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出现在在半空中的,极速的水漩涡。
上口有一尺,高三尺有余,底下是个尖。
那水漩涡带着“呜呜……”风声,向星源的头顶落下。
这要是被它击中,整个人从头贯穿到脚,就会成为飞散的血沫,真真是连渣都不剩下来。
这女人出手不留余地。
星源心中一凛,右手以最快的速度,摸到了左手脖石珠手串上的一颗小石珠。
九把飞刀,同时从他后腰冲天射出,好似披着一层淡淡的金光,就像沐浴在晨光下的高山,正好抵住下落的水漩涡。
正是辛戊入符阵。
顷刻之间,犹如微风吹去了风尘一般,那泰山压顶一样下落的水漩涡,已无影无踪。
那女子闷哼一声,连退三步,那蒙面的黑巾也跟着一荡一荡,似乎有一口老血,喷在了蒙面的黑巾上。
那女子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真是来得蹊跷,走得匆忙。
星源愣了下神,只当是阮鄠请来出气的打手,也就未放在心上,更不去追赶,只是收回了九把飞刀。
回头再看,那些学徒仍在忙着手里的活计,就好像那蒙面女子不曾出现一般。
星源好生奇怪。
稍微一想,却又明白过来,定是那蒙面女子的神通,有迷幻或者隔离的妙用,屏蔽了学徒们的感知。
他信步走向韦觉雕刻的地方。
果不其然,韦觉仍在那里用功地削磨飞刀。
星源便把那女子的事,略微讲述了一遍。
韦觉也没觉得有什么稀奇,或许就是阮家哪位奶奶的贴身侍婢,被阮鄠央求着请来讨个面子。
至于阮鄠这个人,韦觉倒是印象不错,觉着他没有什么坏心眼,也没有什么上进心。
他久处梓科,可以说是梓科的老学徒,但又只是偶尔才来一趟,绝大部分时间,都在齐仙园鬼混。
这人最大的坏毛病就是嘴又坏又快,喜欢添油加醋地宣扬别人的糗事,以为取乐。
就是个喜欢“看笑话”的人。
说到那女人的神通,韦觉也没有什么见解,倒是才来到的白霓有些道听途说。
说有这样妙用的神通,应该是十大名器之一种。
关于“十大名器”,韦觉是闻所未闻。
星源却知道,白霓的神通银样镴枪,就是十大名器中,所谓的“十重天宫”,也就是“白蟒”,不由地多看了白霓两眼。
白霓却欲言又止,似乎有些想法,却又不便多说。
只得作罢。
这事也就这样翻了过去,都没有把它搁在心上。
反而是韦觉,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就在今日的下午,星源还在睡觉的时候,韦家大家长韦三亲自来了一趟,说是有人给星源带了点东西。
只是见星源仍在休息,便托韦觉转交。
韦觉递到星源手里的,却是一个蓝布包裹。
打开看时,只见一支晶莹剔透的血红色角,似半截红月亮一般,妖异着美丽。
另外还有一封信。
拆开,里面只是一张没写抬头,也没有落款的,清单一样的纸条。
纸条上面,以承受天地之力的强度为顺序,详细罗列了各种符承材料。
第一组是纸、缯、木、泥。
第二组是石、玉、铅、锡、铁、铜、银、金。
第三组是象牙、犀角。
第四组是青铜。
第五组是佛光菩提木。
这些并不是什么需要掖着藏着的高深秘传,修行符箓法门时,师父都会教。
但星源不懂这些,因为他没有师父教。
钓叟李黑莲只传了他一枚奇门符,和一座九地符阵。
星源的这些鬼画符,都是他坐在烟波池边上,从九地符阵中一点一点抠出来。
可以说星源的这些鬼画符,虽然不是天生,但也都是自己推衍而来。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星源就是这样。
“躬行”而来的符箓,他才能记得如此清楚,用得如此得心应手。
清单的后面,还着重介绍了最强的符承材料——佛光菩提木。
说这佛光菩提木珍贵,在天域,已知的,只有一根,还是身为一代尘族之皇的韦家发家之祖,在隐月山上得来。
但具体在隐月山的哪里,又是什么情况下得到的,却不得而知。
不知道,现在的隐月山还有没有?
星源心想,回去要跟丑哥聊聊,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
要是能找到一根这最强符承材料,星源可就能一鸣惊人,一飞冲天。
清单的末尾,说附赠的那支“半截红月亮”,就是犀牛角里的圣品——通天血犀。
韦家愿以这传家宝为证,与星源结个缘分。
“这就是“通天血犀”?”
惊讶的是韦觉,他把“半截红月亮”拿在手里,反复摩挲端详,不可思议地道:
“真想不到,三祖爷他真舍得下本儿……”
星源能理解韦觉话里的含义。
他无非是说韦三为了扫除障碍嵇飞,竟然私自送出韦家传家宝,有点损公肥私。
星源倒觉得不会。
嵇飞除了那枚辛庚而止符,并没有多高深莫测的修为,韦三不至于投入这么珍贵的东西。
韦觉却是有实锤证据,说自己认识韦三的笔迹。
那封信里的字条,正是出自韦三之手。
这星源就无话可说。
犀角是仅次于佛光菩提木和青铜的符承,况且又是极品的“通天血犀”,星源只能却之不恭,兴奋地收下。
有了这么好的符承材料,他下一步,要重新配备一下自己的鬼画符。
把丁丁从心符做成手串,还是触发太慢。
从与那蒙面女子对阵之时的出招速度,就能看出来。
那水漩涡已经下落,星源的右手才摸到左手脖上的手串。
亏那蒙面女子修为不高。
她若是出手再迅捷一些,星源还没摸到手串,就已经被水漩涡的尖儿钻透,再旋得渣都不剩。
鬼画符虽名列符箓法门的四大分支之一,却通常被排除在修行之外,这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
想想也就能明白,即使鬼画符再厉害,打不出来,又有什么用?
这是鬼画符的尴尬,更是硬伤。
韦觉对韦三的这个举动,倒不是有什么怨言,也不是不舍得“通天血犀”。
“通天血犀”再是宝贝,在韦家也就是个摆设,一点作用都发挥不出来。
相反,到了星源手里,却能给它一个大放异彩的机会。
韦觉没想通的是,韦三向来抠门,怎么会对星源这么大方,难道“那里”的修行,真这么诱惑人?
白霓赶过来的目的,是要把星源带走,因为东将军传话过来,白浪南他们要见星源。
可是,她见星源跟韦觉正聊得热乎,便没好打扰。
现在正是个机会,便拉着星源道:
“走吧。
回去好好感悟一下这“通天血犀”。
你待在这里,你俩人都不能专心致志。”
“走吧,走吧……”
韦觉也认为白霓分析得鞭辟入里,也崔星源离开,道:
“别耽误我。
不出意外,今儿,我还能再出一套十三把飞刀。”
“那你加紧。”
星源转身要跟着白霓离去,还不忘回头许下承诺,道:
“削磨出十三把飞刀,我也给你做一套我这样的武器。”
有了这个彩头,韦觉还不得玩命。
离开韦觉,白霓才告诉星源,白浪南他们要见他的事。
见面的地方,还是齐仙楼“黄字乙号”房。
来这里的借口倒是现成的,就说星源要吃顿好的,改改口味。
白霓先以星源的名义在齐仙楼开了那间“黄字乙号”房,又去齐仙居点了桌菜,再去齐仙园要了个姑娘。
“黄字乙号”房里,仍旧有两个中年商贾模样的守卫。
那齐仙园的姑娘,才进门,就被这两守卫用迷香送进了梦里。
两个商贾商量了一下,再度创新作假手法,把这姑娘剥了个精光,又抱起她,让她躺平在桌子上,再把酒菜摆在了她的身上。
不知道这姑娘在梦里会遇见谁,又会把哪些梦里的东西,当成真实发生的事情。
房间下面的地下密室里,坐着白浪南、杜子丑、东将军、星源。
白霓仍是小厮的装扮,在端茶倒水,权充扶侍的丫头。
之所以有这次见面,是因为杀手已经对韦觉动了手。
星源惊讶不已。
这韦觉跟他几乎都在一起,而且正兴致勃勃地在削磨飞刀。
哪里就动了手?
白浪南故作高深地吹嘘道:
“蛊毒法门防不胜防,你们什么都知道,又怎么显得我高明呢!”
“切!”
杜子丑忍不住要揭露他的老底,不屑地道:
“我看,还不如江小曩的神通擒龙功……”
白浪南当然不服,辩驳道:
“神通擒龙功怎么能和我比,它还不是只能发现,解决问题,都要靠我!”
这话没法反驳,杜子丑也只能瘪瘪嘴,又无话可说地紧紧闭上。
这次对韦觉的刺杀,多亏了白浪南,若不然,死得可不是韦觉自己,有可能是包括星源、白霓的整个荆棘林。
星源大吃一惊,这也太过歹毒,为了杀掉韦觉,竟然拿整个荆棘林陪葬。
恨得星源咬紧了牙根,问道:
“怎么发现的?”
星源跟韦觉泡了澡之后,都回到了屋里去睡觉。
那些学徒,眼巴巴地望着那大木桶里不断溢出的热水,就商量着,想要雨露均沾。
他们悄悄聚集在星源和韦觉的屋子前,小心翼翼地埋竹管,引热水。
白浪南和杜子丑见学徒聚集太多,也跟着悄悄靠近,以预备万一出现危险时,能赶得及在第一时间出手搭救。
哪知才靠近那群学徒,白浪南的蛊草隐花,就发现了蛊毒。
荆棘林的学徒,包括星源、白霓、韦觉都中了招,无一幸免。
这是一种无形无影、无嗅无味的蛊毒,跟蛊草隐花一样,个体很小很小,要很多很多只聚集在一起,才能造成伤害。
但这蛊毒进了人体以后,会以极快的速度繁殖。
根据白浪南的估计,十二时辰之内,这蛊毒就可以繁殖到能杀死人的数量。
这个杀手的高明之处就在这里。
他若是把大量的这种蛊毒聚集一起,下在一个人身上,就可以把这个人立即杀死,但杀手自己可能也就无法跑掉,至少会留下线索。
而十二时辰前下手,十二个时辰后死人,无论什么蛛丝马迹,也早已都被这个杀手擦除得干干净净。
还哪儿找去?
白浪南发现得这么及时,江小曩也是随后立即赶到,他的神通擒龙功都没有能发现线索。
这蛊毒还有个比蛊草隐花更加阴狠的特性,就是它不仅可以在一个人的身上繁殖壮大,还可以借助人与天地之间的气息循环,再把子孙繁衍到身边的人身上。
借助这个特性,杀手就不用直接面对要杀之人。
想杀一个人,只需要把这蛊毒下到这人的身边之人身上,即可达到目的。
想想吧,这还怎么查出杀手。
就拿刺杀韦觉这事来说,杀手只需要把蛊毒下到荆棘林任何一个师傅、学徒的身上,就能达到目的。
让人防不胜防。
说这次多亏了白浪南,不如说多亏了蛊草隐花,多亏了蛊草隐花的搭档蛊虫寓鸟。
在蛊草隐花和蛊虫寓鸟的密切配合下,荆棘林所有人身上的这蛊毒,都被成功清除,装进了蛊虫寓鸟的肚子里。
白浪南却要试试这蛊毒的威力,正好碰上齐仙居杀猪。
他便把这蛊毒用蛊草隐花,一股脑放到了猪的身体里。
却见那猪吐了一口白烟,就像杜子丑吐了一口旱烟一样,只不过猪倒地气绝,而杜子丑越吐越快活。
这蛊毒也就因此得名,被杜子丑称为“蛊虫一口白烟”。
杀手的如此做法,不仅能反应出,杀手对“干掉韦觉”的焦急与迫切,还暴露出一个可能,那就是这个杀手对这蛊毒的控制,并不能达到收发自如的境地。
修习蛊毒法门之人,都知道这样一句话,叫“养蛊容易,下蛊难”。
这蛊虫一口白烟这么容易就蔓延出去,着实难以控制,一不小心就会连累身边的人,伤及无辜。
这可是修炼蛊毒法门的大忌。
大忌,不是说杀生太重,又天打雷劈的惩罚。
而是修炼蛊毒法门的一个禁忌。
要知道,凡是蛊毒,都有一个无法破除的桎梏,那就是繁殖得越快,毒性降低得就越快。
要是一种蛊毒在短时间内就能覆盖大量人群,那这种蛊毒也会在短时间内失去毒性。
可能正是基于此考虑,这个下蛊毒的杀手才不会轻易采取这种大水漫灌的下蛊方式。
而对韦觉,却逆心而行,这也就说明杀手要不顾一切后果,铲除尘族的朝圣者,阻止尘族天选之子的诞生。
杀手很疯狂,很有可能会不顾一切,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形式贸然行动。
为此,白浪南、杜子丑和东将军觉着,有必要调整一下思路,采取个应急措施。
要逼着杀手,来一场决战。
省得像如今这样,每日里提心吊胆,还容易顾此失彼,被杀手偷去性命。
星源很认同这个做法,而且还给出了个绝妙的主意。
他要利用争夺“朝圣者”出身的规矩,和烟波池边的乙己符阵,做个局。
具体说,就是要江小曩再次宣布成为“朝圣者”,就在隐月山烟波池边,接受挑战。
星源呢,负责排除韦觉身边的阻碍,保证韦觉三日内会前往挑战。
等韦觉赢了之后,并不能离开,再由星源宣布成为“朝圣者”,也是在烟波池边接受挑战。
就这样江小曩、韦觉、星源三人轮流在烟波池边成为“朝圣者”,看那些杀手怎么办?
若是杀手来刺杀,就会掉进陷阱里。
若是杀手不来,就瞅准时机,三人中不论是谁,能打破娲林屏障,成为天选之子就行。
三个朝圣者集中在一起,杀手就是明知道是坑,也会毅然决然地跳下去。
为什么?
因为他没得选。
这就是叫你“明知山有虎”,还得“偏向虎山行”的“循环朝圣”之计。
商量已毕,白浪南、杜子丑率先离开。
星源在临走前,却向东将军讨了根绣花针。
回到荆棘林的星源,让白霓先自行回屋,他却直接进了韦觉雕刻的地方。
韦觉仍然在削磨飞刀,见星源过来,意味深长地笑了,道:
“你的癖好真是奇葩呀?”
星源不知他是什么意思,顿了一顿,觉着自己的事情,他不可能知道,便有了底气,道:
“说明白些?”
“呵呵……”
韦觉竟忍不住笑出声来,戏谑地道:
“装!装!我看你装……”
星源一头雾水,反问道:
“我装什么呀?”
韦觉可能认为,星源是自以为做得隐密,抵死不承认,便要打破星源的伪装,道:
“你去了哪里?”
“齐仙楼啊?”
“干了什么?”
“吃饭啊。”
“还嘴硬,那个齐仙居的姑娘呢?”
“姑娘?
哪个姑娘?”
星源在齐仙楼的“掩饰”事务,都是白霓在做,他真不知道,白霓还弄了个姑娘来。
但在心念急转之下,判断出韦觉不是在诈自己,立即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道:
“哦……
我当什么事呢。”
“哈哈……”
韦觉见他承认,便大笑起来,捂着肚子笑弯了腰,道:
“听人说,我还不相信,竟然是真的……
来说说,用女人身体盛菜,和用瓷碟盛菜,滋味哪点不一样?”
“唉!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
星源真想踹白霓两脚,问问她这做得什么“掩饰”啊,明明就是在毁人名声!
他不知道的是,这是细作营,也就是“青萍”组织的要求。
凡是做“掩饰”事务,必须有外人在场,这个“外人”的嘴巴,越不严实越好。
其实,对于星源,完全没有必要。
上次,初下山的星源,也是在这里,东将军只是行踪隐秘了些,并没有专门地布置“掩饰”。
那个进屋就被迷晕剥光的姑娘,更是冤屈,她连星源什么样儿都没见过。
只是在迷香药力将尽、神志初苏时,就迷迷糊糊地被抬了出来。
她记得自己光着身子,一身残羹油腻,恍惚中,似乎有人把菜放她身上……
所有的,她绘声绘色的细节,都是迷香之下,她的臆想。
这姑娘与阮家的那个混混阮鄠经常往来。
阮鄠去找她时,她正把自己泡在漂满鲜花的热水里。
见了阮鄠,就一半哭一半演地把自己受辱之事,添油加醋地说出来。
阮鄠问是谁这么古怪。
这姑娘当然是打听得明白,又加上,星源最近一直是直隶地茶余饭后的谈资,所以她记得无比清楚,就是星源。
阮鄠欣喜若狂,忙赶回荆棘林,把星源的这个“小癖好”,散布得,如漫天花雨,飞尽犄角旮旯。
但若是把这个事情,前后推衍,也不能怪白霓。
白霓只负责整体调配,谁能想到,那两个扮作中年商贾守门的守卫,竟然安排出这样的细节。
这也不能怪那两个守门的守卫,换作谁,总是要绞尽脑汁地变幻花样,也难免弄出惊世骇俗的事情来。
若从另一个角度,往细处想想,这市井流言,也真是可怕。
星源还没回来,他吃饭的糗事就都传了回来,而且是人尽皆知的传播。
韦觉见星源并不还嘴,取笑了几句,也只能作罢。
这就恰好应了那句话: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星源一副“这有啥”的样子。
追逐恶趣味、又少见多怪的,反而变成了取笑星源的韦觉。
见韦觉消停下来,星源便开始兑现承诺,拿起飞刀,掏出刻刀,开始给韦觉刻画符箓。
顺便就把“蛊虫一口白烟”之事说了出来。
韦觉眼睛瞪得老大,根本不敢相信。
星源有些失策。
他会相信白浪南,那是因为白浪南是一手把他养大的人之一,那信任已经刻在了骨子里。
可韦觉做不到。
这么匪夷所思的事,让韦觉这个对蛊毒法门所知了了的符箓法门修行者接受,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无奈,星源只好说重点,把“循环朝圣”的谋划全盘托出。
这事韦觉倒是很赞同,变被动为主动,一了百了地解决“朝圣者”被杀的危机。
他唯一的担心,就是离开了韦家,离开了荆棘林,他会不会更加得不安全。
这也情有可原。
韦觉并不了解星源身后的力量。
他不知道,隐月山也好,尘族大军也罢,能出动多大的力量为星源撑腰?
星源见韦觉犹豫,也不强人所难,只是叮嘱他,去与不去,都不要对外人言。
他相信韦觉。
这一点韦觉肯定能做到。
话说到这里,也就没有再聊下去的必要,两人都各自闷头做着手里的活儿。
干起活儿来,时间就是过得飞快。
两人没觉着有多大一会儿,天却渐渐暗了下来。
白霓也带着牛筋和牛皮腰带来到,还顺便带了些吃的。
星源招呼韦觉吃饭,还笑着道:
“吃饱继续,今天不把这武器做好,就不睡觉。”
韦觉有些感动,半开玩笑似的,问星源道:
“你这样帮我,图我什么?”
“哪有什么可图?”
星源咂摸着嘴唇,说道:
“我是觉着日子过得太辛苦,在“菊皇之祸”的阴云笼罩下太压抑,在“菊尘赌战”的逼迫下太恓惶……
我们这个年龄,不正是该无忧无虑,享受青春快乐的时候吗?
这是为什么?
我们会沦落到眼前这样的境遇!”
星源笑笑,好像能把树梢的夕阳笑成鲜明的朝阳,道:
“我想搏一搏,为我,为我的欢喜,为尘族,搏个好一些的明天。”
正常情况下,韦觉应该感动,情绪也被带入,继而燃起心中熊熊斗志。
这叫“共情”。
然而,不知咋的,韦觉的关注点或者共情跟别人不一样,他伸着脑袋,很认真地问星源道:
“欢喜是谁?”
“我婆娘。”
星源显然还在被自己感动的氛围里,道:
“养着我,侍候我的婆娘。
要不然……”
他看着地面上刻画好符箓的,或者没又削磨完成的石质飞刀,道:
“我哪有机会领悟这些个鬼画符。”
正常情况下,韦觉应该羡慕星源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或者夸赞星源符箓法门的天赋异禀,可韦觉就是不按常理出牌,而是惊奇地问道:
“你过得这么凄惨?
那初到荆棘林时的嚣张,还有那顿嚣张的饭,都是在演戏?
演给谁看?”
就这样完全不在一根弦上的两个人,仍然能聊得热切,真让白霓目瞪口呆。
星源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回道:
“吸引杀手和门阀的注意。”
“吸引杀手,这可以理解,为什么要吸引门阀的注意?”
“解决杀手,迫在眉睫;解决门阀,势在必行!”
“我也是出身门阀,还是尘族第一门阀。”
“那又如何?”
“你不是说要解决门阀吗?”
“是啊。
我是要解决门阀,但又没有说要解决你。”
“这……”
韦觉竟然被星源说到无话可说。
旁边的白霓笑得差点喷饭。
星源反倒是一脸正经地左看看右看看,不知旁边两人,为何一个语塞结舌,一个笑意盎然,耽误了吃饭。
看不懂就不管,星源自顾自接着跟韦觉聊,道:
“还有,我们见的第一面,我就问你讨要“朝圣者”的名头,也是真心真意。
我不想你这种养尊处优之人,蹚这洼浑水,你们就该躲在草窠里,就该是衣凌罗锦绣、吃锦衣玉食、无风无雨、无灾无难的盛世公卿……”
“你骂谁是鸡?”
韦觉听得不乐意,反诘星源。
“没有啊。”
星源一口否认,还一副无辜的表情。
“没有?
你说“躲在草窠里”……”
“噢……”
星源恍然大悟一般,道:
““躲在草窠里”的是鹌鹑,误会,误会,我骂你们是鹌鹑,被你误会成了鸡!”
韦觉听了他的解释,觉得蛮有道理,但还是挠了挠头,总觉着还是吃了亏。
这次白霓没有陪着他们无聊,而是简单地收拾了一下,道:
“你们慢慢聊,慢慢干活儿,我先走一步。”
她没能走成,那个黑巾蒙面的黑衣女子,又闪现了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是谁?”
她一声娇叱,惊动了星源,也惊动了韦觉。
星源头都没回,第一反应就是摸到左手脖石珠手串上的小颗石珠。
壬辛牵牛花符的飞刀,披着夕阳的余晖,顺着白霓声音所指的方向,电射而去。
等星源转过身时,那蒙面女子已被飞刀指着,被牵牛花攀缘成了树桩,在夕阳下,吹着送行的小喇叭。
“别动手,别动手……”
阮鄠摇花了十指,仓仓皇皇地跑了过来,喊道:
“两位大哥。
不!
两位大爷!
别动手,这是我娘,这是我娘!”
阮鄠就是个纨绔子弟,只是令人非常讨厌而已,并没有什么恶迹。
听他这样一喊,星源便收了壬辛牵牛花符。
可牵牛花褪尽,露出来的竟是那个黑衣蒙面女子。
星源一下又紧张起来,立刻把石珠手串挂在手上,以保证自己能在眨眼之间,触发丁丁从心符。
阮鄠对着星源拱手作揖,祈求原谅,低三下四地道:
“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这张没有把门的破嘴!
我娘看不得我吃亏。
您是懂礼之人,当能体会一个娘疼儿子的眷眷之心。
求原谅,求原谅……
求您原谅我娘的再三挑衅。
感谢,感谢……
感谢您对我娘手下留情!”
他说着,看到星源紧张的神情有些舒缓,便一把拉着那蒙面女子的手臂,轻声道:
“娘咱回去。
真是我惹得事,不怨人家,是我不小心跌倒磕破了脸皮。
咱回家。”
阮鄠就这样把他的娘带走。
星源三人面面相觑。
白霓忽然对韦觉不屑地撇撇嘴道:
“还这荆棘林安全,你要是落了单,这蒙面女子就能要了你的命。”
这说得韦觉心头一凛。
稍微想想就能明白过来。
之所以没人敢闯荆棘林,并不是这荆棘林的有多么严密的守卫,只是常人慑于韦氏家塾的名声,不敢闯而已。
若是碰到今日阮鄠之母这样的懵懵懂懂之人,荆棘林还不就是个“不设防”的地方。
其实,他早该明白,从星源和白霓大摇大摆闯进来的那一刻,他就该明白。
如今不比往日。
随着这场关乎尘族生死存亡的“菊尘赌战”,即将上演,门阀世家也已失去往日的威严。
人之将死,还有何可惧?
剥掉门阀世家富丽堂皇的外衣,露出来的也就是只纸老虎。
星源跟他直言志在解决门阀,这是朋友之间的不隐不瞒,以诚相待。
倒是他韦觉,还躺在门阀世家的春秋大梦里,不愿醒来。
这“不愿醒来”,可能是睡着睡着,就灭了家,灭了族。
铿然梦碎的那一刻,是清醒好,还是迷糊好呢?
韦觉认为,还是星源的放手一搏比较好。
早晚一死,何不拼搏一场。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此刻,韦觉已打定主意,跟着星源去隐月山烟波池边,挑战江小曩。
但他并没有说出来。
就像星源一直认为他回去一样。
他认为,自己就是不说,星源也能读懂他的心意。
这就是朋友吧。
可以托付后背的感觉,真好!
星源也真的笃信韦觉会随他一行。
有时候与朋友相处,也是靠直觉,就像俗话里说的“人是一面相”一样,好多时候真是,一眼就是一辈子。
星源感兴趣的是阮鄠的娘。
按理说这门阀世家大家长的女人,总该是养尊处优,仆从如云吧。
可阮鄠他娘,这状态……
韦觉虽是知之也不多,但也能说个大概。
这阮家大家长阮墩是个无女不欢之人,不知道跟多少个女人上过床,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儿女。
像阮鄠这样,能在阮家领到月例银子的,那都是幸运儿。
还有母子都沦落到金莲一脉中的呢。
但也不好说,也有可能是知道阮墩处处留情,故意来讹诈阮家。
那嵇家大家长嵇饧也是好色如命,可他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知道什么原因吧?
星源是一个久居乡野的打渔郎,哪能知道这些门阀世家的秘事。
韦觉也是在无意间,听到了各大家长在一起吵架时,不小心,说漏了嘴。
说嵇家杀人如麻,白骨堆积如山。
这倒让星源“呵呵……”一笑,不敢相信。
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嵇家偷偷摸摸杀个人还有可能,至于说白骨如山,那山在哪儿?
韦觉也是不信,只是把听到的东西,拿来给星源分享,权充一乐。
这已符合“无话不谈”的朋友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