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白霓陪着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的星源,缓步走出齐仙楼。
星源的此时的样子神情,就是欢喜跟他猛然走顶面,不是过分留意,都认不出来。
就说,人是衣裳马是鞍,乔装改扮也不是太高深的学问,只是击中了人“狗眼看人低”的要害而已。
眼下,星源最大的障碍,就是“嚣张、野蛮、无礼”。
星源没有能力要求自己做得太好太全面,他斟酌着把“野蛮、无礼”扔掉,只专心把“嚣张”做好。
他哪里会嚣张呢。
白霓就慢慢给他解释。
嚣张的意思是“喧哗、放肆、跋扈”。
喧哗的意思是“声音大而杂乱”。
放肆的意思是“言行轻率任意,毫无顾忌”。
跋扈的意思是“霸道、蛮横、独断专行”。
白霓能帮星源的就这么多,剩下的全靠星源的悟性。
韦氏家塾外庭梓科,与齐仙楼相隔不远,只是有了宅院、店铺的阻隔,要绕过两道大街,拐过几个路口,才能到达。
星源、白霓两人松松垮垮、遛遛达达,闲逛着,还真有几分,富贵闲人公子哥带着小厮的形状。
他俩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来到了韦氏家塾外庭梓科。
梓科并不是想象中的,要有庞大的一个院落,要屋宇重重、楼阁栋栋。
那只是一片占用地亩很大的荆棘林,有着各式各样的树木,高大的可以参天,矮小的贴地盘桓。
边上却又都种上了两三丈宽的荆棘丛,比一般的围墙,还能阻人脚步。
这梓科的树林,也就被俗称为“荆棘林”。
荆棘林的入口处并无大门,只是座巨石垒砌的牌坊。
牌坊三间四柱,匾额上,书写着“斡旋化钧”四个字。
牌坊下有两个守卫的小厮,无聊地来回走动。
星源带着白霓,把眼睛顶在脑门上,就当那两个小厮不存在一般,抬腿就往里闯。
“哎……哎……”
两个小厮忙上前拦住。
星源眼睛不眨、更不说话,抬腿踹倒一个,反手一巴掌,又扇倒一个。
然后,继续带着白霓,大摇大摆,穿过牌坊,沿着林间小道,往里面遛达。
这是韦氏家塾的地盘,就好比“宰相门前三品官”一样,这俩小厮,轻易也没人胆敢得罪,又哪里咽得下这哑巴气,吃得下这眼前亏。
两人也来了狠劲,默契地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加速快跑,再一跃而起,一齐从半空踹向星源的后背。
星源怎么会让两人得逞。
他在感悟“嚣张”之时,顺便就想到,“嚣张”就要有嚣张的倚仗。
没有倚仗的“嚣张”,那不是“嚣张”,而是“作死”。
星源只想要嚣张的神气,可不愿变成个作死的贱人。
他从穿过牌坊开始,就悄悄的用脚尖,在地面上浅浅地画了两枚“壬辛牵牛花符”。
两个守门小厮哪里跑得起来,就觉着从脚脖到脑门都痒痒的,似乎有很多热锅上的蚂蚁,在乱糟糟地爬,四处寻找生路。
他俩的身体,已被牵牛花的蔓缠绕、被牵牛花的叶遮蔽得密不透风,一个开着层层叠叠绯红的花朵,一个开着堆堆垛垛幽蓝的花朵。
着实令人气恼,又毫无办法。
星源和白霓沿着林间小道,没走多久,就来到一片林间空地。
空地上有两个人在给砖的土坯上釉。
白霓就上前打听,她不能如星源一样嚣张,但也不是多谦逊有礼,道:
“请教二位,可知韦觉在哪儿?”
那两个人都没抬头,也没说话,其中一个往荆棘林里边指了指。
这又到了需要星源嚣张的时刻。
他上前就一脚一个,把两人踹倒在砖坯上,顺道喊了一嗓子,道:
“韦觉快来见我!
不然,你家星爷见一个打一个,打到你出来为止!”
听他这样喊叫,被他踹倒的两人面面相觑,仿佛在互相询问,这谁啊,咋这么嚣张,敢挑衅韦觉。
韦觉就在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练习雕刻,听到了星源的喊叫,立刻猜出是谁。
韦家当代大家长,也是韦觉的三祖爷韦三,专门给韦觉说了星源的事。
韦三的意思是,在此尘族弥留之际,韦家正处多事之秋,那敢与尘族大军相抗的隐月三凶,着实不易招惹,免得节外生枝。
他断定,这位隐月三凶的晚辈,只是羡慕门阀世家的风雅生活,来瞧个新奇,凑个热闹,待不了几天。
要韦觉耐心地给星源打发走,能处成朋友最好,处不成朋友,也不能结成冤家。
可听到星源这样一喊,韦觉顿时头大,心里也生出厌恶感,暗道:
“山野之人,果然鄙陋。”
又气愤看门的小厮,怎么也不禀报,就随意放人进来。
但气愤归气愤,大家长的话,那是一定要听。
他放下手中的活儿,循声而来。
看着眼前的场面,也是一凛,心道:
“好威风的隐月三凶,竟然惊动这许多人。”
在韦觉之前赶来的人,以这梓科山主姚愆为首,梓科的重要人物一个不落,都已到齐。
那山主姚愆,正把梓科这些有头有脸的人,一一引荐给星源。
而那星源却把脸扛得高高的,待理不理的,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韦觉走过来,打断了山主的啰啰嗦嗦,对星源道:
“我是韦觉,跟我走吧。”
星源看这韦觉,也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只是颜色惨白,一脸愁容,浓得像化不开的雾,模糊了五官。
“好啊。”
星源倒很随和,笑嘻嘻地,来在韦觉身前,道:
“你别做“朝圣者”,让给我吧。”
韦觉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句,毫无准备,也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道:
“我倒是乐意,那人同意吗?”
“那人是谁?”
星源打蛇随棍上,紧紧追着问道。
这时,韦觉也可能觉着了不妥,转头对山主道:
“他的房间在我隔壁,对吧?
你亲自带着他的小厮过去吧,看看缺什么,补齐备足。”
“是。”
姚愆拱手躬腰领命,又对白霓做了个请的手势。
白霓看向星源。
星源仍然笑嘻嘻的,好似很高兴,对她摆了摆手,道:
“去吧,去吧。”
自己却跟在已转身离开的韦觉身后,沿着林间小路,拐了个弯,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那山主姚愆却陪着笑,对白霓道:
“敢问小哥,那两个看门的小厮,几时才能脱困?”
白霓翻了个白眼,道:
“又不是我干的,我怎么会知道。”
这边,韦觉带着星源,来到他练习雕刻的地方,也不说话,只是递给星源一把刻刀,一截木头,便自顾自地低头去练习。
星源当然不知道该如何去做,只能去看韦觉。
不看不要紧,一看顿时就被吸引。
韦觉哪里是在练习雕刻,分明是在练习“刻符”。
符箓法门里有血沁符和刻骨符两大分支,都不是画符,而是刻符。
就说鬼画符,用朱砂画在表芯纸上也是威力平平。
主要是,不论作为符承的表芯纸,还是作为符摹的朱砂,能承载的天地之力都极为有限。
若是换成更为坚韧的符承,以刻痕作为符摹,那鬼画符的威力,就能成倍地增长。
以前星源只会画符,对“刻符”虽有所想象,但也难逃用笔的窠臼,总摸不着精要所在。
今日见了韦觉的手法,恍然大悟:
刻符,原来是这样用刀,这样的手法。
韦觉刻的符,他并不认得。
不懂就问。
他凑近韦觉身边,低声道:
“这枚是什么符?”
“诶?
你懂符?”
“我不懂你这个符。”
星源说着,用手指在地面上轻轻一挥,仍是“壬辛牵牛花符”。
只见一茎牵牛花,吱吱扭扭钻出泥土,蹭蹭窜出一丈多高。
花茎上,绽放着五彩缤纷的“小喇叭”,一个个使劲吹着,韦觉仿佛听到一曲嘹亮的唢呐名曲“百鸟朝凤”。
“这是……这是……”
“这是一枚融合符呀。
你那个呢?”
“我这个……
我也不知道。
但大家长说,我们韦家除了那枚能修行的六合己伤落英符之外,其它的都属于取象符。”
“取象符。”
星源重复了一遍,又搜肠刮肚一番,确认这“取象符”的名称,自己真没在烟波池边领悟到。
这也正常,符箓法门博大精深,浩瀚无垠,谁也不可能穷尽所有的符箓。
韦觉也是第一次听到“融合符”这种说法,也有跟星源一样的心思,也就不过多打听。
他和所有符箓法门的修行者一样,只是关心修行符的事,问道:
“那你的修行符呢?”
“我没有修行符。”
星源如实回答。
韦觉不敢相信,抬手按住了星源的脉搏。
星源没有骗他,韦觉无法从星源的脉搏上,感知到一丝的天地之力。
星源不是个修行者!
韦觉又忙去察看那“牵牛花”,狐疑地问星源道:
“这不是一株蛊草吧?”
星源耸耸肩,双手一摊,道:
“我又不是修行者,是符也好,是蛊也罢,又有什么区别。”
韦觉想想,觉着也是这么个理,便有点奇怪,问道:
“你连修行者都不是,还跟我争“朝圣者”的名头?”
星源却答道:
“没错啊。
只是修为有成的“朝圣者”,都已被杀掉。
只能轮到我,这个没有修行的人,去朝圣。”
韦觉好似被星源的奇特思路噎住,盯着星源,半天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舒了一口气,才道:
“大家长猜错了你的来意。”
“我很诚实,又不掖着藏着。”
“那你确定我会被杀?”
“我不知道你为何要蹚这浑水,所以我不确定。”
“能杀我的人不多。”
“跟菊皇战平的天选之子,没一个能逃脱被暗杀的命运。”
这确实打击了韦觉的自尊心。
面对这个事实,韦觉有点恼,只是低下头去练习雕刻,再也不搭理星源。
星源却笑嘻嘻地凑上去,道:
“教我?”
“凭什么?”
“你开价。”
“那……
晚上请我吃顿让我满意的饭。”
星源来这梓科,名义上就是为学手艺而来,韦觉也不能开出过分的条件,只能提出这不算要求的要求。
可星源还真当了回事,二话没说,就扯着嗓子嗥道:
“白霓!
给我过来!”
“滚!
这是个什么玩意,在这乱吠!”
旁边不远处,应该是有正在专心致志干活儿的人,被星源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了一跳。
被这一吓,说不定还进错了刀,或者划破了手,气急攻心,已忘记修养,张嘴就骂道:
“给老子滚!”
嚣张如星源,哪能容得他人如此放肆,直接就奔了过去。
然后,韦觉就听到“砰砰”和哀嚎的声音。
他连忙跑过去,把正在挥舞木棒打人的星源拉了回来,警告星源道:
“你不能这样冲动。
这里还有各大门阀世家的子弟,那可都是有些修行的人,眨眨眼,能要了你的命。”
韦觉说的即是事实,也是出于对星源的关心。
“那又如何!”
可星源毫不领情,也毫不在乎,嚣张地道:
“哪个世家是想被灭门,敢惹我们隐月三凶!”
说话之间,不仅白霓赶到,姚愆等人也赶了过来。
一问之下,原来是为了跟韦觉学习这雕刻的手艺,要白霓安排酒菜。
姚愆怕星源缠着韦觉,两人再爆发矛盾,就试探着给星源递话道:
“我给你找我们梓科手艺最好的师傅……”
星源瞥了他一眼,嫌弃地也说了那个字:
“滚!”
姚愆差点气疯掉。
要不是看在银钱的份上,当即就要翻脸。
很快,姚愆就感谢自己修养深厚带来的福报,更庆幸自己没有翻脸是多么明智。
虽然他知道星源背后的人,财大气粗,只是没想到财大气粗到这个份上。
白霓去安排饭菜,竟然安排齐仙居的厨子一行十几人,赶着一辆大大的,装满食材和酒水的马车,来到这梓科牌坊前。
两个看门的小厮才从牵牛花丛中钻出来,又看到这架势,顿时没了主意。
一个在这边插科打诨,拖延时间,一个飞跑去报告山主姚愆。
姚愆这个头大。
这成何体统!
成何体统!
要不是收了人家那么多银子,真就要立即把星源赶出梓科。
他才不怕什么隐月三凶。
隐月三凶要报复,也是找你韦家,干我何事。
可人家给了那么多银子。
拿了人家多少银子,岂不就要干多少事?
那就由他折腾吧。
可这还不算完。
齐仙居又来了第二拨:
十几个小厮,和两辆大大的马车。
这次马车里,满载的是器具和家具,什么锅碗瓢勺刀铲碟,桌椅板凳屏几柜屏,等等,一样都不缺。
第三拨更过分,却是三辆大大的马车,而马车里却挤满了莺莺燕燕姑娘。
端茶倒水、揉肩捶腿、吹拉弹唱、歌舞杂耍,各司其职,一应俱全。
齐仙居的六辆马车,才进了梓科荆棘林,那边星源又招惹了嵇家子弟嵇飞。
这事不怪那嵇飞。
本来这嵇飞、韦觉和星源三人是门挨门的邻居,房间是一字排开,连在一起。
可星源就要这嵇飞立刻搬走,腾出来房间做厨房。
这嵇家也是年代久远、底蕴深厚的门阀世家,是势力、威望仅次于韦家的七大门阀之一。
姚愆听闻这事,忙赶了过去。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星源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竟像放烟花一样,把那嵇飞轰出了这梓科荆棘林,不知所终。
要说这事的根由,还得怪韦觉那句,“有修行的世家子弟,眨眨眼,就能要了你的命”的话。
星源这是借嵇飞,告诉韦觉,有修行的人,也不能任意拿捏自己。
虽说以泥土作为符承,承受天地之力的强度,不能超出东篱寻龙的境界,但打败一个刚入门的修行者,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
这嵇飞的修行天赋,虽说也是上乘,但年龄太小,境界也不高,哪有什么战力。
况且,又是在不经意之间,就着了星源的道,他就是比寻常人高明那么一点点儿,也躲不掉这暗算。
星源在上门驱赶他离开时,就偷偷用脚尖,在地面上画了枚天冲符。
在与这嵇飞争吵的过程中,星源不断地悄悄挪动脚步,引得这嵇飞一脚踩上天冲符。
嵇飞就像被点燃的烟花一样冲上了天空,终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
这下倒好。
吓得住在他们三人后面,那一排房子里的学徒,一溜烟都跑了个没影。
那意思很明确,房子随便用,多久都可以,只要别把我们当成烟花绽放在天空就行。
这不是小事。
只要牵扯到七大门阀世家,再小的事,也不是小事。
何况,这“丢了人”,本来就不是小事。
这事,姚愆铁定扛不住。
这就不是银子的事,给再多的银子,他也扛不住。
他一刻也不敢怠慢,在第一时间,就把这事禀告给了韦家大家长韦三。
韦三也不好处理,立即就把球踢给了嵇家和隐月山。
谁家的孩子谁抱走,我韦家不掺和。
可星源的这顿饭,却欢迎掺和。
这来梓科学习手艺的学徒,有很多数都是庶民、佃民等贫苦人家的孩子,还有少量没落世家和大门阀旁支的子弟。
真正来自七大门阀世家的嫡系,那是少之又少,凤毛麟角一般的存在。
而齐仙居的酒菜,在尘族,却是顶级的存在。
这里的学徒,别说吃过,那是连齐仙居的门,都很少有人能有机会进去过。
那些莺莺燕燕的姑娘又不同,他们不是来自齐仙居,而是来自齐仙园。
齐仙园是销金窟,更是销魂窟,正如其名,是与仙平齐的快活。
品一口齐仙居的酒菜,看一眼齐仙园的姑娘,也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啊。
星源怂恿大家前来叨扰,韦觉也不是那种高高在上、与人为壑的主儿。
那这场面,想不热闹,也不行。
还有这梓科的师傅们,也都是没有机会见过世面的可怜虫。
除了几个真正的修行者,厌恶这红尘的油腻污垢。
其余的,也都赶过来开开眼、尝尝鲜。
包括山主姚愆,他也没能扛住这食、色欲望的诱惑。
齐仙居也不小气,六辆大大的马车,根据所需,往来于齐仙居与梓科荆棘林之间。
要啥给啥,缺啥补啥。
整个直隶地,顿时为之轰动。
实在没想到,打渔郎出身的星源,第一次出现在尘族人面前,竟然是个纨绔的模样。
时刻关注这边动静的韦三,陷入了沉思,这是有人要搞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夜深的缘故,他竟然感觉有点凉飕飕的,心里也萌生了退意,也许那深埋的地宫,才是他当前最明智的选择。
有些事情,他已扛不动。
唉……
父子一场,他也已尽力。
他虽然心无留恋,但还是坚持站在院子中,要等这场闹剧散场,才能安心睡眠。
这也是眼下,他唯一能给韦家做的事。
千万别再出什么幺蛾子才好。
也确实不能再出乱子,这风雨飘摇的尘族,这风雨飘摇的门阀世家,这被掏空了的第一大门阀——韦家……
韦三望向尘族皇殿的方向,心里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焦虑:
在这个迷雾重重的岔路口,韦家该往哪里走?
隐月山,后山,藏月洞。
白浪南、杜子丑、尘阿东三人都在。
杜子丑半躺在石床上,吞吐着旱烟,专心致志地,看手里那本破破烂烂的破书。
尘阿东应该已经在石椅上睡熟,有微微的鼾声,似乎是怕打扰别人,在故意压抑。
白浪南却在盘腿练功。
阿东翻了个身,从睡眠中清醒过来,问道:
“有没有结果?”
杜子丑连头都没抬,道:
“我已下定决心,启动“清蠹”。
但我信不过他的话。”
他嘴里的“他”,当然指的是白浪南。
白浪南却是无可奈何的样子,道:
“你就是不信我!”
“你让我怎么信你?
咱俩直接杀进去,那可是个法阵……”
“唉!
不对啊!
那是一个残缺不全的法阵……”
“你就能保证那法阵残缺?”
“我以我爹娘的生命作保证……”
“你爹娘早死了……”
“……那随你……”
见白浪南败下阵来,杜子丑又去撩拨尘阿东,道:
“你那边的事,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不会。”
尘阿东把握十足地回答道。
“唐小荷呢?”
“我信得过这孩子。
还有,你若再不行动,我这边就真不好说喽……”
“有什么不对吗?”
“说不好。
有些蛛丝马迹,总让人心绪不宁。”
“唐小荷?”
“不是。
这孩子心里有事不错,但绝不会是针对我们。”
“你这话,就让人听不懂。
她唐小荷心里有事,会不是针对我们?”
“对!
我敢保证!”
“唉……”
杜子丑一声长长的叹息,道:
“你们啊,真是不让人省心……”
“是你不让人省心吧!”
白浪南把话不客气地摔在了杜子丑的脸上,道:
“真是咄咄怪事,怎么会把节制的权力交给你?
你如果再优柔寡断、迟疑不决,阿东的那一大帮子,早晚会分崩离析。”
“你!”
杜子丑抬起头,一口烟憋在了肚子里,都没来得及吐出去,就瞪着白浪南,有点愤怒。
“你什么你!
我说得不对吗?”
白浪南也睁大了眼,似乎要瞪回去。
杜子丑把肚子里的烟吐了出来,也吐空了心里的愤怒,神情也怂下来,泄气似的,道:
“好好好……
你说得对,你说得都对,行了吧。”
“不行!”
白浪南更加硬气,提高声音,吼道。
“那你还要怎么样?”
杜子丑的语气却更加柔软。
本来应该愈加强硬的白浪南,却没有一点征兆,突然来个情绪上的大转折,道:
“还是等等吧。
看看嵇家的反应,和后续的发展。
这次就是星源呲着牙找事,我们若贸然出手……”
“切!”
尘阿东失望地道:
“就是你俩怂!
下次别说的这么高调,老是这样急转而下,我受不住……”
三人沉默下来。
嵇家大家长也召集了家里的长辈、管事,议论了这个事,拟就以下两条对策。
第一、要暂且忍让,装作若无其事,一切都须耐心地等待。
等到这次与菊太子的“菊尘赌战”结束之后,再做计较。
第二、他们一致判定,隐月三凶不会有什么动作。
根据呢,也是两条。
一来是他们隐月山占了便宜,嵇家既“丢了人”,也丢了脸面,他们哪还有出手的理由。
二来这隐月三凶再凶猛,毕竟是单个的修行者,他们还敢硬撼嵇家的护院法阵?
嵇家大家长急匆匆做了决定,便乐哉悠哉窜回卧房。
他自觉是个明白人。
尘族有事,尘族皇殿和九皇顶着,门阀有事,韦氏家塾顶着。
嵇家有事,那个老不死的顶着。
而他,嵇饧只要抓住烟草,便是谁也挡不住的泼天富贵。
想那些干嘛呢?
徒伤神思!
他从齐仙园弄来的两个小姑娘,已经洗得白净净、熏得香喷喷,在等着他来耕耘。
这是顶要紧、顶要紧的事。
在嵇家人,睡眠最深、最熟、最香甜的黎明时分,嵇家院落的拐拐角角,桌底床下,有苔藓肆意滋生。
这苔藓四处蔓延,直到悄无声息、不知不觉地,钻进在嵇家极为幽静的隐秘处,那位白发白须的老者的身体里。
之后,这苔藓如烟雾一般,袅袅娜娜,了无痕迹。
尘族皇殿里的九皇,盯着一枝婴儿手臂粗细的蜡炬,就这样,一直到了后半夜,都没有挪动分毫。
他实在想不通,那个烟波池边的,默默无闻的打渔郎,怎么进了韦氏家塾,就那么嚣张。
这还是那个为欢喜相中的女婿吗?
还有尘族大军,为什么这么使劲地买他一个打渔郎的面子。
这些都不是大事儿。
那大事儿呢?
大事儿是九皇有种感觉,有只小猫咪,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长成了威风凛凛的大老虎,还要亮起獠牙,喝血吃肉。
隐月三凶,哪里有隐月三凶,不就是钓叟、药师、樵夫三个老男人,带着俩娃一狗吗?
还有,那钓叟已失踪多年……
不对,这里面不对。
九皇确定,这里面,有自己没有掌握的事实。
作为一名皇者,他决不允许这样的状况存在。
明天,要找皇殿司和唐小荷来问问。
不行!
现在,立刻。
九皇传下了旨意。
俄顷,皇殿司的执掌官员——皇殿使靳兰即已赶到。
这皇殿司,就在这尘族皇殿以内。
皇殿使靳兰来得快,是必然。
唐小荷远在六合大营,来回都需要时间。
可也不需要这么长时间。
黎明前的黑暗即将溜下天边,曙光已冒出一弯眉毛一样的鱼肚白。
事有蹊跷啊。
九皇脸色煞白,陡得站了起来,命皇殿使靳兰道:
“持我天选大将军令牌,火速赶往六合大营,监督尘族大军不许违制,确保一兵一卒不可出营!”
皇殿使靳兰也察觉到了危机的苗头,即刻动身,显得仓促又焦急,可心里却在嘀咕:
若有变,该如何自保?
皇殿使靳兰首先衡量的是各方势力。
当今的尘族之皇——唐九,是自“菊皇之祸”以来,尘族势力最大的皇者。
曾经的天选之子宋五儿,放弃了尘族之皇的位置,也放弃了尘族天选大将军的位置,专心致志地去做五湖堂的东家。
这就使得唐九得以身兼尘族之皇和尘族天选大将军两职。
不久前,唐九又成功迫使韦家大家长同意,让韦觉成为朝圣者。
这绝对是门阀世家屈从的表现。
可以说,在尘族,唐九的势力如日中天。
再看尘族大军。
东、南、西、北、飞、藤六位六合将军,一直都是从军中选拔、训练、成长起来。
这是实际需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无可厚非。
因为,无论是画地为牢法阵、螳臂当车法阵、六合护族战阵,还是其它的法阵、战阵,都需要传承。
但,这也造就了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那就是尘族大军自成体系。
外来的唐九,即使身兼尘族的皇与大将军,没有星皇令,他还是不能真正掌握这支尘族最强大的力量!
唐九应该早就洞悉了这一点。
他把自己的徒弟,也是尘族圣女的唐小荷,安插在六合大营,实在是高明之举。
正因为这个尘族圣女唐小荷,靳兰的心里才更加不安。
你说说,你说说,身为尘族圣女,九皇召唤你,你就该迅速来到,你这不声不响,没个信儿,也不来,几个意思?
靳兰又不知道这六合大营里,现在是什么情况,他拿着天选大将军的令牌,又该如何做,才能两边不得罪的保住小命呢?
他感觉自己,真的好难啊!
忙着心里暗暗祷告,但愿只是唐小荷练兵太累,睡得太熟,没被唤醒。
可事情不是这样。
靳兰出了尘族皇殿,就慢慢腾腾,尽量拖延,直到天已大亮,他才远远看到六合大营的轮廓。
就在这时,一条长着翅膀、像水晶一样透明的大蛇,自半空俯冲而下。
靳兰认得,这是与他相熟的,六合将军尘阿飞的神通虚妄之蛇,心里一阵莫名的感动,还是得多亏有兄弟照应啊。
他乖乖地闭上眼睛,束手就擒。
星源请韦觉吃了一顿饭,整个梓科师傅、学徒,几乎都跟着沾了光。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而不为人知的是,整个尘族各个势力,都在为这顿饭着急奔忙。
事情就是这么不可理解,人也就是这么不可理喻。
韦觉是个守信用的人,要手把手地教星源雕刻的手艺。
星源却是一点就透,一窍通百窍通。
就好像有层窗户纸,挡住了他的视线。
现在韦觉捅破了窗户纸,星源就可极目千里,而且是一目了然。
只是一上午,星源的雕刻手艺,就取得一瞬千里的进步。
这弄得,韦觉都有些混乱。
他有种感觉,仿佛星源就是位避世已久的雕刻大师,只是借他之手重新入世而已。
这是种极为糟糕的体验,就像兄弟生了个儿子,谁知却是给自己生了个爷爷!
韦觉为此还像韦三做了抱怨。
哪知韦三听后,却有种如获至宝的欣喜。
一边儿让韦觉拉拢住星源,一边儿颠颠地往后院跑,就像个饥饿的孩子,要去后院找娘一样。
怎么才能叫“拉拢住”?
同样也还是个半大孩子的韦觉,有点儿吃不准,也拿捏不了尺度。
那无非就是给星源留个好印象呗。
但韦觉还有一种危机降临的感觉。
他年纪轻轻,就修炼成功六合己伤落英符,从而赢得了韦家新一代翘楚的荣誉。
可这荣誉即将失色。
韦觉还只是“即将失色”,那已经失色的嵇家翘楚嵇飞,又该是怎么样的“危机降临”?
嵇飞也是门阀世家的一代翘楚。
嵇家的神通地狱业火,已被他修炼至云起入骨的境界,而且还是上境,号称“半步天问”。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一旦与天地之力达成“月光如水水如天”的情谊。
就可仰天一问,问“同来玩月人何在”,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也就可“人间俯仰成今古”,踏入“天问破壁之境”。
这是了不起的成就,是韦觉也不能比拟的成就。
在嵇家老祖嵇长山的教导和指引下,嵇飞是要进入韦氏家塾内庭,进而踏进那个只关注“修行”的组织。
嵇长山是个传奇,他死而复生,走出蔷薇葬地,曾经震撼过整个娲皇大陆。
别说在现今的七大门阀世家当中,就是在百年前的四大门阀世家当中,这都是绝无仅有的事。
有人猜测,韦家也是有老祖的存在,但始终得不到证实。
但嵇家老祖嵇长山,却是世人皆知的存在。
可嵇家大家长嵇饧,却不把这当成好事。
因为嵇长山是个操心命,什么都想问一问、管一管,嵇饧反倒成了挂名的嵇家大家长、儿皇帝。
摊谁身上,谁也不愿意。
就说嵇飞被放烟花这事儿,作为嵇家大家长的嵇饧都说了要等等看,可这嵇长山却不依不饶。
嵇饧最讨厌、也最怕的就是嵇长山这一套,所以压根就没打算把这事儿告诉他。
可谁知嵇飞这个小兔崽子,在回家之后,一头就扎进了嵇长山的屋里。
嵇长山非常疼爱嵇飞,当即就要替嵇飞做主,讨回公道。
他这样做,也是有原因的,修行之心本就是向天索取,要有胜天的雄心与狂妄。
一旦修行之心有污,势必影响修行的进度。
说严重点儿,令濒临破境的修行者,在当下的境界踟蹰个几十年,都极有可能。
嵇飞正面临着破境“天问”,嵇长山可不愿他修行之心有污,必须让星源臣服在嵇飞面前,才可抵消嵇飞的心有余悸。
此时心有余悸的还有唐九。
一去不还的靳兰,直到下午,才跟唐小荷联袂而来。
说尘族大军丢失了成百匹战马,正在各军之间戒严盘查,才耽搁下来。
可费了这么大的劲儿,还是踪迹全无,就像这成百匹的战马上了天,或者入了地,已不在这人世间。
“哼哼……”
唐九冷笑道:
“怕是被卖去,换了银子吧!”
靳兰、唐小荷均不置可否,一言不发。
但,唐九的心也放到了肚子里。
他是真怕,怕尘族大军跟隐月山下来的那小子搅和一起。
到底为什么怕呢?
唐九也是莫名其妙,说不清楚。
就是个怕,没有理由。
嵇饧拦住了嵇长山和嵇飞这一老一小的去路,明确告诉嵇长山,那个星源来自隐月山。
别说隐月三凶,就是钓叟、药师、樵夫也不能轻易招惹。
可嵇长山还是压不住怒火。
嵇饧只好把星源昨晚大摆宴席,以及今早尘族大军扣押靳兰的事,又说了出来。
嵇长山这才感觉到了自己的托大。
什么都不要说,就只说“三齐”这异常的举动,就足以证明,这个星源跟尘族大军,有着极深的瓜葛。
那是剪不断理还乱的藕断丝连啊!
嵇长山有了怯意。
嵇飞却还是一头的劲,又哭又闹。
被嵇饧连踹几脚,才稳当下来,跟着嵇长山回到了屋里。
虽说讲明了厉害关系,可嵇长山还是担心嵇飞的修行之心有污。
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己手腕上的一个小木牌解了下来,换根长一点的红绳,两头穿起来,给嵇飞挂在了脖子上,还嘱咐道:
“我不方便出面,你去自己打回来。
放心地打回来,这个木牌可保你毫发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