洹水北岸,芦苇丛中被开出一小片空地,子旷、子旸弟兄两个在水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垂钓,四外里是几个家丁在警戒。
子旷:“二弟就是心太善,这老三都已经在蒲姑扎根了,再要想下手,那就太难了。”
子旸:“大哥本就是世子之身,小弟还是无为置之的好。”
子旷:“怎么说你才能相信呢?我是个残疾之身,如何能登大位?试想,哪一位商王不是雄才伟略,以一残躯君临天下,那怎能服众?我早就说过,将来承继大统的,还是二弟最好!”
子旸:“此话大谬,有兄长在上,为弟怎可僭越?到那时,兄长若确有不便时,为弟也会从旁辅佐的,兄长大可放心。”
子旷:“哎,我是越来越觉得这势头不对呀,还什么玄鸟附身,我看都是那傅説搞的鬼!现在三弟的声望已经甚嚣尘上,真等到五年过后,怕是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啦!”
子旸:“大哥多虑了,这亳隞相奄旧邑的一众老世族们,哪个不是对当今多有置啄?这王位,恐怕......”
子旷:“诶,老世族们对当今不满这是不假,但他们真正心中怨愤的还是世祖,当年迁殷的裂痕,太深啦。”
子旸:“也不能那么说吧?要是没有老祖澶甲当初肇造,也不会有后来这么多事。”
他们说的老祖澶甲是他们的上五辈祖先,是始创洹北王城的先王。世祖是他们的伯父,后来复建了洹北王城。这两位祖先,在历任商王中都是名声显赫的王者,是万民敬仰的祖神。如今的子昭小儿,弄了个玄鸟附体,是个要上天的势头。勋贵重戚们不服,但一干民众却是深信不疑,这让他们真的是如坐针毡了。
澶甲当年将王城迁到此地的原由,众说纷纭,但已经没人真的当回事了。可世祖盘庚的二次迁殷,却是当下王廷与各地旧邑世族们矛盾的主要起因。老世族们对于当今的商王子敛,在利益上并无太多的矛盾,只是他们有些看不起这位貌似和善的君王。旧的仇怨加上新的蔑视,是造成当前王权不稳的最直接显因。至于内在的矛盾,那就复杂了,而且是各有各的因由,复杂得很。
子旸心里非常清楚,子旷嘴上说将来无意争取大位,实际上是在争取上位的同盟军,而并非真的打算将未来的王位让给他子旸。子旸之所以愿意和子旷保持这种来往,也是在勾连同盟,但他绝不指望在将来的王位争夺中,他子旷会甘心称臣。子旸不赞成子旷图谋半路陷害子昭的做法,因为在他看来,无论是面前的子旷,还是远在天边的子昭,在当朝重臣的心中,都不是和他子旸竞争的对手。子旸具备了竞争未来王位的诸多有利条件:年龄合适,才学出众,相貌堂堂,更重要的是他对一众勋贵们礼遇有加,是个人人敬爱的人物。子旸唯一不利的,是他的排位,上有长兄,下有嫡子,是个两头不靠的位置。子旸不想此时生乱,因为这会破坏他在众臣中的形象,这是个减分的举措,他并不赞成。
甘盘看过傅説派人送来的文牍,吓了一跳:第一,不合礼法。这种文牍理应直接送到王宫值班小臣手里的,再由小臣按照流程呈送大王。第二,为什么要送到自己手里,交自己去办理呢?就是因为自己曾经那么一说?看内容,这隐隐的是在谋国呀!如此天塌地陷之事,竟让自己参与?事先没有一丝口风啊!是试探,还是陷害?但是转念一想,这不就是自己最想得到的机会吗?公子、王师、王位!甘盘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更不是个甘于寂寞之人。仔细想想,如此捅破天的事情,满朝文武,环视一周,除了他甘盘,还有那个配去运筹?!
运筹帷幄,机谋善断,不正是他甘盘的才干吗?如此缩手缩脚,畏首畏尾,不是他甘盘的性格,更不是他活在这个世上的理由。
大事!惊天的大事,干了!
甘盘开始谋划方案,他需要在众多可能性和可行性之间做出筛选,一着不慎,千万人头落地啊。甘盘还深知,慎重与胆小之间只是一步之差,这路径究竟该如何设计呢?最后他决定,就从大王子敛入手。此事不可联络他人,也不必去和公子他们联系,这种事需要的是遥相呼应,心知肚明。
商王子敛接到甘盘送来的文牍之后,也是思谋了很久。看内容,主要就是再申请一笔货贝,引进种马。不过联想到造海船,煮海盐,开粮田,这让他不得不深思起来:这小子心思高远呀。
此时商王朝的内部,正是表面上风平浪静,高墙深屋之中却危机四伏的时候。在子昭的上边,还有子旷、子旸两个堂哥。按照商王朝的礼法,子敛退位之后,新王的首选应是子旷。不过子旷身有残疾,若登临大位,恐天下耻笑,况且这位长公子还是个淫乐无度的货色,在一干大臣和贵族中间也并没有什么威望。倒是二公子子旸是个威胁。这两个人身边都聚集着一干人物,有王亲贵戚,也有属国势力,还有不少的内外臣工也都依附于他们。这些人的关系盘根错杂,有的是出于观点看法,更多的是有着自身利益的牵扯。这些人中,不乏治世的能臣,也不缺敢于拼死一搏的死士。但子敛自感自己现在的优势也不少,首先是自己尚在盛年,那两个子侄要想上位,不采取非常手段是不可能的,这一点,子敛始终牢牢把控着对军队的控制,再加上借着王宫失火,搬离到都城之外居住,人身安全更是有了保障。至于在钱粮田亩方面,子敛只好采取比较放任的态度,对这些豪强的贪墨情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也因此埋下了隐忧,就是这几年王畿的周围,几个子氏旧邑正在悄悄的积蓄力量,据说有的已经可以召集万人的军队。
书到这里有必要简单梳理一下商王朝的政治制度以及当前的政治形势,因为马上就要铺陈宫斗桥段了,各位读者如果没有一点准备,会被生涩的官职和关系搞蒙圈了。
商王朝以及整个中华版图之内的政治制度这时都大同小异,基本上是简单低效的、政教一体的制度。一般情况下,政治首领和宗教首领是集于一身的,至于众多的低级贞人和其他宗教人员,只是为政权服务的。在商王朝,最高的占卜、祭祀权和军队指挥权都掌握在政治首领商王子敛的手中。
商王朝中央政权的官职由两类人员组成,一类是内臣,主要掌管王廷内部的生活事务和行政事务,是为大王服务的,但没有行政决策权。另一类是内服,是为整个国家服务的,主要由子氏贵族、高等级贞人和少数外戚贵族组成。官职主要有:
相尹——相当于后世的宰相。人数不定。
冢宰——相当于清朝管理贵族事务的宗人府,但权限要大得多。
贞人——负责宗教事务,种类很多,有兼职也有专职。
史臣——负责记录国家大事的。
作册——负责管理经济事务的,类似中央办公厅秘书长。
师长——军事长官,一般由万户战时兼任,平时没有专职的师长。
旅长——常设的专职军官。
百夫长——也称百人长,常设的基层职业军官。
伍长——最底层职业军官。
此外还有养马、养狗、驾车的军官。
日常的中央政务主要由大王、相尹和冢宰商议,再由贞人占卜问卦决定。
中央的大臣们多数常驻都城内或城外的王畿之内,也有的家在王畿之外自己的部落、方国,他们只是根据需要临时在王都居住。
在王畿之外担任地方管理职务的是外服,主要是派驻中央直接控制区的各类行政、军事官员,一般都是小臣。也有大臣,最高的是旅长、千户,数量很少,主要派驻在王庭直接控制区的边地一带。像风陵、茅津、垣曲、井陉等边防要害之地都有旅长,还有由中央任命的地方豪强或部落、方国首领兼任的臣工,像黑熊大营的旅长、白羊部落的百夫长就是由当地人兼任的。
中央政权的直接控制区域主要是王畿和王畿附近的松散部落。此时子敛的时代,中央政权直接控制的地区主要在黄河中游的风陵渡以东,亳邑的黄河以北,太山以西,易水以南的广大地区。在以往王朝的鼎盛时期,中央的直接控制区可以南达长江岸边,西到渭水骊山,东到泗水洪泽。
现在,太山以东的山东东部、直到长江以北的这一区域,虽然已经不是中央的直接控制区,但也是由子氏世族控制的紧密控制区,同时这些地区也是最容易发生政治风险的区域。因为这一带是商王朝起家的几个旧邑所在,虽然商王朝经过了多次迁都,早已在洹水扎根,但很多王亲勋贵都留在了旧邑。他们在这些地方长期盘踞,势力熏天。旧邑之外还有很多商王朝的姻亲贵族,比如此时子昭他们驻扎的蒲姑。这些部落、方国仍然自成体系,但由于商王朝三百年来的联姻策略,目前尚属稳定。这些方国与几个旧邑和中央政权组成了相互牵制的三角关系,他们共同组成了商王朝的主体。这两部分的区域实行的都是分封制,被封的首领也都是各地的实力人物,是最高规格的外服。中央只在这里派驻一些协助管理经济的小臣。这些地方政权的官职设置和中央大同小异。
在中央王朝的直接控制区和紧密控制区之外,是诸如巴蜀、周土、莱虎这样的大型部落、方国。这些地方的政权完全是他们自己说了算,商王朝的中央政权只在这些地方派流动性的联络小臣,类似于大国在小国派驻的临时联络官。
夹杂在这些大型部落、方国之间的中小部落,比如好族部落,宜族部落,他们需要的时候会主动向中央讨封。但这种敕封一般都是名义上的,并无多少实际意义。中央政权之所以同意他们的讨封,主要还是一种羁縻策略。
像羌方、鬼方、莱方这些方国,他们自诩为与商王朝并列的独立邻国。
处在今天福建、广东、广西、贵州、湖南、江西、云南这些地方的部落,由于环境的恶略,一般人数极少,形不成什么势力。至于西藏、新疆,则时时受着羌方和鬼方的侵扰。
我们说的商代有两三千万人口,是指的上述这几类地方的人口总数。当然,这是根据当时上述地域的气候环境所能提供的食物总量推测的。有学者指出,商朝的人口只有七八十万,那是指王畿一带。如果只有这么多人,是不可能创造如此辉煌灿烂的商代文明的。
此时子敛的目光主要的还是盯着青藏以东、长江以北、燕山以南的地方。
中央王朝直接控制的军队有两类,一类是常设的职业军队,另一类是平时生产、战时上阵的民军。职业军队驻扎在边地的是上述西北西南方向的几个旅,另有几个旅驻扎在牧野、王畿附近,担负仪仗和近卫任务。民军可以编成八九万人,他们在每年的冬季就近集中,进行短时的军事训练,也担负日常的抢险救灾等任务。常设军的装备是国家提供的,装备精良,主要由骑兵、步兵和车兵组成。民军的装备需要兵士自行准备,也有的是由所在部落提供。这些部队只有数量很少的车兵,骑兵和步兵也是混编的,没有一定的定制。
中央王朝间接掌控的军队也有两类。一类是各个亲贵集团掌握的民军,另一类是附庸国的民军,这些人,除少量负责日常守备和税收的常设部队外,多数也是平时在家,战时参战。这两类军队的角色是最微妙的,首先说他们的军队首领,不是由中央王朝任命的,而是由各个部落、方国自行指派、由中央认可。在王朝政治稳定时,他们是一致对外的国家柱石,而在王庭内部动荡的时候,这些军队反而比外敌更加危险。
船场内,贞人看了良久,又悠悠吐出一句:“公子,这上面似乎还少了一个字啊?”
子昭:“何字?”
傅説:“领字。”
子昭:“嗯?”
傅説:“将领的领字。”
子昭:“这个字只能写在心里。”
没有找到甲金文的“领”字,这是石鼓文的“领”,意思是一个将军正在腆着肚子,使劲的向着众人发布命令,后边还跟着两个举着令旗的人。
甘盘对于形式的分析和商王子敛差不多,最核心的问题是子昭的两位堂兄。按照商朝此时的礼法,王位的继承是兄终弟及优先于父死子继。如果此时子敛离开王位,继承的顺序应该是子旷第一,子旸第二,子昭第三。至于其他的几个子氏公子,因为已非祖丁子新一脉(祖丁子新,子昭的祖父),只能算是潜在的威胁。最简单的办法,是前两位继承人要先于当朝大王离世。最理想的办法,是让两位继承人不得不放弃继承资格。简单的办法是最危险的办法,也是最不利于后续稳定的办法。理想的办法选项不少,但过程也会更复杂、变数更多。对于这两种办法,甘盘虽没有实践过,但在他的心里像是无数次的模拟过。最后,甘盘的结论是,无论大王和子昭怎样想,但傅説的意思他已经明了了。此事既不可怠慢,也不可急躁,需要缜密设计。最让甘盘为难的是,此事竟没法和人商量!就连三位当事人也不能去商量。甘盘决定不等了,他要去宫里面见大王。结果无非是两个,一是大王向他透露心声,委以重任,二是大王不提这事。但有一条,向釜山营地下达命令的事情还是要办的。即便大王就连这个也不吐口,他甘盘也有主意,他可以自己想办法替公子筹划这笔货贝。主意已定,甘盘决定择日进宫,面见大王。
见面的结果果然不出甘盘所料,大王既没有提及王位的事情,也没有痛快的答应傅説的请求。甘盘从大殿里出来后径直去了后宫。
夕阳西下,日影斜移,王宫的茅草屋顶涂上了越来越浓的落日余晖。
前来议事的各路王公大臣也都陆续散去了,子敛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伸个懒腰,正要依着案几打盹,一个宫人蹑手蹑脚的碎步跑了进来,看看左右无人,躬身趋前道:“甘盘先是去了王妇那里,现在过河去王妇妹妹家了。”
子敛没有坑声儿,只是无声地微微一笑,然后摆摆手,示意宫人退出。
子敛非常满意,爬起身来,背着手,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开始踱步。这正是他要的结果,他暗自欣喜,他没有看错这个甘盘。动用库帑采购种马,势必要引起朝野猜测,而由小姨子去解决这些货贝是最便捷的办法,也是她家该做的贡献。不然,她聚集那些财富有何用途?
王妇的名字叫那欣,官称妇娜。妹妹叫做那喜,因为是王族贵戚,也称妇娜。为了区别,我们称她两个为那欣、那喜。
那喜一听是昭儿的事,也不问端详,立即叫来管家,吩咐他带上两个家奴,马上出发,先去井陉大营,再到釜山营地,至于货贝如何解决,她让管家自己处理。甘盘很受刺激,一是为那喜的决断而动容,二是被富豪的做派和实力所震撼。他也要求一同前去。
那喜阻止道:“路途遥远,鞍马艰辛,先生就不要去了吧?”
甘盘挺身稽首:“王家大事,甘盘安敢懈怠,还请王妇在大王面前为小臣告假!”
大王的小姨子也可以私下里称王妇,这就好比今天的一个科级主任科员,到了下边检查工作,下边的人便称他为处长类似,是一种巴结献媚的称呼。
在商代,还没有现在的马鞍,骑乘的装具类似于今天的褥子,但为了阅读方便,姑且称作鞍。
这一路上,甘盘不去理会管家如何筹措货贝,只是每到一处营地就和军官们喝酒,他有两个目的,一是摸清这些将领的政治倾向,二是混个脸熟,将来一旦有事,可以派上用场。
漯水榷场,这是崇越第二次来了,上次是去年他和去燕山北麓的弟兄们在这里偷人家的鸣镝。此时的榷场水草丰美,天蓝云重,虽不是秋季最盛的交易时节,但也是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崇越不急,因为他和同来的兵士都不是牧马的行家,因此他想在此地多走走、多看看,以免办了溴事。
这一天日上柳梢的时候,崇越又拉上马准备出门,客栈的老板站在廊檐下见了,隔着院子问道:“老客,还没有看上的吗?”
崇越有些有气无力地答道:“是啊。我们只是会骑马,这相马的功夫不行啊。主家要的严苛,既要跑的远,又要跑得快,还要不挑食,不好办吶。”
老板一边用腰上的围裙擦着手,一边踱过来:“是呢。可惜的是我也只是个嘴把式,帮不上你的忙。”
崇越停住脚:“嘴把式也行啊,给说道说道呗?”
客栈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一脸薄皮紧绷着又尖又高的颧骨,一绺山羊胡子向前翘着,随着说话的嘴巴一抖一颤的:“那就说说。这鬼马呢,耐力好,日行二百,也皮实,好喂养。羌马身架高大,速度快,像旋风,可耐力差,脚程减半,也算好喂养。再好的马,就要说伊列马了,看着就漂亮,虽说脚程和耐力都不及那两种,但兼有耐力和速度,做战马最好了。”
崇越眼睛一亮:“伊列马?没听说过呀。在什么地方?”
老板:“伊列啊,说是在羌人的西边,老远了,隔着大漠。”
崇越:“咱们榷场上有吗?”
老板:“碰巧了有。只是不好喂养。伊列马娇气,吃惯了当地的水草,不服咱这儿的水土。”
崇越:“和人一样呗?”
老板:“那是。”
崇越:“好认吗?”
老板:“好认,老远就能认出来。”
崇越:“什么样子?”
老板:“就一个字儿,漂亮!”
崇越大喜,翻身上马:“谢了!”就一溜烟的往榷场去了。
崇越已经打定主意,不好养,就先在这边饲养,待杂交出适合内地饲养的品种再内迁。
榷场上摩肩接踵,人声、马嘶,汗味儿、马尿味儿混杂在一起,能把人熏出二里地去。崇越确是满心欢喜,带着那个跟随的兵士,插着人缝儿,沿着河滩,一路往上游耐心地寻找。
已经到了榷场的边缘,也没有见到漂亮。崇越不死心,涉水过河,往对岸寻觅。
崇越和兵士拉着马,逢人便问。
一个头戴羊毛毡帽、满脸大胡子的人吸引了崇越的注意:这不是在沣水客栈见过的那些歌舞的人吗?羌人的西边?隔着大漠?崇越决定问问这个人。
这人裹着件拖地的白布斗篷,只露着一张胡子脸。
这人显然不怎么通内地语言,崇越问他伊列马,他指着口袋里的货物说:“葡萄!葡萄干!”
最后崇越急了,指着自己的马,大声吼着:“伊列!伊列!马!”
大胡子终于明白了:“哦!伊列!没有!”
崇越不能失去这个机会呀,死缠烂打的好一通问,最后终于指天画地的弄明白了,伊列马要在快散场的时候才能到。
崇越很是感激,想买些葡萄干表示谢意,但人家是批发的,不零售。大胡子还以为错了,认为他买不起,抓了几粒塞到他手里,一个劲儿地说:“尝尝!尝尝!”
釜山营地来人了,送来了傅説的信和所需货贝已经筹措齐的消息。崇越于是根据新的指示,一边等着伊列马到来,一边开始在榷场一带搜寻他要招的人。
细雨霏霏,甘盘独自登上釜山,极目远眺。东边,是一望无际的河流盘绕着的原野,弯弯曲曲的易水像一窝出洞觅食的游蛇将平地隔成南北两边。西边,三山环抱,一条小河穿山而过,向东汇入易水。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遮住了眼睛,甘盘抹一抹脸,呼出一口长气,心情无法平静。一路走来,千头万绪,苦于无人商议,心中甚是憋闷。
甘盘甩着胳膊下山,碰见了站在山脚等他的那府管家。
这个管家让甘盘特别的留意,原因是这人常会在他出其不意的地方出现,言语客气、健谈,但却丝毫不露痕迹。
此时管家戴着斗笠,胳膊上搭着件蓑衣,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见甘盘走近了,似笑非笑的问了句:“先生好兴致?”
甘盘:“闲来无事,松松筋骨。”
管家:“河边有家食肆,老板娘长的不错,喝点去吧?”
甘盘四处望望,没有看到:“走吧。”这一路他们差不多天天都要喝一场,但就是没有深入过,更没有涉及过王朝大事。今天既然是去外边喝酒,正好,可以探探口风。甘盘心中暗想,去食肆喝酒,可能就是为了避人眼目。
河水旁边,一棵早年间被雷火削去树冠的大柳树只剩下了半边空洞的树皮支撑着,歪歪斜斜,在劈掉的顶端,重新生出的枝杈嘁嘁喳喳,乱蓬蓬重现繁茂。大柳树下,几间草屋临水而立,向水的一面敞着窗扉,正好观景畅聊。
正是农忙时节,食客寥寥,山风习习,细密如毛的雨丝无声地笼罩着山野,只有几只衔泥的小燕飞来飞去。二人点过酒菜,甘盘掏出货贝,管家也不拦着,笑看着老板娘婀娜丰腴的身姿,只管上下打量。
老板娘一见给的太多,就要张嘴,被甘盘摆手止住了:“还来呢。我们想喝点清静酒,不要让闲人过来打搅。”
老板娘是个见过世面的,连忙应承着出去了。
二人把酒言欢,开始神聊。
甘盘预备了两个话题,一个是各位公子的人品学识,再一个是王公贵族们的花边轶闻。这两个话题,一个是身份本分,另一个既符合身份,也无伤大雅。但是,这两个话题串联起来,就可以拼凑出整个大商王庭内外的角力版图。至少,可以窥测出大王一家的想法。
酒话一直从晌午聊到傍晚,谈兴颇浓,语锋犀利,但却始终没有逾越雷池。这二人,真是旗鼓相当,棋逢对手。酒席宴间,二人还都没忘出去痛快了一把。
漯水榷场上,一群俊朗的伊列马终于到了,问的人多,看的人更多。
轮到崇越掐指的时候,他先出了个中高价,然后退到场外,看其他人掐指。他从卖主每次的表情上可以大致猜出出价人的价码。
崇越需要随时计算自己手里的货贝可以买几匹马,因为他还要买羌马和鬼马,他要用这三种马杂交出适合长途奔袭作战的新品种。
榷场上的掐指是一种延续至今的交易方式,主要限于买卖大宗货物。卖主先把手缩进袖子里,然后买主把手伸进卖主的袖子,两人当着众人的面暗中掐指。卖主先出价,然后买主再还价。一般要两轮以上才能成交。所谓掐指,是用手指做计价器,一根手指有三节,每节又都有左中右三面,代表九个数,相当于算盘珠子的九个数,逢十进一,四根手指分别代表个十百千位。
最后崇越买了两匹公马、六匹母马,然后又买了几十匹羌马和鬼马,也都是公母搭配。
回到客栈时,老板告诉他,还应该买几头羌驴,为的是交配出骡子,因为骡子可以负重载。可是崇越的货贝花光了,没办法,只好再找别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