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过半,天上竟然开始飘雪。
冷风如刀,肆意欺凌人间,抬眼看去,到处都挂了一层覆地白霜。
绍兴街头,一家还算不错的食肆,腾腾的热气透过布帘往外冒去。
若是静立在布帘子后面一会儿,不仅能够闻到卤肉,肘子的香气。
还能听见里面抑扬顿挫说书的声音。
“各位父老乡亲,小弟南怀玉先给诸位问个好……闲话且不多提,书接上回,说那穆桂英挂帅,辕门外三声炮响如雷震,天波府里走出这保国臣,他头戴金冠……”
“停停停!”
南怀玉话到一半,定场诗都还没开念,就被人叫住。
“南先生啊,大伙儿知根知底,你怎么老是说一些老掉牙的东西,且说个新鲜的来听听。”
有茶客当即不乐意叫道。
“就是,就是,俺们听腻歪了,穆桂英,穆桂英,就一臭娘们,又有什么好听的,快快说个新的吧,大家伙都等着呢。”
顿时周围有不少的人附和。
南怀玉闻言,面有不虞,一闪而过,当即,啪,一拍惊堂木道:“那就说個新鲜的,说个最近发生的事情——禹航血案,你们知不知?”
“这个好,这个好。”
有人就跟猴似的大叫起来。
血腥刺激,堂堂县尊老爷被断头在衙门口上,听说那血溅起来,得有六尺高。
“杨乃,乃武,嘿,我们知道,就……就,就他吧。”
又有人结结巴巴应和,嘴巴里还塞着一大块蘸酱的猪肉皮,牙齿一开一合,猪肉就送入嘴中。
饱满的油脂在嘴唇上画了一个圈儿。
“赖二狗,瞧你那怂吃样?”
坐在大厅一角的女人皱眉道。
“嘻嘻,得罪了您。”
赖二狗连忙把嘴遮上,嘴里则不住囫囵,一口肉皮下肚,发出一声悠长且满足的叹声。
放眼望去这大厅之中前前后后,竟有二三十人。
可偏偏,说话的女人身边一圈空着,没有哪个闲汉敢于靠近,女人脸上罩着黑色面纱,身材极为有料,抄手抱怀,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她也正仔细地听着说书人编著故事。
南怀玉躬身一礼之后才又坐回原位。
“各位爷,今儿小弟要讲的则是咱们身边发生的故事,说是禹航某生,素以跌宕风流自豪……”
“两日前啊,嘉兴地面上出了一桩惊天动地的血案。自古以来,官剿匪,匪剿官,从未间断。十年前有长毛,有捻军,声势浩大,如今这杨二郎,虽不如前者,可单枪匹马,直冲府衙,那是比扯旗造反,更需要胆气,豪情。若说他是我江浙第一好汉,诸位想来是不会反驳吧……”
整个食肆,除了说书先生的嗓子,喝茶,吃肉吱吱的声响外,再无其他杂音。
佩戴面纱的女人,一双眉目透着异彩。
每每听到杨乃武三个字儿的时候,双腿都下意识夹紧。
“月黑风高杀人夜,孤胆英雄闯府衙。那该是何等的英姿勃发……”
佩面纱的女子,不知不觉放开了双手,捧起茶杯,小口小口啜着。
“杨乃武。”
她轻声呢喃,不知不觉又回想起了水船上,两人对持的一幕。
“可惜,他有老婆了,那女子命真好。”
黑面纱女人咬住唇瓣,心思远飘。
“当时就见,一缕月华,引落到大刀之上……”
“杨二郎手起刀落之间,一颗上等的六阳魁首冲天飞起,这可是禹航衙门,知县大老爷,朝廷七品官的脑袋,那一腔殷红的鲜血,得有六尺高,而且……”
南怀玉说得正是起劲。
“不对啊。”
之前找茬那人又道。
“什么叫当时就见,莫非你亲眼见过?”
那茶客问道。
南怀玉眉毛一拧,被打断说书已经是尤为不快,不过,还是强忍着不爽道:“这是我的友人亲眼所见,句句真实,绝无虚假。”
“不对,还是不对。”
找茬儿的那茶客又连连摇头道。
一瞬间周围的人,目光都汇聚到了茶客身上。
茶客似乎很享受这种受到众人瞩目的状态,越发起劲,呵呵一声嬉笑之后,才说:“南先生刚才明明说了,那杨乃武是孤身一人,怎么你朋友就又跑到了现场?那到底是你朋友长了千里眼,还是这个故事是假的呢……”
茶客这般一顿说,还真就引起了其他客人的问询。
“快说,快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南先生,伱莫不是欺负俺们大字不认一个,搁这儿胡扯吧?哈哈。”
“就是,就是,说得不好,可不给银子。”
大厅之中,不停有人瞎跟着起哄。
南怀玉一张脸黑成锅底,刚才说起了兴致,下意识按照往常习惯,套用起了人物,这一下被戳破,可就尴尬。
他正思忖该如何渡过这一难关的时候。
呼~
门帘子被撩起,冷风打着旋儿,刮入屋中,一瞬间不少人都打了个寒颤。
“他说得不错,那杨乃武确实是手起刀落,一刀剁下了刘锡彤的脑袋。”
一个利落的声音,伴随着冷风突兀地打了进来,众人纷纷回头。
嘶~不少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找茬的茶客,张口就道:“你算个什么——东,东,咳咳。”
声音越说越小,最后竟又强行吞咽了回去。
食肆来人,两颊削瘦,身材挺拔,穿着崔凤祥的褡裢,立在屋里,就是一把明晃晃的钢刀。
寒气沁骨,让人望上一眼,自然心中生出畏惧。
“不才正是杨乃武。”
他清清朗朗开口道。
喝茶的女人蓦地转头,眼神里竟闪过一抹压抑不住的喜悦。
“好久不见了,崔莺莺。”
杨乃武自然而然,朝着女人身边落座。
食肆之中,除了他的声音,竟再无人敢于说话,寂静诡异蔓延开来。
噼里啪啦。
本来就有很大空隙的一张桌子,周围的人却是急急忙忙散开,给杨乃武腾出更宽的位置来。
扑通,扑通。
心跳不停加快,崔莺莺深吸了一口气才平复下心境。
“你找我们是什么事儿?”
她正色问道,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着杯子。
“嗯。”
杨乃武沉吟片刻,“说来惭愧,我被天理教赶出来了……”
他话没说完,“什么!”崔莺莺脸上的表情显得尤为惊讶。
之前,白莲教圣女曾经留下过一句话,说是杨乃武这头若是遇到麻烦,还可以找她。
没有招揽的心思,白莲教又怎么会又送丹药,又送高手助拳。
没想到那女人一语成谶。
如今,杨乃武迫不得已还只能投奔过来。
被天理教驱逐之后,正如黑面佛所言,杨乃武其实没有更多的选择。
青帮,曹帮这些没可能,青帮的鹰爪发都是他废的一条腿脚。
曹帮与青帮关系甚密,再加上一点门路都无。
川蜀地区的袍哥,天地会分支小刀会,这些都太远了。
詹彩凤毕竟有身孕,不可能千里迢迢赶到川蜀地区。
嘉禾岛,庆府的小刀会就更不可能了。
所以,留给他的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白莲教。
除非杨乃武隐姓埋名,否则就必须选择一个势力才能得以保全家人。
他自己是完全不怕,可大姐,还有妻子怎么办?
不管不顾,还是男人吗?
所以,这才厚着脸皮再次找了上来,临走的时候,杨乃武也没通知红旗四爷。
黑面佛拜访完的第二天早上,他就收拾行李,带着詹彩凤,杨菊贞离开嘉兴赶往绍兴。
“你们那个香主是傻子吗?再说他让你走你就走啊?”
崔莺莺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后,带着几分讥讽问道。
并且,她在心底对天理教满是鄙夷——就这种组织怎么配与白莲齐名。
如果说天理教驱逐杨乃武的做法是令人心寒,且让天下英雄耻笑。
那么,白莲教对于杨乃武这样的好汉,只会给他升职,且外放一方,自由发展,给钱给粮。
说不定过几年,白莲教就会如同天地会开出小刀会这样的分支一般,弄出一条支流来。
分支与分舵完全是两个概念。
分舵撑死了就是一处大点的堂口。
而分支,那可是意味着再开一条门路,万万千千教徒,若是需要,如今天下又乱,未来某个时候登高一呼,分支就能化成一路反王,诸侯成为助力。
而分舵就连某一路大军都不见得能够算上。
那完全是云泥之别,没想到,天理教的香主竟然如此短视。
崔莺莺这头暗自欣喜。
杨乃武望着茶杯上袅袅轻烟,则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依稀又回到那个四周漆黑的晚上。
辛五眼举着灯,是黑暗里唯一的亮光。
锋利的骨刺下探,离黑面佛的脖子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黑面佛单膝跪地,不住喘息,四野无月,只有浓郁到化散不到的黑暗。
“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真是一个可怕的人物。”
黑面佛左侧的脸颊被骨刺洞穿,露出三个汩汩流血的伤口,鲜血沿着下巴滴落。
杨乃武收回骨刺,淡然道:“我明天就会离开,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我离开天理教不是因为怕你,而是觉得没意思。”
“人心固然思稳,可一个以造反为己任的组织出现这种情况,意味着离毁灭不远了,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天罡地煞都凑齐了,也抵不过宋江诏安,出卖兄弟求荣。”
杨乃武没有杀黑面佛,杀了也没用,杀了,只会换来天理教的追杀,而红旗四爷依旧无法上位。
上面的人不看好红旗四爷,他就没有那样一个资格。
天理教的组织构造,某些程度来讲虽然不如乾朝精细,但是性质上是极为相似的。
正在掌握大权的是龙头,龙头不看好你,你再跳又有何用?
而红旗四爷如果上不去的话,天理教对于杨乃武而言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心中有了定计,他自是第二天收拾一番就走。
至于,红旗四爷……
就算黑面佛许诺四爷的下场比曹家好,可又能好多少呢?
最大的可能是带着一笔银子,放弃嘉兴的一切,去往外地发展。
对于,杨乃武而言,此时的红旗四爷没多大价值,抑或是此刻四爷,最大的价值,反倒是那只马猴儿,还有数柄改良过的火铳,鸟铳。
何况,四爷不曾亏待他,他也未曾负过四爷。
而黑面佛晚上来拜访的含义也是让杨乃武不再插手红旗四爷的事情。
“你总得给我些好处,我又不是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我能屠掉禹航衙门,也不怕一个天理教分舵!”
杨乃武厉声道,手臂顺势一抬,把黑面佛给拉了起来。
“东西你全部带走,带不走的我按照市价折算给你,另外我给你一千两银子,十株大药,这是我最大的诚意了。你就算杀了我也不会得到更多,只会给你带来无尽的麻烦。”
黑面佛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膝盖,手指在脸颊轻轻一搓,脸上血洞就不再流血,只有三个猩红的烂洞。
“佛爷,你少说了一样,肉身横练之术,我也要。”
杨乃武语气不容拒绝。
“我修行的密宗武术《宝瓶气功》倒是可以给你,问题是你要这么多的功法,能够修行得了吗?正所谓贪多嚼不烂。”
黑面佛忍不住想要窥探杨乃武一二隐私。
“那就不劳你费心了。”
杨乃武淡然道,最终还是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离开嘉兴的时候,他本以为黑面佛会耍什么手段,然而,让杨乃武没有预料到的是整个路途竟平安无事,大吉大利。
来到绍兴,找了牙人,暂且租了一栋独门独栋的小院,把大姐,詹彩凤安置好了,杨乃武这头才行动起来。
按照白莲圣女之前留给他的指示发了一封信件,约定在此相见。
圣女没见着,见到女飞贼崔莺莺倒也还不错。
心思浮动。
杨乃武回过神来,“喂,你们继续说啊。”他对大厅的说书人南先生笑道。
接着,才一扭头回来,回答崔莺莺刚才的问题。
“他傻不傻我不知道,不过,胆子确实是小了一点。另外,我虽然离开天理教,但是反而赚了一头,也不算吃亏。”
杨乃武淡定说道。
那一部《宝瓶气功》他有几分看不懂,但秘籍本身无疑层次极高,竟有直指丹劲的法门,当然,具体如何成丹,上面说得很是笼统。
至于有没有可能是假货,九真一假,的确是有可能的。
丹劲以下的练法,若是胡写,乱写,杨乃武大抵上还是能够看出破绽,至于丹劲层次,多少能有个参考不是,拿到秘籍不一定是为了修炼,也可以用来开拓眼界。
“那你,你接下来又是怎么打算?”
崔莺莺眨了眨眼问道。
“我啊。”
杨乃武苦涩一笑,“这不是来投奔圣女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