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夫长子突带着晋生留下的四个兵士去风陵送信、搬兵,来回走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公子子昭每天就是钓鱼、识字、听讲。那别墅管事的还真是个钓鱼的行家,撒网、粘网、抬网,钩钓、杈钓,插鱼、摸鱼、淘鱼,样样精熟,只不过此时节气已冷,许多招数没有用上。这管事的就连上树掏鸟,都不输子昭。管事的比公子大上二十来岁,可玩起来,一样不差。子昭很是佩服,几次想问问他的身世,但话到嘴边都给咽回去了。为什么呢?他和先生、伍长议论过几次这个人,觉得此人说话随和,但句句都在点上。虽说只是个专门招待商朝客商的,但办起事来,毫不拘泥,一点不比那个周挺差。最让他们起疑的是,始终也没见到沣邑的酋长或者周人的执政。期间贞人还特意让他领着去了一趟壕沟工地参观,他也没有犹豫,而且是有问必答,丝毫没有保密的意思。他们分析,这是个不可小视的人。于是每日也就只在玩乐上和他盘桓。
百夫长回来了,一共带回三伍兵士。原来跟着晋生的那四个,没有再回来。在这次来的十五个人里,有四个是测绘的人。现在,贞人的队伍里有了四个伍长、七个测绘人员。队伍增加到二十七个人。子昭决定,先测绘西北泾水流域,再测绘南面秦岭,最后测绘子午梁以北的高塬沟壑,西边的汧水一带因为是羌人的聚居区,两方敌对,只能放弃了。测绘的时间预定一个月,公子的任务就是每次指定狩猎地域,半路掩护测绘人员离队测绘。
别墅管事的在围着贞人转,脸上很急的样子:“哎呀先生,我没有别的意思,有危险!你说说,我们秦川这么大,去哪儿狩猎不行,非要去泾川?那里和羌人犬牙交错,又是沟壑纵横,就是狼群,也很难对付呢。你们这一去,少说要十天,干粮箭矢这都没问题......”
贞人实在憋不住了,尽量压着,不露出恼色:“我们二十多人,又多是身经百战的将士,一群狼能怎样?”
“不光是狼啊!豹啊、虎啊、熊啊、多了去了。狩猎就得分散,分散就意味着你这些兵士根本就没法保护公子。”
“公子也不是黄口小儿,再说,我会一直安排一伍兵士贴身护卫的。要真像你说的豺狼虎豹成群,那我们就撤了。”
“先生还是有所不知啊,泾水狩猎,不深入,见不到猎物。深入了,沟壑四通八达,防不胜防啊!”
贞人有些拉下脸了:“那你出个主意,公子一定要去,怎么去?”
管事的也是真没辙了,干脆一屁股蹲在地上,扎着脑袋不再说话。
贞人看看管事的,冲外边喊道:“崇越,告诉百夫长,出发吧。”
贞人往外走,管事的也站起来跟着,最后终于冒出一句:“那这样吧,把你的人分成四拨,一拨开道搜索,两拨左右护驾,一拨贴身护卫。发现猎物,赶紧护着公子上塬,站在高处观瞧就行了,不要让公子上阵。”
贞人听到这儿笑了:“行,就依你。”
管事的站在别墅大门外,望着远去的马队,无奈的摇摇头,往回走。刚一进院门,就见一匹高头大马噌的从身边闪过,他稍一定睛,就发现是女奴阿青,一伸手,已经挽住了缰绳,嘴里吆喝一声:“吁——”
刚撒开四蹄的马猛地被拉住了缰绳,一个回旋,转了回来,那管事的并不松手,而是顺势贴紧马颈,跟着马疾走了几步,站住了。他抬头要训斥阿青,还没开口,就见阿青伏在马上,拉着缰绳,正怒目攒眉地瞪着他。管事的:“不是让你留守吗?”
阿青也不搭话,使劲一抽缰绳,那马一甩头,挣脱大手,驮着阿青咴溜溜嘶鸣一声往北去了。
管事的疼的直甩手:“嗬,这野丫头!”
沿着泾水岸边往西北方向进入沟壑不远时,崇越叫住了几个负责测绘的兵士。待大队过去之后,崇越一指两个兵士:“嗯。”
那两个兵士也不说话,下了马,背上测绘用的小包袱,徒步进沟了。阿青等在前边,接过崇越手里多出的两条缰绳,下了马,将三匹马前后拴在一起,继续往前走。就这样,隔一条沟派出两人,一直到只剩崇越自己一个测绘人员时,队伍这才停住。阿青骑着头马,后边跟着一串没了骑手的马匹。
子突停住马,手搭阳棚扬着脖子观瞧:“先生,就这儿吧。这个塬顶上好像还有人家。”
贞人也在往上观瞧:“人家好像还不少。这种地方,能打着猎物吗?”
子突:“这上边肯定安全啊。”
贞人:“那也得有猎物啊。不然咱不是白来了。”
子突;“行,那就再往前走走。”又冲着一个新来的伍长,“带着你的人,去前边哨探。其他人,下马休息。”
剩下的人开始聚拢休息,贞人发现了走在最后边的阿青,冲着子昭一笑。子昭顺着贞人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见阿青正撅着嘴在认真的找地方拴马,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儿,没说什么。
子突也看见了,拎着马鞭凑过来:“这丫头行,能当个小子用呢。”
贞人:“行,回头编到哪一伍里去吧。”
子突赶紧摆手:“打住,还是留着公子自己使唤吧。”
又往前走了三四里路,子昭他们几个非战斗人员跟着子突上了一座无人居住的塬。这塬上塬下有土路相通,几个人骑着马一溜烟跑上了塬顶。顶上平展展的,收割完的高粱秆横七竖八的歪在地里,塬的边缘还有一座窝棚,看来这是附近农夫的粮田,现在收割完了,都回部落过冬去了。
阿青把马都撒开,自己去整理窝棚。子昭、子突、傅説三个人围着塬顶边缘四处查看,这塬的四面差不多都是直上直下的土崖,塬下的沟里,有的地方是开垦出的粮田,有的地方杂草丛生,有的沟里还有水。往远处看,一道沟一片塬,一道沟一片塬,望不到尽头。西北面塬上长着很多树木,可东北方向的塬,顶上都是光秃秃的,就是有树,也是孤零零的几棵。他们自己站的这座塬上,也只是在上下塬的坡道处有一小片树木。他们都很奇怪,同样是黄土高原,为什么边缘的地方长树,靠里的地方没树呢?子昭问贞人,贞人答不上来,贞人问子突,子突也说没琢磨过这个问题。
夜晚,塬上点了一圈篝火,人们挤在火圈里和衣而卧。子突和子昭背靠背的挤着,子突:“诶,公子,你怎么不在窝棚里睡了?”
子昭用皮袄蒙着头:“窝棚那边风大。”
子突:“其实公子不用跟着我们进沟,在沟口找个避风向阳的地方一待,喝着小酒,晒着太阳,多美。”
子昭:“我不是也想见识见识这黄土高原到底啥样吗?”
子突:“这回见识了?”
子昭:“嗯,不如巴蜀那边好。”
一名兵士骑着马飞也似进了别墅大门,一勒缰绳,那马在院里转了几个圈才停住。管事的听见动静迎出来:“都回来了?”
“都回来了,还有五六里地吧。”
管事的冲着伙计们:“赶紧烧洗澡水。”
一行人马穿过空旷的庄稼地,望着别墅走来,马上担着不少獐狍野兔之类的猎物。
后院北屋里,管事的正陪着公子几位喝酒。
子突:“有个事不明白。”
管事的放下酒碗:“嗯,啥事?”
子突:“我们站在塬上看,靠山的边缘,塬上塬下都是树木繁茂,可往东北看,那些塬怎么都光秃秃的?”
管事的:“土质不一样。整个渭水以北这些塬,只有靠近西边大山的塬,才长树,能种粮。中间的都不行。那土又细又硬,连草都不好好长。沟底到是还行,不过也不长大树,都是杂草小树棵子,打猎不错。”
子突:“这片塬有多大?”
管事的:“东西南北有几百里吧。”
子突:“里边有部落吗?”
管事的:“有,十户八户一撮,少的也就一两户。都是打猎为生,也在家门口开一点小片田糊口。”
子突:“不放牧吗?”
管事的:“也有放牧的,也有采药的,就是种田的不多。”
子突:“为什么这些个塬和塬不一样呢?”
管事的:“不知道。这就和人一样吧,有的厚道,有的不厚道。你们遇见羌人了吗?”
子突:“没有。”
阿妹一行赶着牛车,吱吱呀呀的在山路上行进。一个小伙骑着马旋风似的跑到阿妹近前,勒住马:“公主,看见部落了!”
众人一片欢呼,阿妹挥挥手:“你先回去报信吧。”
议事厅前的辕门外,部落的人们正在人声鼎沸的卸货,阿兰、阿贵双双拉着阿妹的手仔细端详:“嗯,瘦了。”
夜里。议事厅后院南屋里,阿姊阿妹姐妹两个躺在被窝里在说话。
阿姊:“说说,大邑什么样啊?”
阿妹:“什么样?地大、人多、富裕。”
阿姊:“人怎么样?”
阿妹:“和咱差不多。天南的,地北的,哪儿的人都有。”
阿姊:“他们的贵族什么样?”
阿妹:“什么样?摆谱。我们住在他们王宫不远的地方,每天早晨都能看见上朝议事的那些贵族,穿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也不嫌啰嗦。他们不走路,不是骑马就是乘车。”
阿姊:“哦。跟你说个事,商王的公子到咱们家来了。”
阿妹:“嗯?”
阿姊:“你不信?在咱们别院住了好些日子呢。我们俩天天在一块玩。”
阿妹翻过身来,侧对着姐姐:“真的假的?”
阿姊:“当然真的呀。不信你可以问阿妈阿爹么。”
阿妹:“什么样的个人?”
阿姊:“嗯,比我小一岁,比你大一岁。个头么,不算高,和我差不多。非常聪明,就是见识少,什么都好奇。”
阿妹:“见识少,还聪明?”
阿姊:“啊,他这次出来,就是专门长见识的。”
阿妹有点将信将疑:“还有这种事?长见识跑出这么远来?在哪不能长见识呀?后来他们去哪儿了?”
阿姊:“往西去了。当时说先到宜族部落,然后再定是往西去巴蜀,还是往北去羌周。”
阿妹:“宜族,那不就是你婆家吗?你没问问?”
阿姊:“我又没见着他们的人,上哪儿问去?”
阿妹:“他们一共多少人?”
阿姊:“十六个。”
山路上。周挺裹着皮貂,骑在马上,摇摇晃晃,哼着小曲儿,一路往部落收税的路卡走来。
哨卡兵士:“呦,周挺先生啊!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啦?”
周挺和部落的人很熟,嬉笑着:“北风呗。”
周挺下马,手里掂着马鞭:“都谁在家哪?”
“两位首领、大公主、二公主,都在。”
“二公主回来啦?在大邑我还见着了呢。”
“刚回来,没几天。”
“哦。查查吧?”周挺冲着身后几匹驮着驼子的驮马,“都是给大公主出嫁的礼物。”
“那还查什么。”
周挺从怀里摸出一粒黄豆大的沙金塞到对方手里,牵着马,往南边不远处的议事厅去了。
议事厅内。
阿兰、阿贵已经和周挺见过礼了,正分宾主坐着说话。
阿兰:“那好,咱们晚上再叙。我先去看看。”阿兰说着起身告辞。
周挺等阿兰出了大门,重新坐下。
阿贵:“怎么样,阿陵那边的货准备的没问题吧?”
周挺:“没问题,阿陵做事很仔细的。对了,听说二公主去大邑回来啦?挺好吧?我们在大邑见着了。”
阿贵:“阿妹说起过,多谢先生在外照顾啊。”
周挺:“嗨,咱们还客气什么,都是出门在外吗,又是老熟人。怎么没见着两位公主?”
阿贵:“谁知道去哪儿了。这回多住些日子吧?新酿的酒,好好喝喝。”
周挺:“不啦。我明天就走,去你们亲家那边。然后就回去啦。家里还有重要的客人。对,说是在你这儿还住过?”
阿贵:“谁呀?”
周挺:“商王的公子。”
阿贵:“哦——是是是。这会儿到了你们部落啦?我们还一直担心呢。”
周挺:“不用担心,挺好的。我叫人给他们都重新置办了穿戴,安置在别墅住,放心吧。你的客人就是我们周人的客人嘛。”
阿贵:“是是是。你说说这大王啊,真够宽心的,那么小的公子,就出这么远的门,说是什么长见识。也不怕出个意外。”
周挺:“老兄不是也挺心宽吗,二公主那么小小年纪就去大邑,我看着都担心呢!”
阿贵:“哎呀,老弟,哪是我们心宽呀,是她自己非要闹着出门闯荡呢。”
周挺:“行。我先回别院洗洗,换身衣裳。晚上咱们喝酒。”
阿贵:“晚上好好喝喝!”
部落别院。周挺刚刚洗过澡,换好衣裳,正准备坐下来休息,就听门外木梯一阵通通的脚步响,正要问,屋门嚯地被拉开了,大公主阿姊气喘吁吁的迈进屋来:“先生来啦?一路可好?”
周挺被这丫头搞愣了,一边让座一边问:“公主安好。刚到,公主这是有什么急事吗?”
阿姊坐了,手上还在扇着风:“没什么急事啊,过来看看先生。”
周挺:“哦。喝点什么,走得这么急的样子?”
阿姊:“听说先生见到大商公子啦?”
周挺:“是啊,我接待的。哦,对了,你们认识。他挺好的,有点像个小大人,挺有意思的。”
阿姊:“先生能带我去看看他么?”
周挺:“哎呦,这可有点麻烦吧?我明日动身去宜族部落,你不能跟着去。你不是马上要嫁过去了吗?这没过门的媳妇是不能见婆家的。再说,这里离我们沣邑一千里地呢,怎么也得十天半月呢。不方便吧?”
阿姊:“不是有四百里加急么,怎么要走那么多天?”
周挺一听笑了:“嗨,四百里加急不假,那是驿马,换马不换人。再说了,不是驿站的人,根本受不了。你又不是一封信,怎么送?”
阿姊听明白了,想想也是。她抓抓脖梗:“怎么走哇?”
周挺:“怎么走?两条路。一条从通往你阿哥矿山的这条路,一直往北,绕过华山,往西不远就到了。这条路好走,稍远。另一条路,从你家北上,沿着汉水入丹水,逆流而上,越秦岭,再沿灞水而下,过崇方,即可到达沣邑。这一路尽是河谷,不好走。”
阿姊一歪脑袋:“崇方?这是个什么地方?”
周挺:“崇方是我们周族和大商交界的地方,也是个四通八达的地方,常有大商的军队过去。”
阿姊低着头寻思了一会儿,站起身,甩甩手:“行吧。先生休息吧,一会儿我陪先生喝几杯。”说着,出门走了。
周挺一个人站在屋里,抓抓头皮,又掏掏耳朵,一个劲儿地摇头。
已经入冬的长江边上,晨雾飘荡,像是有若干条纱带在江上飘舞。江边高岸上,阿妹正由几个壮小伙陪着练武,女首领阿兰站在一边指点。
阿妹一对三,每个人都是用的长矛,只是矛尖都用布团绑着,还沾了红石粉。
在商代,中国的武术也就算是刚刚起步,远不是后来书里说的那么神奇。这时的武术基本都是几招常用的实战招式,比如这长矛,也就是刺、挑、拨、劈几个动作。但在实际应用上,因为每个人的力量、反应速度和斗志斗勇的能力差异,胜负高低还是非常明显的。
阿妹力气小,个子矮,这是劣势,但她心思周密,反应敏捷,又常常出其不意,还是可以和三个男兵对打的。
三个男兵成小扇面围过来,阿妹忽地向左一闪,矛尖虚指,那男兵也不含糊,一个跨步,压低身子直冲阿妹而来。阿妹刚才不仅矛是虚的,步子也是虚的,见矛尖直刺过来,一个撤步侧身,让过矛尖,用握着后把的右肘一磕,趁着矛尖刺空,忽地一进身,直刺对方小腹。那兵撒了后把,直接就用手去抓,但还是晚了一点,沾着红粉的布团已经戳中了小腹,那兵啊的一声倒坐在地上。中间的兵甩着枪花,矛尖已经到了胸前,阿妹早有预料,又是一步上前,隔着地上的兵,就和中间的兵形成了对峙。右边的那个兵要过来,被中间的兵左右挡着,一时到不了跟前。
“好好好,”阿兰拍着手过来,叫停了四个人,接过女儿的长矛,又退回开始时的位置,“先对付你的左边是对的。如果先应对中间,你就会处在三面夹击中。如果先去对付右边,你是右侧执矛,左侧就会漏给对方。所以,只有选择左边是最好的。”
阿妹:“如果是对方先动手呢?”
阿兰:“那要看哪个先动手,还要看他突出了多少。如果他只是向前突出了一步、半步,那你只有后退,等他突出两步多的时候,就形成了单兵,你就对付他。如果是混战,”阿兰突然用长矛一拨三个男兵,一步靠上去,“扔掉长矛,用短剑。混战,比的是胆量和耐力。谁先手软了,谁就败下阵来。”
泾水以东的几个大沟果然如管事的所说,光秃秃的,草稀树少。子昭他们这会儿改变了策略,每次都带上牛皮帐蓬,再也不用蜷着身子露宿荒原了。
周挺回来了。
贞人的客房里,周挺问贞人:“怎么样,公子玩的还高兴吧?”
贞人:“高兴得很。别墅照顾得也很周到,每次都把食物、箭簇准备的很好。”
周挺:“我听说,你们南塬、北塬都玩遍啦?”
贞人:“是。”
周挺:“南塬好玩,北塬太荒凉,也太大。辛亏是冬季,要是春秋两季,还危险呢。每年这两个季节,总有多多少少的羌人在北边抢人、抢粮、抢布匹。如果是那边遭了大风雪,牛羊冻死无数,就该组织大规模的征战了。我们周人总是吃亏,被动的很呢。”
贞人:“那你们周人没组织过主动出击?”
周挺:“组织过!战绩不好。咱们是上山,他们是下山,咱们吃亏。他们全是骑兵,咱们是一半骑兵一半步兵,包抄堵截都没有他们快。”
贞人:“我们住风陵的军队不帮着你们吗?”
周挺:“帮,崇方也帮呢。但只是帮着守护我们的后方,不
能直接参战呢。毕竟,大商是一手托两家的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