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将军领着韦家大家长韦三,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嵇家。
只见到处是血、碎肉、断骨和残肢。
那白浪南和杜子丑正蹲着,搜查一具须发皆白的老者的尸体。
韦三见状,哀嚎一声“嵇老”,就跑到那尸体跟前,呜咽着、颤抖着、道:
“你们真杀了他……”
白浪南气哼哼地道:
“老费劲了。”
杜子丑气呼呼地道:
“累死我了。”
韦三哪里顾得上他两人的风凉话,在那嵇老的尸体上,一阵秋风扫落叶似的到处摸索,可惜,一无所获。
他仰天长叹,哭着喊道:
“倒退,倒退,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追回来呀……”
情真意切,状若癫狂。
白浪南、杜子丑、东将军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着这韦三不似在演戏,忙用眼神交流。
“难道闯祸了?”
“闯就闯呗。”
杜子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从腰间抽出那本破破烂烂的破书,在白浪南、东将军眼前幌了幌,仿佛在说:
“我是按书上来的,这书上又没说哪个人不能杀。”
白浪南对他竖起了大拇指,微笑着,似在恭维:
“有道理。”
同时,他摊开另一只手掌,露出掌心的一撮木屑,又赶紧攥紧。
还拿眼瞟了一下韦三,仿佛在问:
“他可是在找这个?”
杜子丑和东将军会意,相视一笑,各自转身离开。
他们要各自扮演好各自的角色,各自把各自的戏唱完、唱好。
可能是为了慰藉因先锋营到来,带给大家的扫兴与失落,在嵇家这场屠杀的结尾,又给了个返场小戏。
首先是先锋营,从嵇家牵走了成百的战马。
战马和一般的马匹不同,一眼就能看出来。
没错,那些高头大马,星驰俊采、趾高气扬,确是尘族大军专用。
尘族大军手里有古老的禁令,禁令没有丝毫含混不清,明确“除尘族大军之外,谁也无权使用战马”。
而且是“尘族上下,概莫能外,即使尘族的皇者,也不行”。
当今的九皇——唐九,是可以使用战马的,因为他不仅尘族之皇,还是尘族的天选大将军,是尘族大军的统帅。
然而,凡是皇室贵胄、王公大臣、门阀世家,哪个家里又没有几匹战马呢?
但,像嵇家这样,一百多匹,确实过分。
尊贵如兼任尘族的皇与大将军的唐九,尚且只有十二匹战马,分做两班,轮流拉车。
那有没有哪家,比嵇家战马更多?
当然也是有的。
比如七大门阀中的韦家、阮家、杜家。
在皇室贵胄、王公大臣这两大堆勋贵中,使用战马的情况要好得多。
这也是实力与势力共同决定的。
皇室贵胄,都是历代尘族之皇的嫡系子孙,但凡有能力跻身门阀世家,谁又愿意,靠着尘族皇殿的很少赏赐,去将就着生活。
皇室贵胄只是勋职,倚仗祖上余荫,能在庆典上露个脸儿,坐个上位,平时不至于饿死罢了。
王公大臣是尘族之皇的帮手,为尘族之皇跑腿,还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若想成为门阀世家,那是难上加难。
他们跟门阀世家的下人,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他们是尘族之皇的下人而已。
接着那药师与樵夫,招呼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从嵇家拉走整车整车的橘黄的烟叶。
随后,局面失控,无数的人,明火执仗,闯入嵇家,稀世珍奇、金银财宝、珠玉首饰、古玩字画、绫罗绸缎,被洗劫一空。
据当日进入嵇家的人转述,整个嵇家就像被鲜血浸泡了一样,到处是泛黑的血渍,和浓郁得令人反胃的血腥味。
而且,人全部都是被药师和樵夫所杀,即使先锋营冲了进去,也是兵不血刃,正如东将军所说:
“只为寻马。”
最后的胜利,属于隐月山。
赌局里,赢得最大的,竟然是个,用面口袋罩住脑袋的,瘦弱小丫头。
她以区区几两,赢走几百两。
若不是赌局有封顶,她赢得会更多。
透过面口袋上,被剪开的小口子,能看到那丫头的眼睛里,满是金银的光芒。
而关于先锋营的突然介入,又有了最新说法,也是最可靠的信息。
说嵇家大家长在齐仙园欠了账,齐仙园的人多次索要未果,先锋营才借口寻马……
之所以会说,这个消息可信度高,是因为嵇家大家长是出了名的色痞,日日时时,无色不欢。
于是,就有人开玩笑说,下个倒霉的门阀该是贩盐的阮家。
为什么呢?
因为阮家大家长阮墩,也是个好色如命的主。
旁边立即有人反对。
说嵇家是毁在贪财上。
想想,想想,嵇家那是多大的富贵,还该在乎齐仙园那点嫖娼的银子吗?
这说得没毛病。
如果这样说来,下一个倒霉的门阀该是开赌坊的杜家,因为杜家大家长最是贪财。
说着,就是一大阵哄堂的笑,持续好久。
很快,有人觉得不对,一个这么大的门阀世家,被以极其暴力的方式连根拔起,尘族皇殿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好似又坐实了一点,这是九皇要拿门阀世家开刀啊!
议论归议论,猜测归猜测,毕竟都是肉食者所谋之事。
说说笑笑可以,抢劫还得继续不是。
道远的、反应慢的,自然来得晚,他们只能抢些桌、椅之类的家具;再晚一些的,只有扛门卸窗,揭瓦锯梁……
若再晚一些,只能掘地三尺……
别说,还真有人这么做,只是他不是掘地,而是打开了嵇家的地库。
嵇家的地库很深也很阔,又分为完全封闭的两个地库。
较小的那个地库里,有大量的宝物,较大的那个地库里,有更大量的白骨……
洗劫至此,戛然而止。
东将军带着先锋营,再次围住了嵇家。
宝物自然要打包搬回六合大营。
那宝物真多啊,不知多少辆大车,来来回回,络绎不绝,忙活了一天带半夜,才全部清理完毕。
那些白骨?
大局已定,皇殿使靳兰也从飞将军的保护中脱身。
他并没有来得及去见九皇,就被东将军带着,一起过来查看这嵇家地库里的累累白骨。
他还写了份奏折,给九皇奉上。
奏折里写得很详尽,但重点只有一句:
全是人骨!
九皇关心的却不是这句。
靳兰知道他想知道到什么,但却说了他最不相信的话:
“我去的时候,恰巧遇到战马失窃。
六合大营乱做一团,哪有个愿意听我说的。
这不,就稀里糊涂把我关了起来,直到战马寻到……”
真是睁眼说瞎话!
嵇家那些战马,本就是公开的秘密!
九皇斥退了靳兰,强压着一口气,再等下一份密报。
可靳兰前脚才走,宋五儿却直接闯了进来……
梓科树林里的人,也听到了嵇家白骨的事,有不少人,都急匆匆跑去,再失魂似的回来。
那黯然的神情,似乎在无言地诉说着,他们身后,那悲惨的往事。
白霓,竟也面色悲戚、惨白地请求星源,陪她走一趟。
她的职责是不离星源左右,当然就不敢撇下星源,独自前往。
即使东将军让她进去,这擅离职守的罪责,也是躲不掉的。
面对她的请求,星源也没有询问情由,当即答应。
白霓却在路上,把事因主动说出。
也许,一些事,压抑在她心底太久,只想找个人倾诉。
“倾诉”是个奇妙的东西,明明什么都没有改变,却能让人心底的郁闷、堵塞疏松,也能让悲伤褪色,也能让绝望枯萎。
白霓的父、母、姐姐,都是不明不白地就没了踪影。
那时候,白霓还是个小孩子,在她寻亲的过程中,也曾遭遇各种谣言,但始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众多谣言中有一条,恰跟嵇家有关。
虽然白霓的话,很隐讳,但星源,也是顷刻就能脑补一场“强抢”画面。
想着白霓的容貌气质,不难推断她姐姐的样子,甚至她的母亲……
来到嵇家,才知道跟白霓一样,凄凄惨惨、哭哭啼啼的,前来寻亲的人,居然有那么多。
先锋营只准许地库里,最多有十个人,出来一个才能再进去一个。
星源还不知道,他的家臣就是这里的东将军。
而白霓是细作的身份,在这场合,更不方便去面见东将军。
两人只能规规矩矩排队。
队伍里的抽泣,让白霓再也强忍不住冰凉的眼泪。
星源把她揽在怀里,把胸膛借给她用,却被误会成两人是兄弟。
星源也不介意,还跟旁边队伍里的老头子攀谈起来。
那老头子说是来找娘的,星源说是来找爹、娘和姐姐。
那老头子就瘪了瘪嘴,骂了句“造孽”,引得队伍里哭声大噪。
哭得情深,传染得星源也红了眼圈。
他忙看向别处以转移心绪,顺便遮掩。
不巧,却看到东将军陪着宋五儿,正要进入地库。
星源见他们不仅不用排队,那些大兵还对他们毕恭毕敬,想都没想,张嘴就要喊他们,看能不能搭个顺风车,好不再排队,直接下去。
他刚张开嘴,声都没出来,嘴就被白霓的手捂住。
白霓也不再排队,拉着他就走,一路小跑,直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星源想到了一些可能,深为自己的鲁莽后悔,还好有白霓,才没有惹出祸端。
两人有些气喘。
星源开口就是“谢谢”两个字。
白霓却检讨了自己,道:
“怪我,不该带你来这。”
“若不来,你还是人吗?”
听了星源这话,白霓再也抑制不住,“哇哇”哭出声来。
十余年寻找的苦楚,十余年思念的情思,此刻都化为眼泪,流淌着,白霓心里最温柔的那一缕血。
星源没有打扰她,任她情绪发泄,但求彻底,不留余音。
可那都是至亲至近之人,又怎么能做到不留余音呢?
渐渐停止抽泣的白霓,却担忧地道:
“若那里没有我父、母、姐姐的遗骨怎么办?
若那里白骨太多,找不到我父、母、姐姐的遗骨怎么办……”
星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转而问道:
“阿东到底是谁?”
白霓愣了愣神,似乎在思索。
也就是片刻的时间,她便明白过来,阿东的身份本就没有对星源隐瞒,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
再说,星源知道阿东的身份,反而更为有利于下一步的任务。
她正色道:
“尘族大军有六位六合将军,阿东就是其中的东将军。”
星源并不吃惊,其实他在开口询问之前,心里已有了定论。
白霓却继续说道:
“东将军,或者说尘族大军,与你们隐月山,或者说与你之间的关系,是现在是绝对的秘密。
除了东将军,连我,都不能告诉……”
“你岂不是已知道很多?”
“并不是……
在见到你之前,我都不知道,我要侍卫的少主是谁。”
星源的思路又发生了跳跃,他回答白霓的话,赫然变成了:
“回去!
找我们家阿东,去看看那些白骨!”
他带着白霓悄悄又回到了嵇家,恰好东将军陪着宋五儿,正走出地库。
宋五儿俏脸含霜,眼圈通红。
那是悲恸大哭的遗迹。
星源模糊着知道一些宋五儿的过去,说若不是李黑莲和杜子丑,她根本走不上修行之路。
在这个世道下,她那身姣好的皮囊,定会给她召来不尽的祸端,说不定,她也早已是,这地库里的,一具无名白骨。
待宋五儿离去。
星源带着白霓,站到了东将军能看到的地方。
东将军示意一个大头兵,把二人带进嵇家,才不紧不慢地过来与二人相见。
小心起见,东将军也不好给星源见礼,只是拉着星源的手,紧紧握了握。
星源已先开口,问道:
“宋五儿,来干什么?”
东将军的语气,有点凄凉,道:
“说是找她爹。
这里面,白骨乱如柴……”
他这时已注意到,哭肿眼睛的白霓,立即释然了,星源为何会来这里的疑问,会意地道:
“走!
跟我下去。”
东将军带着星源、白霓穿过先锋营的警卫线,并没有直接进入地库,而是越过一道坍塌的围墙,来到一片有几百间土坯房的所在。
这些土坯房各座并不相连,相隔足有一丈远,没座都是单间,却有两层楼那么高。
“没见过吧。”
东将军并不是卖关子,这是句开场的话,也是在说事实。
星源和白霓,确实没见过这样的房子。
东将军也不等星源和白霓的反应,便低沉地继续道:
“这是炕房,有的地方叫“烟炕”,或者“烟楼”。
顾名思义,就是用来为烤制烟叶房子。
那个堆积白骨的地库,就是这些炕房的底层,或者说火道。”
他把二人带到位于炕房群中央的一个院落。
这个院落里的棚子下,零落地堆了不少劈柴和木炭。
现在不是烤制烟叶的季节,所以这些烧火之物并不多,现有的这些,应该是上个烤烟季,剩余下来的。