如此?”
傅説:“我只是在争取机会,至于能否争取到......”
甘盘起身:“第一步你已经走出去了,这第二步交给我来办。但是将来这琢玉的事,还得你,那活猴儿,我是奈何不了!”
傅説笑了:“行。有先生主持,我就有底了。”
甘盘摇摇手,起身道:“交给我吧。”说着叫过伙计结账,然后也不管傅説,径直出门而去。
傅説急忙追出去,还要说什么,甘盘已经骑了店家的马走了,回头冲傅説道:“你回家吧,我找个地儿去歇会儿。”
下午的日头很毒,宽阔的商都大道上行人很少,甘盘一人一骑走在大街中央,只有影子伴随着他。
傅説看着自己的师傅拐去了东边外阜客商云集的区域,不知那里有何可以歇息的去处。
商那个时代,食肆业很是发达,但洗浴中心、卡拉OK、青楼之类的,肯定没有。那个时代,整个地球人的性事都是比较随意的一件事,要想痛快,很好解决,所以专职的妓女行当应该没有。
等到日影西斜的时候,宫里有人说看到了甘盘的身影,手中还拿着一卷竹简,出宫过河往东北的都城方向去了。路上还见他跟人买了几颗香梨边走边嚼。
甘盘和傅説分手后找了个美地儿歇了一个多时辰。歇足了,待街上行人少了,这才回的书馆,拿了给学生批改的作业,直奔公子子昭的小姨家。原来,王妇的妹妹那喜一家就住在洹河北岸都城的贵族区。她家也有一个和子昭年龄相仿的男孩儿,这孩子也在甘盘的贵族子弟学校里学习。甘盘拿的那卷竹简,就是批改后的学生作业。老师家访,无可挑剔。这是甘盘在食肆喝酒时已经想好的。之所以这会儿才去,为的是避免人多眼杂。
无论傅説还是甘盘,在这仅有的半天时间里,要想找到公子子昭,并说清道理,定下乾坤,那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如果是找王妇做工作,那难度就更大了,首先要找一个入宫觐见王妇的理由,因为以傅説和干盘的身份地位,不奉诏是很难进入后宫的。就算进去了,后宫的宫人无处不在,说话也很不方便。再说了,最最关键的是,王妇和他们两人没有那样的关系,顶多了是知道他们是谁。没准儿,一见到傅説,反而恼了呢。甘盘不愧是久在宫中行走,学问又深,且又非常机警,很有智谋。所以,在喝酒的时候,甘盘就想出了一个可行性方案:他利用自己教师的身份潜入王妹家,相机把这件事的厉害关系和要害向王妹点明。他相信,大王的小姨子肯定希望自己的亲外甥继承王位。再让她以探望姐姐的名义进宫,做通王妇的工作,这事就成了一半。如果能恰好碰到公子子昭,应该是一点就透的事儿。即使没见到子昭,只要王妇想通了,不闹了,大王的压力就去了大半。至于能否直接打通公子的关节、大王是否还有别的想法,那就听天由命了。再说了,人家如果都不在意,他们又何必瞎操心呢?
大王的小姨子果然反应极快,没等甘盘把话说明,已经明白了全部。她止住甘盘,只用眼神盯了盯他,就立刻更衣进宫去了。
第二天,各位王公大臣又是早早到了,只是今天的眼神里,各个都流露着诡异。
粥喝完了,大王没来。直等到日上三竿时,商王子敛才踱着步慢悠悠的来了。还是一脸的愁容,可很明显的,这愁容是浮在表面的。
待众人七嘴八舌的说够了,子敛抬抬眼望着众人又问:“还有别的吗?”
这时只见贞人甘盘从众臣后边出班奏道:“小臣有一句话,不知可否上奏?”
子敛抬抬手臂:“说。”
甘盘从容奏道:“既然此事难决,何不叫来公子子昭直接问问再行定夺呢。”
子敛笑了,环视了一下众臣说道:“他一个小小少年,能有什么见识?”尽管贵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王,该装也还是要装的。
甘盘接着奏道:“臣昨日夜观天象,见一亮星环游四宇,似是与此暗合。”这纯粹是信口雌黄,谁见过星星转着圈走的?众王公大臣因为他是个贞人,所以脑子容易被他牵着走。再加上这两天折腾的,好多人早就蒙圈了,也就没人细想。
“哦?”商王又笑,“占卜了吗?”
甘盘答道:“没有。”没有是对的。因为真要占卜,那上边的卦象是很难伪造的,没法儿拿出来给人看呐。
“呵呵,”商王往前挪了挪身子:“那就......叫?”看似是商量,其实是命令。
众人一时还在发懵,早有宫人飞奔而出找公子去了。
满满都是套路啊。
公子子昭跟着宫人来了。
来到宫殿门外时,宫人拽住公子,再次给他整理衣裳。上下左右打量了几遍,见确实无不妥了,才高声奏报:“公子子昭奉诏上殿!”
里边叫进。子昭昂然而入,一脸平静。
众人目光都盯着这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只见他眉清目朗,面色沉静,全没了往日的一身顽劣气。
呦!确实令人刮目相看呐。这些王公大臣,对面前这位公子,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是个什么角色,大家早都知道啊。怎么今天......像换了个人呢?有人心中暗暗说道:确是人中龙凤、世所罕见呐。
商王子敛重新坐稳了身子,不紧不慢道:“前日为你占卜之事,你可知晓啦?”
子昭答道:“知道啊。我娅已经三天不吃不喝了。”
呵呵,众位大臣窃笑,商王子敛也笑了:“那怎么也看不出你着急呢?”
“我着急有什么用?占卜之事又不是我命人做的。再说,这等大事,我说什么也没用啊。”
嘿!这小子倒还有理。
子敛两手交叉着把双肘放到前边的矮几上,探身问:“如果让你自己决定呢?”
“那就去呗。大不了是豺狼虎豹,雪雨风霜呗,有什么怕的?”
“呵呵!”子敛笑着环顾四周,“没想到,咱们大商出了个四海少年郎啊。哈哈。”
众人全蒙圈了,什么情况?头天还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怎么一下子就风停雨住了?阴谋论?套路有点乱啊。绕,太绕!
事已至此,大事抵定。子敛留下甘盘几位近臣商量后续的具体事宜,其他人就都退朝了。
子敛问子昭:“昭儿,你这一去,不是三天五日。路途遥远,需要有人陪伴,你觉得都要些什么人才好啊?”
这是要考考子昭。子昭仰头想了想道:“马匹、车辆、军士,不要多,几个人就够了吧。对了,那个叫傅説的贞人,他得去。这事儿都是他惹的!”
众人哈哈大笑,不得不都为这位少年郎击掌称叹。
最后商量的具体细节是这个样子的——
队伍要精干。战车一辆、牛车两辆、武士十名,百夫长一名,伙夫一个,兽医一个,裁缝一个,贞人一名,就是傅説。马二十匹,牛两头。衣物、被服、营帐、食物、药材、货贝若干。武士和公子每人配备青铜剑一柄、弓箭一副、再配斧、矛等等。所有不足均在路上各方国、部落补充。各地驿站随时通报公子行程,特制印信一枚,可随时调动沿途军营、驿站人等提供支援。一行队伍清一色男性。
人员物资定了,再定行前逐项事宜,占卜启程日期,出发不搞仪式,行前不通告沿途各方国、部落,行程路线不对外,并且可随时调整。
占卜的工作是甘盘负责的,傅説不知道。直到临出发前两天,甘盘才奉命通知傅説。傅説大感意外,老婆哭成了泪人儿。不过这是没辙的事儿,王命不可违。况且那日师生二人在食肆喝酒时,已把此事勘透。临走,甘盘只嘱咐了一句:“当好王师,不辱使命。”
只有两天不到的准备时间,显然仓促得很,不过也没办法。傅説在家仔仔细细把这五年自己要做的事捋了一个清单,牢牢记在心中。然后,就安坐家中,养精蓄锐。无奈的是,媳妇不这样想啊,一走五年?天塌地陷啊!哪还容得傅説安养?直把个正值青春的小伙儿掏了个精空。
傅説到底是个心思缜密之人,队伍一出王宫阙门,他就改了行程,因为,让外界对行程摸不着头脑才是最大的安全保障。他安排大队车马继续南行,在前边牧野之地的哨卡等候,自己却和子昭各牵了一匹马,沿着池苑的西岸向北边的洹水岸边而去。
整个王畿之地都在洹水河套一带,水利充沛,所以田里稻浪千重,嘉禾万顷,远处蛙声一片,尽是丰收在望景象。
天色尚早,二人走得不疾不徐。傅説一边偷眼观察子昭的情绪状态,一边手抚稻穗,走走停停。良久,傅説在田边停住脚步,回身问牵马跟在后头的公子子昭:“公子,认得这庄稼吗?”
子昭:“当然认得,稻。”
傅説又指着远处的空地问:“那边原来种的什么?”
“嗯,是麦。我常来这边摸鱼钓蛙。”
“那好,”傅説换了只手握着缰绳,蹲在地上,“这“稻、麦”二字怎么写?”
子昭摇摇头,这个真是他的弱项。
于是,傅説蹲在地上,用手指先写了个“”字:“这就是麦。像不像一颗挺着麦穗的麦子?”
子昭左右端详:“太像了。哪,“稻”字怎么写?”
傅説又用手指再写个“”。
还没等傅説开口,子昭就急问:“这个怎地不像啊?”
“怎么不像?我一说,你就觉得像了。这上边是一个簸箕在簸米,下边是一个石臼在舂米。像吗?”
“哦——你这一说,是很像。稻壳扎嘴,必须要把壳儿簸出去。对,先舂米,再簸米。哎——不对呀,麦也得去壳儿,还可以磨成粉煮汤饼吃啊。为什么“稻”不像“麦”,也写成稻的样子呢?”
“问得好。公子真是聪慧无比。“稻”和“麦”的样子确实很像,如果只是画个样子,那“稻”和“麦”就不易区分了。”
“哦——有道理。”
“公子别急——”说着,傅説又写了一个“”字,问:“这个认识吗?”
“也是“稻”字嘛。只是为什么样子不太一样呢?”
傅説不答,再写“、、、”,然后解说道:“这些都是同一个字。”
“我靠——”子昭惊得差点儿掉了下巴,“不会吧,同一个字,竟然有六种不同写法?太惊奇了吧?”
这里不得不插一句:这个“靠”字的如此用法,真正的出处是三千多年前的河南安阳,不是今天的香港。“靠”,在这里做万用动词和感叹词使用,有指向不好的意味。比如:靠你娘、靠你妹等等。
傅説心中暗暗大喜:出师顺利,吉兆。
“这还不是最多的。有的字,写法多到十几种,或者更多。”
“我——”这回公子嘴里的那个字没有出口,给咽了回去,“那这认起来、写起来,要多麻烦呀?哎,为什么不统一成一种写法呢?为什么又会有这么多不同的写法呢?”
“公子问得好。你问了两个问题。为什么这么多写法,因为这些字是不同方国、不同部落、不同王公、贞人的写法。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由,不是借口哦。你看看这几种写法,有的有簸箕,有的有石臼,有的还有手,还有禾,还有弯腰摘穗的人。都很有道理啊。你说,哪个写法不对?”
子昭还是不认输:“呐呐,这还是很麻烦啊。”
“公子说的对,确实太麻烦。这就是公子问的第二个问题了,统一文字。这件事,当今王上恐怕是很难了。”说着,望向公子,那眼神里,分明是无限的期许和信任。
公子子昭没想到,就说了这么几个字,竟然引出这么多事来,而且还——好像这心里压了块大石头,有点喘不过气来。心里说,我娅呦,看来这后边的日子不好过啊。
这,就是文字的力量,更是汉字的力量。
后来,在这田边,他们又讲说了“粟、黍、禾、李、桑、丝、蚕、巾”几个字。他们甲骨文的写法分别是——
粟黍黍禾禾李桑丝蚕巾
再往北,就是洹水了。
只见,洹水岸边,烟雾缭绕,屋棚相连,这里是王都的各种作坊区,有点类似于今天的工业园区。作坊区自西向东依次排列着很多作坊,哩哩啦啦,一直延伸出很远,主要有木器作坊、骨器作坊、玉器作坊、陶器作坊和青铜作坊等,有王庭直接掌控的,也有职业部族经营的,就是没有个人所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