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族部落,议事厅院坝上高高竖立着标志着王妇在此驻跸的大纛旗,褐色镶边的纛旗上面,绣着两个黑色的大字随风飘舞:。
议事厅内,阿兰正在新缝制的方国大纛旗上绣字,这个楚字表示踏在荆棘之上之意,是子昭对这个新的方国使命所寄予的期望、褒奖以及未来之路的写照。从此之后,在这个方国出生的新人就是楚氏,好氏、子氏乃至更先前的姓氏则成为过去。
大厅的另一端,妇好正在向父亲阿贵讲述阿青刚刚派人送来的文牍。
阿贵:“这个阿青姑娘还真行,这么快就把事情办成了。”
没等妇好搭话,坐在门边绣字的阿兰早已接过话去:“你以为老阿呷真就是耿憨倔?他肚子里清爽得很,道道精细得很。”
阿贵:“所以嘛,这么难办的事,她阿青不言不语的一个闷葫芦,竟办的这么利索,真是不简单。”
妇好听了笑了,对他们道:“你们看着阿青平日里不哼不哈的,她可是个心里有数的人,心明,眼亮。她不说是不说,真要说起来,句句都在点上,一般人还真比不上。”
阿兰:“那接下来是不是还要报与王上知道啊?”
妇好:“是。我这就写文牍。”
阿兰:“王上现在到了哪里,你知道吗?这文牍递到他手上,得要多少时日?咱们何时举行立国大典?”
妇好:“出发之前已经商议过了,王的敕封诏命已经草就,现放在傅説先生手里,只等阿青这边办好,相尹就可以代王发诏了。我们只等相尹的诏书即可典礼。”
阿贵:“哦,那样该很快呀。”
妇好:“是,二十天左右吧。这边的典礼一过,我就赶去髳方主持那里的典礼,同时去下庸和阿青汇合,待汉中的事处置完了,去周方走动一下,然后就回大邑。”
阿贵:“阿陵那里的典礼我和你阿姆是不是也应该去呀?”
妇好:“这里刚刚立国,诸事缠身,你们就帮着小楠处置政务吧。等过了秋收,诸事顺手了,你们都去大邑住一段时日,这也是王上的意思。王上说了,你们过去,一是歇歇身子,二是带带跃儿,他也早该习学政务了。”
阿贵听了笑了,看看门边只顾刺绣的阿兰,刚要开口,被阿兰截了话头:“不是那么多先生教导吗,如何用得到我们这两个老块块?”
阿贵听了,也改了口:“是嘛。再说,还有你们这爹妈呢。”
妇好起身,走到大厅中央:“我们哪有时间管他?再说,这孩子大了,听不进爹妈的话。先生倒是有,只是有些事情,先生不便教导,只能是家人。”
阿兰听了赞成:“倒也是。有些话,做先生的只能暗示,不宜明说,那些道理,只有我们才能说。那就过了秋收动身,阿贵,走之前咱两个去看看老阿呷吧,一是道贺,二是托付一下,请他照看着小楠一点。”
阿贵:“行啊。这个老阿呷比我还年长几岁,也该到了交班的时候了,他那个儿子纳兰行不行啊?”
阿兰:“你不是见过吗?怎么样你还不知道?”
阿贵:“见是见过,接触少。”
妇好:“我也是,不过听说是个识文断字的,人也是生的一表人才,这几年一直和他兄长打擂台,练也差不多练出来了吧。”
阿兰:“是好是孬,总得承继大统,哎!”
掌灯时分,妇好步出大厅:“来人!”
执勤参将疾步过来:“王妇。”
妇好将封好的文牍递给参将:“四百里加急,送往大邑相尹府。”
参将:“是!”
妇好:“还有,命人火速前往铜山,请国舅速来。”
参见:“遵命!”
江边码头,阿姊带着儿子好楠弃舟登岸,与岸上等着的爹娘和妹子相见。
一家人一边往议事厅走一边说话,妇好:“阿楠,你就要就封了,你的城邑准备安在哪里呀?总不能三四个城邑来回跑吧?”
好楠:“姨娘怎么说?”
妇好:“问你呐,你是方侯了。”
好楠:“现在江北有三个现成的城邑,江南外公那里也算有一个。我觉得放在江南肯定不合适。”
妇好:“江北的三个距离都差不多,快马也要一天,你是打算三个选一个呀,还是择地另建?”
好楠:“择地另建,耗费繁巨,不如暂以宜城为妥。”
妇好:“我看你现在可以暂居宜城,但要早早在汉水下游择地建城,那里一是和大邑联络便宜,二是便于北拒西堵。要知道,从今以后,你就是大商的外臣了,诸事繁杂,担子可是不轻啊!”
好楠:“外公,如何北拒西堵?”
老阿贵呵呵笑了,捋捋山羊胡子笑道:“这得说汉水之冲要。汉水南接长江,北通丹水,西北又与阿舅的方国相连,在汉水择地建城,平时可与你阿舅沟通往来。有事之时,向北,即可直达渭水,又可支援、策应髳方。如若西边有事,你可顺江而下,迅速沿江布防。至于现在这江边的两处城邑,仍可作为交易、繁华之地。”
好楠:“那若是江南有事呢?”
阿贵:“呵呵,西边有事都不怕,还怕南边吗?没事,外公多活几年,帮你守着南边。”
众人都笑,只有好楠没有笑出来。
傍晚,阿陵赶到,好族部落的众位蓍老们也都被请了来,大家一起商议建国典礼之事。
阿兰:“今日是国事,由王妇主持。”
妇好离座,站到大厅中央,执晚辈礼,向各位蓍老环施一礼,然后回到坐席:“两件事,一是需要抽调一些人口、农具填充北边,请大家商议抽调多少,如何抽调,今日必须要有结果,准备十日,十日之后动身,这样还可能赶上播种。第二件事,筹备典礼,我的意思,简单隆重,要点是尽人皆知即可,不宜铺张。”
阿兰:“阿陵,你刚刚从那边过来,你先说说汉水情形吧。”
阿陵起身离席,命人张挂地图,开始为大家介绍汉中至铜山一带的山川地理情形。
阿陵:“髳方控扼四方,北有汉水流经,南有江汉相接,西连上庸,东控洛南、北通周道,是大商西南要冲之地。现有人口主要分布在这两条山间谷地,总计不足万人,从事采矿、渔猎、农耕。我查看了这一带的地力、水利和要冲,总共可组建七个大型部落。这次抽调的人口,主要是农耕、桑麻,要求,三十岁以下,男女不限。十四岁以下人口可陆续到达,不急。”
下庸,纳兰公子在大路上接住刚刚赶到的阿青:“查实了,就是纳吉所为。”
阿青下马,将马交给亲兵:“有证据?”
纳兰:“人证物证具在。”
阿青:“走,看看去。”
下庸地牢,一个被麻绳捆绑的人泡在齐腰深的水里,遍体鳞伤。
纳兰在前,阿青随后,低头不语的虎方小臣跟在最后。
阿青嗅嗅地牢的味道,嗔道:“放出来,换洗干净带来见我。”说着退了出去。纳兰赶忙命人放出人犯,沐浴更衣,然后带着去行宫面见阿青。
行宫内,阿青正在翻看证据,这是一堆双方的往来账目,看来情况不假。纳兰押着人犯来了,阿青只留下了虎方小臣和人犯,命其他人连同纳兰都退了出去。
阿青:“你叫什么?”
人犯:“小的叫个羌南。”
阿青:“你是羌人?”
人犯:“是的。小的自幼随家人在马羌、褒方、沮洳一带交易,后来被纳吉公子收做专管与马羌交易的小臣。”
阿青指指那些账册:“这些可是你的?”
羌南:“正是。”
阿青:“你既然会写账册,可否愿意自写罪状?”
羌南:“愿意。”
阿青:“好,那我可以答应你不死,但事毕之后,你要改名换姓,远走他乡。”
羌南:“谢夫人大恩!”
阿青:“你可当面对质?”
羌南:“可以。”
阿青:“你写吧。”又对屋外:“来人!”
卫队长应声进来。
阿青:“把他带到后房,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接近!”
卫队长:“是!”
妇好正在灯下细看阿青派人送来的自供状。
妇好、阿陵等人快马穿越赶往髳方的民众,向着大山深处疾驰。
大阪,汉中和下庸的分界岭。
妇好、阿青站在当年晋生的牺牲处,参将跑过来气喘吁吁道:“找到了,只剩一段腿骨了。”
妇好、阿青一行人徒步上山。
狭窄的山路上,乱石丛生,在一处石缝里,果然看见了两根人的腿骨,这是小腿的腿骨,因为是两根并联在一起,学名应该叫做胫骨和腓骨。腿骨的膝盖部分还在,大腿以上早就不见了踪影,下面的脚趾部分不知是否还在。
妇好站在遗骨面前,许久才轻轻吐出一句:“能确定这就是晋生遇难的地方吗?”
阿青:“不能,谁也没有再来过。”又转身对跟在后面的卫兵们吩咐,“顺着山路往来的方向再找找,马骨也要找。”又对妇好解释道,“晋生遇难的时候,他们的马也同时遇难了。”
妇好点点头,轻轻地答了一声:“哦。”
早春的风越过高高的大阪垭口吹过来,带着羌人高原的寒气,不由得让人打了个寒颤。
“找到了!”山下有卫兵在喊。
“再找找!”阿青冲着山下大喊。
几个兵士跑上来,手里拿着几根马骨:“只找到了马骨,没有人骨。”
妇好:“别找了,十几年过去了,早就被野兽拉扯走了。”
山风劲吹,白云疾走,荒草飒飒,一座新坟伫立在山道旁,妇好叹口气,吩咐兵士们:“找块大点的石头来埋在坟前。”
妇好认真地用青铜矛尖在石头上刻字:。
山道岔口处,果基纳兰匆匆赶来:“找到他的藏身之地了。”
妇好:“在哪儿?”
纳兰摊开地图:“在这里。”
妇好:“这是什么所在?”
纳兰:“城外不远处的一小片山林里,有几处院落,放了十几条犬,守卫好像不多,但外人不好靠近。”
妇好想了想,道:“这样,准备些酒肉,再弄点曼陀罗,最好是干枯的花蕾、花茎。”
阿青:“麻翻护院的犬?”
妇好:“对。实在找不到曼陀罗,就用荆棘做刺。”
纳兰:“明白了。”
夜,树林里的兵士们伏着身子向着院落悄悄靠近。
妇好摆摆手,众人停下脚步,开始掏出准备好的肉食,插到箭簇上,张弓搭箭,纷纷射向院落内外。
黑暗中,阿青在侧耳细听。
妇好一摆手,兵士们如离弦之箭,嗖嗖地丛林中奔出,直扑黑憧憧的院落。
妇好、阿青跟在兵士们身后,一个握剑,一个张弓,也跟着摸了上去。
大阪之下,汉水边上,雨雪中的帐篷内,妇好无奈地叹道:“纳吉,既然你都认了,我也不想再说什么了,只是有一句话请你记住——你辜负了大王对你的期望!”
纳吉头发散乱,衣裳凌乱,垂头道:“哎!都是财迷心窍。”
妇好:“我看你不是财迷心窍,是鬼迷心窍!”
纳吉:“我只是贪图点财富呀。”
妇好:“你已经是一方侯爵,又是如此富庶之地,还有什么财富要去贪图?你是要做汉中王!”
纳吉大喊:“我没有呀!”
妇好:“没有?你和你的管家、几个近臣,不止一次说过,你要据险称王!你以为汉中险要,没人动的了你?昏聩!汉中是险要,但要想成事,那得是在乱世!现在什么时候,海内归一!你不要再说了,私通北羌,资助敌方,扰乱后方,等着发落吧。”
一边的果基纳兰早已按捺不住,上前照着纳吉就是当胸一脚:“败类!大父地下有知,也是绝饶不了你!”说着又要上脚,被一旁的妇好一把拉住了。
“留着,带去向他的民众们交代。纳兰,你暂时代理一段吧,记住,安抚人心最要。”
纳兰:“知道。”
妇好:“如何处置,你们把他带回东巴交阿呷老伯决定吧。我们明日就自这里返回了。”
纳兰:“走汉水吗?”
妇好:“是。我陪阿青妹子到下庸看看,然后走丹水,顺便去周方探望一下,就回大邑了。”
纳吉五花大绑,被几个兵士推搡着关进了一座用篱笆扎成的囚笼。囚笼低矮狭小,只能容下纳吉卷缩的身体。
雨雪交加,扑簌簌地下着,四个壮汉抬着囚笼,纳吉浑身湿透,在囚笼内抖作一团。
妇好、阿青和纳兰双方拱手作别。
漫山的梨树在细雨的浸润下悄悄吐出了绿叶,昨日还灰蒙蒙了无生气的山野,一夜之间到处新绿,生机勃勃。
一直沿着江边走了几天,每天都是夜里下雨白天晴,一淋,一晒,地气蒸腾,才刚舒展开的嫩叶就顶上了粉白的花蕾,又过了两日,漫山遍野的梨树竟然开花了,雪片也似弥漫了山谷,那清香的气息,总令人想张开大口吸上几下。
妇好骑在马上异常兴奋:“听说过空谷幽兰,没想到这山谷里的梨花也是别有洞天啊。”
阿青骑着马跟在身后:“嗯,就像让花海淹没了。”
一阵冷风吹过,左近的梨花扑簌簌飘落,落得人的头上、肩上、身上,到处都是。
妇好抬头仰望:“诶,今日不同啊,这才刚过晌午,怎么天就上来了?”
阿青:“马上扎营吧?”
妇好:“好。”
夜,帐篷外,妇好独立寒江,望着云缝里难得露出的月光,心潮起伏。
黝黑的夜空,絮状的浮云,明亮的月光,清爽的山风,浓郁的花香,寂静的山林,编织出一幅春江月夜图,后人有诗恰逢此时意境——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又云——
夜露含花气,春江漾月时。汉水逢神女,香川值两妃。
月色消融,彤云又起,雨丝重又袭来,巡哨的参将过来,见到雨中伫立的妇好,连忙上前:“王妇,又下雨了,请回账内吧。”
妇好没有言语,随手拉过一枝梨花凑到鼻前嗅闻,心生丝丝感叹。妇好默默转身,待要进账,又忍不住地仰望夜空,心中不禁惦念起大邑的诸事繁重——
夜来汉江雨,明丽巴山香。
满枝带雨露,牵拽行人裳。
风吹梨花落,香去晚留芳。
曈曈春日鼓,归洹佑邑商。
妇好进到帐篷内,阿青围着锦被坐起来,仔细地谛听着雨声:“这雨还没完了,明日怕是不好赶路了。”
妇好:“熄灯睡吧,明日再说。”
天色微明的时候。帐外参将急报:“王妇、夫人快起!前方山石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