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越还真是错怪了徒弟。刚到城门外,就见人群成群结队、扶老携幼的在冲着城墙叩拜,而且是趴在地上的那种五体投地式的大拜。
进得城去,更是让他吃了一惊,城中心有一座小山包,小山包上青烟缭绕,烟雾腾腾。一条宽阔的大道从山脚一直通到山顶祭坛,祭坛中间,一座高高的木架上,悬着一面金光闪闪、火焰飞边、中间镂空的硕大圆盘,看那形状,像是一轮光芒万丈的太阳。在太阳的四周,还悬挂着数不清的金色星星,太阳的下边是一湾皓月,也是金光灿灿。太阳的左右两边,硕大的金人金树分作两行,有立有坐,阔嘴大耳,突目远望。大道两旁,弯如新月的象牙似卫士般夹道分列,从山脚一直排列到山顶。围着山脚,又是一圈体量很小的金人神像,或站或踞,有托举神器的,有踞坐礼拜的,形态各异,风格一致。涌进城来的人们挨挨挤挤,围着山脚顺行礼拜。
崇越闭目想想,这巴蜀之地,少见阳光,多见云雾,难道是蜀人盼望看穿远方的祈祷吗?拥挤的人群容不得崇越驻足细看,只好随着人群向前蠕动。一边随着人流向前,一边不由得感叹:这得多少青铜啊!有的神面还要贴金,太特么奢靡啦!
因为还没到正日子,这里像是正在筹备,四周都有士兵把守着,行人只能踮着脚尖伸着脖子,看个大概。崇越随着人流到了山包后面,这里沿着山脚已经用白布帐围了起来,也有士兵把守着。再看四外的城墙,廊庑檐上正在悬挂彩带,城墙的垛口上也插上了火把,一群士兵正在探着身子往垛口的下边悬挂面具,这些面具也是青铜铸造的,只不过个头小了很多,但是数量多啊!每隔几个垛口就是一个,这得多少铜啊?崇越一边走着,一边心中暗暗惊叹,靠!这蜀人真特么富裕!真特么能造!
城圈儿不是很大,比大邑商都小太多了,差不多刚过晌午,崇越已经又看见了进来时的城门了。
正在琢磨着出了城去城后边看看呢,一个炸雷甩在了头顶!晌晴薄日,又是初冬季节,哪来的响雷呢?正在胡思乱想,又是一个炸雷,喀拉拉一声轰鸣,一道闪电凌空劈下,人群中一片惊呼,都扭头去看神山,但见那些个金人金树金太阳什么的电光火石,噼啪作响,边上正在干活的几个人立时前仰后合,纷纷扑倒在地。本来就十分拥挤的人群,立时乱作一团,有的四散奔逃,有的已经倒在地上被踩死了。就在崇越还没醒过神来的时候,又是一声炸响,山包上的各种铜金神器,东倒西歪、倾倒翻覆,有的骨碌碌的顺着地势翻滚下来,冲向人群。城圈本就不大,再加上中间还有座小山包占据着空间,原本就挨挨挤挤的人群更没了去处,一时间,惊恐的人群更乱了,这里倒了一片,那里压了摞摞,推搡的,踩踏的,呼天喊地,四散逃命,什么围帐、兵士,全都形同虚设了。慌乱的人群像没头的苍蝇一样涌向城门,崇越因为离着城门很近,想站也站不住脚,就随着潮水般的人群被冲了出来。
城外的景象更是吓人,成千上万的人,无一例外的,全都冲着城的方向,匍匐祷告,黑压压的趴了一地,一个个哆哆嗦嗦,念念叨叨,不知道在嘟囔着什么。崇越被冲出城外,一边躲避着身后奔出的人群,一边寻找徒弟。满眼看去,到处都是人的脊背,哪里有徒弟的身影?猛然间他看见河边突兀的立着三匹马,细一观瞧,是自己的马,因为颜色个头,还有一匹马上的驼笼像。
崇越跳跃着,左闪右躲地躲避着脚下的人,一路狂奔。
徒弟正抓着缰绳,抱着头,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呢。崇越狠命踢了他一脚:“上马!快跑!”
徒弟蒙着圈爬起来,那崇越已经骑了马跑出十丈开外了。徒弟忙不迭的也上了马,又慌着神儿抓了驮马的缰绳,也飞也似的追了出去。
诺大的一片河套上,只有这二人三骑在飞奔。
到处都是不规则的水田、曲曲弯弯的田埂,半尺高的水稻茬扎得马儿无处落脚,三匹马闪转腾挪,连蹦带跳,颠得二人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处土包包,二人勒住马,回头望向蜀邑的方向,城里正在腾起黑烟,大概是什么着火了。
“师傅,方向不对吧?”
“怎么不对?”
“你看,那边才是往北边去的大路。”
“废话!刚才那边那么多人,能去吗?走,上大路。”
二人已经顺着河边往东跑出了很远。这时不急不慌的往北走,一边又不住的往西边的城邑方向看。城里隐隐的人声鼎沸,好像是在灭火。
“师傅,怎么回事啊?”
“我哪儿知道!”
“你刚才为什么不祷告啊?”
“祷告个——”崇越的那个“屁”字没有出口,给咽了回去。那是对神灵的大不敬啊。“逃命要紧,知道不?傻子!”
阿山的手脚已经冻得没了知觉,晋生的身子也没了热气。阿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语,守着晋生毫无办法。因为,卡住晋生右腿的那两块石头是生了根的,根本就纹丝不动。阿山拿着短剑,比划了几次都下不去手。他最没办法的时候,想把主人的腿砍断,这样他就可以把尸首背回去。阿山放弃了背走晋生的打算,他很冷,他想起了晋生临被大雪埋住时喊的那最后一句话。他往坡下找,发现了被大雪掩埋的马,那匹马大概是向下滑落时撞断了脖子,也已经变得冰凉了。他又爬回到晋生的身边,解下尸体上的短剑、弓箭和背囊背在自己身上。他用短剑剥下了晋生坐骑的马皮,一裁两半,在一半的中间划开一个口子,将皮子的毛向里披在身上,又用腰带系紧。然后就翻找马肚兜,里边是晋生绘制的地图。阿山将盛放地图的皮夹掖在怀里,然后,他就回到晋生身边,使劲地哭着,那是一种无所顾忌的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仔细地将晋生的尸体用剩下的半张马皮包裹起来。他想用绳子把晋生的尸体捆起来,但他发现,自己的好几根手指已经不听使唤了。阿山知道这是冻伤,不能生火,只能用雪搓。可是看看天色,已经向晚,再不离开此地,自己可能也要被冻死在这里。自己死了也就死了,可晋生的地图和他们发生的事就永远没人知道了。不行,他要走出去!阿山疯了似的砍树,他想用树桩给晋生的埋葬地留个标记,也想通过活动身体让自己暖和过来。
半截树桩被插在晋生的尸首旁边,阿山用双手捧起白雪将晋生的尸身掩埋起来。
阿山双手撑地,跪在木桩前长叩不起。
阿山本是在山地跑惯了的,可此时,他的腿像是被拴上了大石头,两只手的小拇指和无名指一点知觉都没有。阿山知道,这四根手指是没指望了。他想点火,可是这里还没有到山顶,就是点了火,山南的人也看不到。不管它,先暖和了再说吧。阿山咬着牙,用六根手指拔了些草,又咬着牙点着了。烤了一会儿,他感觉好多了,这才发现,离开的时候忘了把干粮带上。他不能在这儿饿死。于是,他又绑了火把,牵了自己的马,咬牙往山下的江边去了。
清晨,百夫长在和三个随行的奴隶交代着:“记住,无论怎样,今晚天黑时必须回到这里。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只到山顶,相隔一里,随时呐喊。”
“去吧。”
三个奴隶拉开距离上山去了。
贞人望着三个人影渐渐地淹没在草丛中,还是不太放心,就对百夫长说:“子突,这能行么?”
“先生不放心什么?”
“我是说你派的人太少吧?再说,你派的都是奴隶,一个兵士都没有哇?”
“哎呀先生!这个野地里找人呢,是最难的事。无论你派多少人,要是不正好撞见,都是白搭。俗话说,人找人急死人,就是这个意思。”
子昭正在由女奴阿青伺候着洗头,听见两人的对话,也插言道:“我同意先生的意见。三个人,相距一里地,那加起来也不过是四里地么,这么大的山,四里地能有什么用。”
子突很感兴趣,转过身踱到公子跟前,接过阿青手里的瓢,帮着阿青往公子头上浇水,好让阿青腾出手来帮公子洗头。然后笑嘻嘻地问:“依着公子,应该怎样处置?”
子昭正被浇得没法睁眼,就葫芦了一把脸,勉强睁开眼扭头盯住子突道:“应该多派些人往前找嘛,反正咱们也要往前走。”
子突听了呵呵直笑,四下里对着众人:“好主意!就听公子的!那谁,你们两辆牛车,再加十匹驮马,马上出发,往前走,一里地点一堆火,要多沤烟。今天咱们......”说到半截,问贞人,“今天走五十里,行吗?”
“行。”
“走到五十里时安营扎寨等我们!出发吧。”
子突这样安排是基于这样几种考虑:第一,一开始他没觉得晋生他们没有按时到达汇合点是多大的事,因为这在行旅之中是常事。第二,当他根据贞人的意见派出接应人员时,也只是碰碰运气的想法,而且,这军旅之中执行任务死个把人根本就不是什么事。既然贞人坚持,公子又是一个意见,他只好服从了。第三,刚才公子的意见他倒是非常赞同,反正大队也要往前走,安排人去前方接应,不耽搁行程。他为什么只让点火不派人上山呢,这也还是出于不分散警卫力量的考虑。
其实贞人又何尝没有看出子突的心思?但是他身负全队的安危和任务的保障,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愿轻易就牺牲人口的。牲口、钱物,贞人都不在乎,他在乎的是人。
子昭寻思的还不是这些,他一直在想,整个大商天下,这么多子民,有王公贵族、有平民奴隶、还有这么多部落、方国,如何才能长久的、安定的凝聚安享。这是个太大的命题,别说子昭这么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就是大商天下这千万人,又有多少人曾经站在不同角度,出于不同考虑而议论、思考过这个问题?太多了!但是,结论呢?可以说,这种问题,愈是底层,愈是容易得出结论,而愈是高层则愈难得出结论。这个问题,自打人类开始过上聚居生活,开始有了语言,就一直萦绕在人们的心头。在人类从古到今的这几千年文明史中,无论是实践者还是思想家,提出过浩如烟海的各种主张,其中最最令人震惊的可能要数孔仲尼、成吉思汗和卡尔·马克思三位了,一位是实践者,两位是思想家。此时的公子子昭,一位小小少年郎,有这般寻思,并非什么超常之想,只是感同身受罢了。
子昭之所以同意留下女奴阿青,也不是有多么多么的思想高度,只是不甘心就这么随意的跟随风气,有一点点想要探究的意思在里边。有人可能揣测,子昭小儿是喜欢搂着妹子困觉,其实这也是想左了。阿青是常和子昭同寝,但子昭却真的没有觉出有多好。为什么呢?一来阿青生得太瘦,也不白,二来又不爱吭声儿,要论肌肤之亲,是真的远远不如那个阿姊来的好。
子昭洗好了头,重新换了衣裳,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一行人收拾行装。
队伍行进的不紧不慢,没走多远,他们就遇到了第一堆篝火。子突端坐在马上检查着篝火的质量,还真不错,一堆松树干垫底,里边暗红的火突突乱抖,上面盖满了潮湿的杂草树叶,闷的那火要着着不起来,要灭又灭不了,浓烟滚滚,直冲云霄。
子突很得意,冲着贞人道:“怎么样,先生,这活儿干的还算地道吧?”
贞人也确实是满意,于是奉承他:“还真是不错,烟又大,时间又长。”
“那是,都是老行武,这是必备技能。”又对跟前的一个兵士道,“你留下守着。等天擦黑时,要是还不见他们,你就追我们去。”
那兵士得令,下马去拴马。
子昭见他们这么在意这堆篝火,就跳下马去看究竟。阿青也下了马在一边等他。
子突已经走过去了,见公子去看火堆,也没拦着,只是叮嘱道:“公子,不要拨弄。”又扭头对贞人道,“咱们公子真是不得了。”
贞人也回头看了看子昭,笑笑,没吱声儿。
子昭看明白了,接过阿青手里的缰绳,阿青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上垫着,让子昭蹬着上了马。这是公子特别给规定的,就是不许阿青像别的奴隶一样跪伏在地上让主人上马。公子上了马走了,可阿青却上不去自己的马了,只好牵着马跟在后边紧走。要是一般奴隶,早就跟着主人跑了,可这阿青就是不跑,只是快走。子昭就停下来等她,等她走近了,伸出手把她拉上了自己的坐骑。这是严重违背礼制的事情,阿青在马上拧身子,不愿意和公子同乘,拽过自己的马,爬了过去。子昭斜着眼看看她,没再搭理,催马往前去了。阿青好像还有些生气,撅着嘴,也催马跟了上去。
起雾了。没见过这么大的雾,差不多十步开外就看不见路了,更别说远一点的山川树木。崇越师徒二人不敢再骑马,只好牵着马,摸索着往前走。好在起雾之前他们已经上了通往会合地点的大路,要不然真是寸步不敢行了。
一串马蹄銮铃声和吆喝声从身后传来,二人赶紧往路边闪,几个身着军服的兵士窜了过去,所过之处,被搅动起来的雾团也跟着他们去的方向翻涌。这一天已经有好几拨骑兵过去了。
崇越:“你说说,这一拨一拨的,一个劲儿往北跑什么?
徒弟:“说不好。按说,他们城池都那样了,还不紧着忙活家里。”
崇越:“我一直琢磨这事,这往北是他们跟羌方和苴方的边境,他们应该是去那里加强防备。”
徒弟:“那也不对啊。要是去警戒,也应该是大队人马一起走啊,这一天多了,总是这么一小拨一小拨的。这是为什么?”
崇越:“为什么?哼,定是城中大乱,一时慌了手脚,没法儿召集。”
徒弟:“嗯,兴许是。划拉着几个就派几个。这零零散散的,哪像个作战的样子?对了,这边哪来的这么大的雾啊,这连着两天了,连晌午都不散。咱哪儿起雾,一般都是一早一晚啊。”
崇越:“别说咱了,我估摸着,除了他们这地界儿,再没这么大雾的地方了。对,你进城的时候注意没有,好几尊金人,就是那比我还高出半截的金人,有好几个,眼珠子,那么老长。”崇越一边说,一边拿手比划着。
徒弟:“夸张呗。闲得他们没事,夸张着玩呗。”
崇越:“屁话!肯定有原因。我琢磨,他们这里每年冬春都起这么大的雾,造那么长的眼珠子,一定是期盼能看破重雾。”
徒弟:“回头见了傅先生,问问他。他不是就干这个占卜祭祀的吗?他肯定知道。”
崇越:“也未必。”
又是一阵马蹄銮铃骤响,徒弟拿指头悄悄指指前方,崇越也早有这个想法。待马队闪过,他俩紧催坐骑,也跟了上去。
今天如果你去三星堆遗址参观,还能看到这些高大的纵目青铜人像,但那和书中说的不是同一件事。有专家推测,蜀人崇尚纵目之人,就是一种特殊的期盼,而且和蜀地那特有的重雾环境有关。蜀人这种祭祀道场被雷电击中焚毁的事情也发生过不止一次,但他们却从未放弃过,而是生生不息,代代不止,这也非常符合人类对美好愿望孜孜以求的不懈精神。
今天有人可能会对古人这些所谓的迷信行为嗤之以鼻,但不要忘了,正是人类这些对未知世界的探寻和猜测,才奠定了人类思想的基础。智人之所以能一直进化到今天这等辉煌,就是靠的这种追求、试错、纠正的往复循环。今天人类已经能够登上月球,深入海底,钻透地球,对世界、对思想了解到那种精透的程度,但作为古老思想和崇拜的各大宗教依然不灭,就是因为,人类永远需要一个神秘的精神家园来安抚自己。
文化、文明,一脉相承。探索、蒙昧,永久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