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丑当然能读懂白浪南的苦心,他这是给自己打造了一挂台阶,令心气平顺的台阶。
“这孩子叫个啥名?”
杜子丑松开了宋五儿的手臂,心情沉到谷底,强逼着自己尽量平静下来,颤巍巍地问道。
宋五儿没有搭理她,只是急匆匆地往山下走,走了好远,才干巴巴地扔回来“欢喜”两个字。
杜子丑却一点也不欢喜。
还好,隐月山人少,没有那些闲言碎语,自己想通了,就会一通百通。
借着坡就下驴吧。
杜子丑秉承隐月派的传统,收了这欢喜做徒弟。
隐月派现在终于拥有了两个人。
杜子丑也曾经问过李黑莲,道:
“你说这孩子是她的吗?”
“若是她的,你还爱她吗?”
杜子丑沉吟良久,把自己的爱放在心上反复称量,不得不怨恨自己的不争气,和对爱的执着,苦笑着道:
“深爱!”
“那你就当是她的。”
李黑莲这话貌似敷衍,实际却是最两全其美的心态。
爱就要认命,既要爱她的容颜如花,又要爱她眉梢的小痣。
天倾东南、地陷西北,天地尚且如此,世上又哪有美玉无瑕呀!
李黑莲说完就要走,不想就这个话题,过多纠缠,却被杜子丑拦下。
杜子丑并没有继续这个拷问灵魂的话题,而是颠着怀里的小欢喜道:
“我这个叫欢喜,你那个总不能一直叫娃娃吧?”
李黑莲反倒没想过这个问题,被他这一问,脑海里立即浮现出江流谷里,百花杀战阵中,那个白衣白扇的翩翩星源,和星源眼眸里的星宿海,还有菊皇神辇往下簌簌掉落的金屑,心驰神往地道:
“那不行。
哪能这么随意。
嗯……
我那个呀,叫“星源”。”
“星源好啊。”
杜子丑兴奋起来,欢呼着道:
“这样吧,我的欢喜,和你的星源就结个娃娃亲,让白浪南做个见证人……”
李黑莲这才明白过来,杜子丑为何突然提起给星源起名的事,原来在这儿等着自己。
可他随即想到欢喜那张蛤蟆嘴,一阵胆寒窜透脊梁骨,打了寒颤,甩袖离去,还严肃地,郑重丢下话道:
“不行!
你想都不要想!”
宋五儿以为时间能清理一切的痛苦记忆,激浊扬清,沉淀清淤。
之后,那条清澈的人生小溪里,只会有几条快乐的小鱼,俶尔远逝,往来翕忽。
一转眼,过去了三年。
宋五儿的心里又装满了做个小女人的愿望,并且,还有了更进了一步的发展,多了个做贤妻良母的梦想。
她看着杜子丑对欢喜的疼爱,甚至到了宠溺的程度,也就确信无疑,坚定地相信杜子丑深爱着自己。
她决定要嫁给杜子丑。
为此,还建造了东小楼,留她与杜子丑婚后居住。
只是宋五儿并不知道,时间能乂除杂草、斩断根脉。
可往事却如一颗种子,它总要发芽,在最不经意的时刻,在最不起眼的地方。
这也就是,快乐总是很短暂的原因。
人啊,只有在死亡到来的那一刻,才能最终微笑。
不是因为你战胜了往事,而是往事不论如何得葳蕤,已与你无关。
逃出往事的罗网,佛曰解脱,往生极乐。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沐甚雨,栉疾风,都为解脱。
宋五儿却不得解脱,只因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只木盒,安安静静,躺在她床的中央。
木盒里是一条裈和一封信。
裈是她在古殿遗迹丢失的那条。
信是以菊皇名义写的,约她在大海深处的黑窟窿岛见面。
宋五儿突然很想这个蟾蜍一样的男人,想到极致的放纵,那是无限冲上云霄的快乐,最真实,与世间其它快乐大不同。
是夜,月黑风高。
宋五儿独自驾着小船出海。
在大海的深处,她化一道火光,直扑黑窟窿岛。
菊皇还是只穿一件斗篷,但却瘦了一半都不止,整个人都脱了形。
三年前是磨盘蟾蜍,三年后变成梭镖蟾蜍。
没变的,只有小腹之下的那根,仍旧怒目乖张,欲焰高炽……
宋五儿终于没有嫁给杜子丑,她也不再做那个虚无缥缈的贤妻良母梦。
菊皇给她制造了一个神圣的使命:
结束菊皇之祸,结束尘族跟菊族的赌战与纷争……
十五年后。
菊皇又遣人送来战书。
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有志成为“朝圣者”的尘族青年俊杰,屡遭来头不明的暗算,几乎惨死殆尽。
这直接造成了一个非常严重的后果,那就是能打开女娲陨落地的“天选之子”,迟迟不能出现。
尘族,竟无应战之人!
娲皇大陆,哀嚎盈野,响彻云霄。
寡妇死了儿,没了指望。
绝望的情绪,似无情的沙丘,被风拥着,掀起漫天昏黄,遮天蔽日,席卷整个娲皇大陆。
末日到了,我们还能做点什么……
每个尘族都在心底最深处反省自己。
却无力地发现,除了等待,还是等待,等待灭族地降临。
等待最隆重、也最荒唐,最恐惧、也最无奈的灭族。
然而,都说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儿。
在尘族即将崩溃,菊皇带领着菊族将不战而胜之际,有了一场眷恋尘族的大暴雨。
盛夏,雨水丰沛,菊皇竟被巨雷劈死。
得到消息的尘族,纷纷虔诚地祈愿。
只求厄运已逝,天下就此太平。
又然而,尘族祈愿的香火还未燃尽,菊太子就身穿重孝,逆雪飞扬,仿似一座冰峰,如朔风怒吼一般,昭告天域,立志要完成菊皇的遗愿:
赌战之约如期,请尘族焚香沐浴,引颈受戮!
这次,尘族的哀嚎如受伤的南飞雁,响彻的不仅仅是云霄和娲皇大陆,还包括菊皇的领地,遍及了天域所有的九块大陆。
天选之子,你又在哪里呢……
那日,天高云淡。
星源像往常一样,坐在终日看守的烟波池边,任由那只狐狸一样的小黄狗,在池水中浮浮沉沉。
星源是隐月山第二代钓叟,但他不像李黑莲一样会钓鱼,他只会呆坐在烟波池边的破旧小木桌前,描描画画。
多亏了那只李黑莲留给他的狐狸一样的小黄狗,他倚仗着那只小黄狗是个捕鱼能手,才勉强维持住钓叟的名号。
李黑莲不知去了哪里,老早就离开了隐月山。
星源对他的记忆已经模模糊糊,只是能清晰地记得,他传授了一套九地符阵与一枚奇门符,至于其他,要是有人询问,他只能呵呵以待,无从说起。
星源身边有只木桶,里面有水有鱼,面前的破旧小木桌上有笔、墨、纸、砚。
墨是朱砂,纸是表芯纸。
墨是符摹,纸是符承。
符摹、符承号称是符箓法门的两大符宝。
星源的修行天赋并没有达到惊艳的层次,不客气地说,甚至有些低劣。
这么许多年,他仍旧只会画些“鬼画符”。
“鬼画符”是符箓法门的四大分支中,最没用的一支。
它又叫“灵光符”,常言:
一点灵光即是符,
世人枉费墨和朱。
这“鬼画符”,全靠天赋与悟性,也就是俗话说的“开窍”。
画符不知窍,
反惹鬼神笑。
画符若知窍,
惊得鬼神叫。
若是从这个角度来讲,星源的修行天资又是无与伦比的卓越。
李黑莲教的九地符阵,是以九地符为阵枢,推衍演化而来,其中能演绎出六十三枚遁甲符、八十一枚融合符、二十八枚秘藏符。
而这些符箓,星源都一一从九地符阵中抠了出来,且能一挥而就,而且灵光异常。
据白浪南和杜子丑回忆,这是李黑莲应该也不懂这些。
但是,鬼画符就是鬼画符,几乎没有战斗力。
试想一下,谁会等你铺纸研墨、和朱挥毫,画出符来,再发动攻击?
符箓法门的四大分支里,修行符是公认的凌厉霸道。
可李黑莲失踪前,一道修行符都没有传授给星源,白浪南和杜子丑又不懂符箓法门,星源修行天赋再高,也还没有达到无师自通程度。
“他只会一道修行符,又怎么会传授给星源呢。”
偶尔聊起这个话题,白浪南和杜子丑会轮流说起这句话,就好像这句话说的是个事实一样。
“那你们不能教他别的法门吗?”
同样的,这句话说出来之后,欢喜都会接上这么一句。
她明知这句是地地道道的废话,还是每次都会说出来,就好像不这么说,这个话题就结束不了一样。
实际情况却是,这些都是李黑莲的安排。
李黑莲不仅不允许欢喜与星源订娃娃亲,他还不许欢喜修行,不许乱传星源修行法门,还让白浪南和杜子丑把星源当兄弟对待。
所以,欢喜要尊称星源为“师叔”。
现在,他们四个人、一只狗生活在隐月派那间小屋里。
白浪南仍旧采药,杜子丑仍旧打柴,星源和狐狸一样的小黄狗顶替李黑莲钓鱼,欢喜负责洗衣做饭、收拾家务,日子过得不再像以前那样拮据紧巴。
有个持家的女人就是不一样。
星源在烟波池边的破旧小木桌上画符,画着画着就会入神,身边四周全然忘却,只在符箓的世界里,自由自在的徜徉。
这时,他的眸子里突然有星光闪亮,就像夜空划过一道流星,他猛然惊醒,抬起头,有位青年,正慌乱地往他这里奔逃。
“咦?”
星源有些讶异,没想到还有人敢闯进隐月三凶的地盘。
他这样想着,那慌乱的青年已恭敬地站在他的桌前,长揖到底,道:
“拜见钓叟前辈。”
星源促狭地要吓唬吓唬那青年,能吓走最好,他喜欢安静地守着这烟波池,讨厌有人打扰,便故作深沉地道: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隐月山。”
那青年回答的不卑不亢。
“你不怕?”
“怕。”
“怕还敢上山?”
“不上山,我肯定会死。
上了山,我不一定会死。”
这话让星源无言以对。
他本就少于外人交流,就像是个不擅言辞的木讷之人,更不懂得拒绝别人,又听到这慌乱的青年有生命之虞,反而热心起来,道:
“那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他这话一说出来,那慌乱的青年反倒愣住:
“这还是隐月三凶的隐月山吗?
这和传言相差得……”
见他脸上阴晴不定,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星源觉着可能是事情太大也太重,不是自己这个少年所能承担的,自己的话唐突了人家,忙改口道:
“我的两位哥哥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那慌乱的青年也反应过来,星源都说到这个份上,他若还不接话,那就是失礼,赶紧地又作揖打躬,道:
“我想求见药师前辈。”
“那跟我走。”
星源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起身就往山上走。
那慌乱的青年,连忙跟上。
两人快步上山,没有多大一会儿,已来到隐月派的那间小屋。
白浪南和杜子丑都在更高的山上忙活生计,只有欢喜在张罗着做饭。
她见星源这么早就上来,以为星源饿了,丢下手中的活儿,蹦蹦跳跳就迎上前,一把抱住星源,还在星源的脸上,“啪嗒”地亲了一口,道:
“饿了吗?
我还没做好饭,我去给你拿点心,先吃着垫垫。”
说到这儿,才发现星源后面还跟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
那男子正吃惊地看着她俩那旁若无人的亲昵举动。
欢喜的脸,“唰”得就红成了天际的霞。
虽然这样的见面,是他跟星源的日常,但那毕竟都是在自己的亲人面前。
这一旦有了外人,欢喜的小女儿娇羞的本能立现,忙跑进屋里,好一会儿都没有出来。
欢喜和星源从小一起长大,虽说是两辈人的关系,但那是李黑莲硬生生栽在他们头上的。
杜子丑不以为然。
白浪南更是觉着岂有此理。
这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一对,哪能被李黑莲那莫名其妙的交待拆散!
就连不经常来看望欢喜的宋五儿,也觉着欢喜与星源有着天生的夫妻相。
明里暗里,言语之间,早就把星源当成了自己未来的女婿。
但这些都是心里话,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向杜子丑提过欢喜的身份。
也从未跟欢喜表示过哪怕一寸的深情与亲密。
她觉着杜子丑是一个比父亲还合格的师父。
这足矣,让她无憾。
欢喜与星源是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在自己亲人跟前本就习以为常、无所顾忌地表现超越一般的爱欲。
只是随着年龄一点点长大,开始操持家务的欢喜免不了要与山下人接触,才懂得些避嫌之礼。
就那,也只是在山下时,才讲究起来,在这隐月山上,还是依然故我,反正有隐月三凶的名头震慑,也没有人敢偷偷上这山来。
今天算是意外,星源竟然带了个陌生的青年男子上来,也不提前招呼一声,这让欢喜好生羞涩。
“哎呀呀,这怎么得了,岂不是被外人笑话了去……”
还好,没多久,白浪南和杜子丑都收工回来,见了那陌生的青年男子,聊起了正事。
欢喜这才确定,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也算冲破了心理障碍,悄无声息地从屋里出来,又忙碌着去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